“他在工作。”苏嘉言双手环抱着手臂,目光看向窗外,明显的抗拒交谈的姿态。

杜岩歌知情识趣,微微笑了笑,便不再多谈。

十五分钟后,车子到了山脚下,杜岩歌将车停在路边,“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苏嘉言打开车门,“不用,麻烦您了。”

然而刚一探出头,苏嘉言就看见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立即坐回车里关上车门,紧张问道:“杜教授,后面那辆车跟在后面多久了?”

“你上车之后不久就出现了,”杜岩歌见苏嘉言神色有异,忙关切问道:“苏老师,怎么了?”

苏嘉言深深吸一口气,闭眼请求:“麻烦你了,杜教授,把车开去崇城大学吧,我去找懿行。”

杜岩歌心中疑惑,盯着后视镜看了片刻,还是照做。

车子一直开到生科院实验楼楼下,苏嘉言假装打了一个电话,片刻后为难说道:“杜教授,懿行的电话没有人接,能不能麻烦您上去帮我看看他在不在实验室。”

她来崇城大学自然不是为了找苏懿行——她这幅模样完全百口莫辩——而是为了甩开法拉利的跟踪,所幸车子进了校园,赵姗姗就没再跟过来了。她见杜岩歌进了实验室,立即飞快下车离开,也不论方向,只一径地往前走着。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雨小了些,天色却依然阴沉。苏嘉言漫无目,很快就到了一栋教学楼前。刚刚逢上下课,大批的学生从楼里涌了出来。

都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她站在一旁尤其显得突兀,便默默退到近旁的香樟树下,避开了人群。十多分钟后,人都走得差不多,苏嘉言拉住一个男生问大门方向,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苏小姐?”

苏嘉言回头,金色细边眼镜,面容清隽气质儒雅,穿剪裁合身款式简单的衬衫和西裤,手中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却是傅家大少傅宁墨。

傅宁墨走到她跟前,“苏小姐怎么…来崇城大学了?”他中间微妙停顿的瞬间便在观察苏嘉言。

“我…”苏嘉言低头看了看脚上已不成样子的拖鞋,“一言难尽。”

——

校医务室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淡淡地瞥了一眼苏嘉言的伤势之后,就丢了一管烫伤膏,继续玩扫雷去了。

傅宁墨领着她去冲了冲脚,然后扶着她在走廊座椅上坐下。

“苏小姐穿多大的鞋子?”

“37码。”

傅宁墨点头,“稍等。”

苏嘉言将烫伤膏抹在脚背上,清清凉凉的膏体让那种钝痛稍微缓解了几分。抹完之后,她就将脚搁在椅子上,抱膝仰头看着走廊里的日光灯管。

有几分陈旧的白色,皮肤和头发的颜色被照得略微失真。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她不愿意接受杜岩歌的帮助,不愿意见到苏懿行,却可以坦然面对傅家的人。

没过多久傅宁墨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双平底鞋和一只纸袋,“都是我女朋友的,鞋子她开车的时候穿过一两次,衣服是全新的,若你不介意…”

苏嘉言摆摆手,“不会,谢谢你,傅先生。”

她拿着袋子去洗手间将一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才总算从那种黏腻湿重之中解脱出来。衣服大小刚刚合适,颜色却俏丽鲜嫩了些。她总觉得自己好似在装嫩,有几分不自在。

傅宁墨却并无过多反应,见她出来微一打量,微笑说道:“看来还算合身,苏小姐要是不介意,让我代宁砚请你吃饭赔罪吧。”

傅宁墨神情恳切而礼貌得体,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无疾而终了。

一家不大的餐厅,就在崇城大学附近。餐厅装修雅致,里面坐着的都是大学生。

傅宁墨看她一直在不自觉张望,忍不住笑道:“苏小姐没必要刻意拉开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仅从外表,看不出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他恭维得不着痕迹,又让人极其舒服,苏嘉言一笑,“傅先生谬赞了。”

傅宁墨点了几个炒菜,“不知道合不合苏小姐胃口?”

“都可以,傅先生自己做决定吧。”

服务员拿走菜单之后,傅宁墨笑了笑说:“听说苏老师是南方人,口味应该比较清淡吧?”

“嗯,我需要保护嗓子,忌口很多,所以通常都是自己做菜。”餐厅里灯光柔和,空气中盈着一阵不明的甜香,空间很温暖,而对面的傅宁墨气场温和,苏嘉言神经总算彻底放松下来。

“我们一家人口味却很不一样,我是典型的崇城口味,宁砚偏好西餐和清淡的食物,宁书则喜欢吃甜。”

苏嘉言听傅宁墨这么一说,方知在傅宁砚和傅宁墨之间还有一个傅宁书,“二少爷叫傅宁书?”

傅宁墨微笑摇头,“宁书是我妹妹。”

“哦抱歉…”

傅宁墨微微摆手,“宁书一年到头都不在国内,能见到她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令妹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音乐的,时常去非洲南美一些地方采风。”

苏嘉言顿了顿,“也就是说,只有三少在经商?”

傅宁墨微笑,语调却多了几分喟叹,“是我和宁书太自私,”他目光飘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灯光,“爷爷去世之前,执意要一人立即继承傅家的部分企业,宣称若非如此,就要将自己手中股份转给外姓股东。当时宁砚在巴黎艺术学院进修,宁书在筹备自己的音乐会,而我刚正在读博。父亲其实一直属意让我继承傅家基业,我还曾经在部队待过几年。但是我对商业一类毫无兴趣,宁书一贯自由不羁,自然更不会愿意受此束缚。后来,阿姨去巴黎找到宁砚…”

“阿姨?”

傅宁墨目光转过来看着苏嘉言,几分意味不明,“哦,苏小姐应该不知道,宁砚与我和宁书是异母兄弟。”

苏嘉言一怔,这一点她倒是从未想过。

傅宁墨觑着苏嘉言的神情,微微一笑,继续说:“阿姨去巴黎找到宁砚,要求宁砚立即回国。”

“他答应了。”

“是的,宁砚从小到大都不曾忤逆过阿姨的意思…”傅宁墨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甚至…阿姨从来没有给过宁砚选择的自由,包括读书,包括回到傅家,包括继承企业,甚至…”

傅宁墨的话戛然而止,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像说了太多不相关的话了。”

苏嘉言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突兀的停顿,忍不住追问,“甚至…什么?”

傅宁墨手指无意识轻敲着桌面,片刻后还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没什么,苏小姐不要在意。”

苏嘉言不知自己是受了蛊惑亦或是鬼使神差,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而她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泽雅?”

接下来她便看到傅宁墨动作完全停下来,像是有人突然对这时空按下了暂停一般。

这情况持续了仅仅两秒,傅宁墨微微耸了耸肩,“苏小姐果然很聪明。”

第21章 当局者迷

苏嘉言眸光微微一敛,“关于这位泽雅小姐…”

傅宁墨笑了笑,依然还是摇头,“我认为这件事,苏小姐知不知道其实都…”

苏嘉言沉默下去。

是了,知不知道,对目前的境况而言都是无济于事。自认识傅宁砚之后,她的生活就已是一片混乱。

“那么…傅先生方才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希望我能够对三少的行为达成谅解吗?”她语气微妙冷了几分。

傅宁墨眸光微闪,“哦当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包括宁砚。我告诉苏小姐这些,是希望你能够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他顿了一下,“适应的方式。”

“对不起,请问我为什么要适应别人强加给我的生活,这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吗?”苏嘉言怒气霎时被点燃了一般,声调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对面的傅宁墨听到这个回答,却突然笑得一派云淡风轻,“看来我没有看错,苏小姐果然与其他人不同。”

苏嘉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傅宁墨瞬间坐得端正,认真地看着苏嘉言,“我为宁砚的行为向您道歉,造成他目前这种状况,我也有责任。”

“不,我认为傅宁砚有自己承担行为后果的能力…您的道歉,对我而言没有半分价值。”

傅宁墨不气不恼,依然不疾不徐回答:“冒昧问一句,苏小姐您是反感这桩交易——我们估计将其称之为交易——本身,还是反感宁砚在其中的态度?”

傅宁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没有丝毫攻击性,苏嘉言却觉得他好像要透过自己的眼睛深入自己牵连如同乱麻的内心,让她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有一件事,我想宁砚也应该没有对苏小姐说过。其实,兰亭剧院一早就被纳入了拆迁范围,并不存在可改造一说。”

苏嘉言顿时一震,“那…”

“是宁砚答应你之后,尽力周旋下来的结果,为此煌安让出了很大一部分的利润,因为兰亭剧院连同周围一片本是要开发成为商业街的。”

“…为什么?”过了片刻苏嘉言才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傅宁墨往后靠去,微微叹了口气,“我也并不非常了解他行事的目的,但是旁观着他一步一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十分自责。他目前正在经受的这些压力、非议、排挤、虎视眈眈,甚至是我父亲本身的掣肘,都是我应该承担的。”

苏嘉言静了片刻,“所以傅先生,你的本意还是在劝我谅解他的行为?我无法认同这种观点,因为他承受着这些痛苦,所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其转嫁到他人身上?”

傅宁墨却没有直接回答,又将之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您反感的是这件事本身,还是宁砚在其中的态度?”

苏嘉言默然,片刻后冷声回答:“对我而言,这两者没有区别。”

傅宁墨静下去,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我无法介入阻止,但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可以为苏小姐提供帮助,”末了又补充一句,“任何。”

苏嘉言摇头,目光幽幽看向窗外,声音冷寂,“谁也帮不了我。”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此刻自己的心境,正因为了解,所以才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傅宁砚于她而言,不是爱恨这样的字眼能够简单概括。他的闯入如此鲁莽霸道不容抗拒,肆意规划她平静简单的人生。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即使沉到了水底,水面还是会有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去。

这个故事开始的方式就荒谬得一塌糊涂,她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破绽百出的错误中解答出正确的结果呢?反而自己已深陷洪流,被泥石裹挟着,一路身不由己地往前。

所幸在吃饭途中他们没再进行这样让人无力的交谈,两人吃着尚算可口的饭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形势便像是两个萍水相逢的旅客,聚在一起分享几句生平趣事,虽然她此前的人生太过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