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言顿时一惊,差点将陈梓良的手甩开,心中大骇,过来半晌才说,“师傅,您…您怎么知道。”

陈梓良朝着枕下努了努嘴,苏嘉言手指发颤,掀起枕头一角,看到了那张B超照片。

照片她从医院回来那天就找不到了,她在剧院里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以为是在回剧院的途中弄丢了,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

苏嘉言连忙跪下,背后浮起一层冷汗,“师傅,这个孩子是意外,我也没想到,我明天就会去做手术,您别生气。”

陈梓良却是摇头,手往上抬,示意她站起来,“…留,留着…孩子…无辜…”

苏嘉言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已不觉带了几分哽咽,“我不能生下来,不能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况且…”她咬了咬唇,“我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孩子。”

陈梓良仍然摇头,“不…你…答应我…孩子…孩子…留下…”

苏嘉言眼泪不由滚落下来,脸埋在陈梓良手上,“我对不起您,我不能…”

一时之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陈梓良含混不连贯的声音,和苏嘉言压抑的哭声,老人一遍一遍安慰劝说着,直到最后苏嘉言重重磕了一个头,终于含泪答应下来。

陈梓良这才勾了勾嘴角,虽然幅度极小,到底是笑了,他仍然握住苏嘉言的手,缓缓说着:“惜…惜福,珍,珍重…”

苏嘉言重重点头,陈梓良说,“累,累了…”

苏嘉言便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掖好被子,关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抬头便见圆月挂在半空,月色清明洒在她身上。她脸上仍然带着泪痕,被风一吹却渐渐干涸,皮肤紧绷地难受,心也一时跟着揪紧。

留下他…该怎么办。

她茫然迈开脚步,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剧院拐角处的大槐树下,心绪如潮翻涌不止,脚步一时停了下来。过了半晌,她不经意间抬头,却见斜对面的树影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她吓了一跳,心脏不由悬了起来。

立刻又想,今天是元宵,合家团圆的日子,他断不会自己一个待在这熄灯瞎火的地方。

便迈开脚步,朝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走了十几步,仍不由抬眼看去,紧盯着后面的车牌。模模糊糊,只看到了最后两个数字,这两个数字,却和傅宁砚的车牌号后两位分毫不差。

苏嘉言顿时有些生气,心想这人从来没有一次说话算话。然而生气之外,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就这么静静站着,想着肚子里的孩子,陡然又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却又暗暗鄙视自己,遇到傅宁砚以后,别的没学会,哭倒是比以往更多了。

风虽然不大,但是深夜到底气温很低,她站了片刻就觉得有些冷,便狠心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仍想要去看的冲动,朝着住处一步一步往回走。

今日便利店没有营业,那一处黑漆漆的一片。苏嘉言正要拿出手机照明,陡然间看到黑暗里蹿起一朵暗蓝色火焰,几秒钟后,火焰熄灭,亮起了一个红点。

苏嘉言吓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嗓子发紧,急促问道:”谁在哪里!”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随即熟悉的脚步声朝她走来。

苏嘉言不由退后一步,心却放回肚里,微讽道:“三少真是说话算话。”

“我可没答应你,”傅宁砚将烟夹在手指之间,掏出手机当做照明,迈开长腿,朝着苏嘉言缓缓走来,“你不愿意见到我,我却不能不出现。”

借着微弱的光芒,苏嘉言见他身影的轮廓更加清瘦,一路走来带着一阵压抑的沉渊之气。

“就好像你不愿意起诉谢泽雅,我却不能不给你一个交代。”

他已走到近前,烟草和身上清冷的气息将苏嘉言紧紧包围。一阵微风吹过,烟味直往苏嘉言鼻腔里钻,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退后一步捂住嘴干呕起来。

傅宁砚紧张伸手按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把烟熄了。”

傅宁砚立即扔了烟,抬起脚将烟头碾熄。苏嘉言干呕了一阵,闻到新鲜空气,总算顺过气来。

“你身体不舒服?”

苏嘉言紧蹙着眉,清冷一笑,“当然不是,大约是见到你就生理性反胃。”

傅宁砚拧住眉头,过了片刻,方说:“我过来,还是想问你,你想要如何处置谢泽雅。”

“我也说过了,要么你杀了谢泽雅,要么从我面前永远消失。”

傅宁砚垂着眸,静了片刻,说:“好。”

苏嘉言一怔,转而笑道:“三少这次别再食言而肥,跟踪什么的可算不上光明正大,要消失就一定要做得彻底一点。”

“谁说我要消失。”

苏嘉言又是一怔,抬眼去看傅宁砚的表情,却见神色沉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你…”

手机背光熄灭下去,这次傅宁砚也没有将其点亮,两人一起跌入浓重的黑暗之中,傅宁砚几分沙哑的声音清冷而严肃:“你希望我怎么杀死她?用刀,下毒,还是溺水?”

作者有话要说:5000+肥章…

第58章 与世长辞

黑暗之中,彼此表情晦暗不明,然而苏嘉言此刻虽看不到傅宁砚的脸,却莫名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玩笑。

过了许久,她方才开口,仍是微讽,“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专会抓住别人软肋,你这么说,不就是吃准了我决不会让你去杀谢泽雅吗?”

“我不是,”傅宁砚沉声回答,“我没有要挟你,如果这是你的本意,我一定会照做。”

“哪怕你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哪怕我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苏嘉言说不出话了。

傅宁砚忽然往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按住怀中。霎时间,苏嘉言便觉一颗心脏也好似从高中往下坠落,一阵让人眩晕的失重之感。

“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任何罪大恶极的犯人判刑之前都还要庭审,你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

苏嘉言闭上眼睛,呼吸之间全是傅宁砚身上沉冷的气息,一颗心仍不断往下坠,她开口,声音却是艰涩:“傅宁砚,我给过你不少机会。我没有哪一次不留有余地,可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坚强所以我就不会受伤?”

“每一次,你对着其他人真情流露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你有没有哪怕一分钟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我的感受?到头来你反而要我给你机会,你觉得这公平吗?”

“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尊重、扶持、独占…这些哪一点你做到了?你有什么资格来要求给你机会?机会从来不是人给的,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你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及我的感受肆意妄为,不就是仗着我也喜欢你?”

苏嘉言感觉傅宁砚拥着她的手臂更紧了几分,而她心里却越发苦涩不堪,但仍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但凡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过,就明白所谓的‘喜欢’一文不值,它除了让我痛苦,让我鄙视自己,让我因为师傅的病痛悔恨不已,没有丝毫用处。这样的喜欢…我,宁愿不要。”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声音低了下去,却是极冷,又极其沉着,仿佛这些话早已经在她心里排演过上百遍。

她深深呼吸,伸手撑在傅宁砚身前,想要将他推开,对方却将她抱得更紧,用尽了力气,勒得她骨头都在发疼。

苏嘉言眼眶刺痛,却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傅宁砚,你放过我吧。我师傅曾经是那样惊采绝艳的人物,年轻时唱戏座无虚席,如今是国家一级演员,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一生荣获过诸多荣誉——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可就是因为我,因为我们,他现在生活都无法自理,你来告诉我,我需要寡廉鲜耻到什么地步,才能堂而皇之继续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痛苦,但我的痛苦尤甚你百倍。如果你不想逼死我,就…放过我吧。”

傅宁砚不说话,始终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时间仿佛凝滞,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涩不断酝酿,仿佛有人往心尖上捅了一道,又浇上滚烫的烈酒。那瞬间痛苦好似没顶,却又痛到极点,让人心中只剩麻木。

过了许久,苏嘉言突然感觉到颈项间泛起一阵湿意,她顿时一怔,想要去看,傅宁砚却率先松开她,退后半步。

夜色沉沉,只能分辨出一个大略的轮廓,傅宁砚气息如渊,声音沙哑,便如夜风清冷,“你…早点休息。”

随即越过她,朝着巷口走去。脚步沉沉,一声一声好似踏在心上。苏嘉言神情怔忡,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子,指尖触到了极小的一片水泽。脚步声逐渐远离,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一切终于渐渐归于沉寂,而她始终没有回头。

——

苏嘉言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醒一阵梦一阵。时而梦到小时候被罚,一站一个下午,抬头便是漫天血色的夕阳;时而梦到苏懿行生病,高烧不止,她背着他在雨夜里不断跋涉,却怎么也看不到诊所的身影;时而梦到自己牙齿脱落,牙龈大块大块出血,哭得难以自已。

而在最后一个梦里,她看见了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黑猫,从高高的房顶上跳下来,踩着优雅的步子,睁着绿宝石一般灵动的眼睛,盯着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又随即跑远了。她拼命去追,每次眼看着要追上了,猫又一发力,跑得更快。最后她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窨井,她吓得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心口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苏嘉言深呼吸许久才顺过气来,再次躺下。这次终于没再做梦。

第二天苏嘉言醒得比平日迟,推开窗便看见太阳冒出寸许,看来今日仍是晴天。

她刷牙时又干呕了一阵,不由又开始走神,盘算着孩子的事情。既已答应了陈梓良,她自然不会食言。

但这孩子…

她和苏懿行自小失去双亲,虽有陈梓良照拂,但到底是成长中的一大缺憾。早年便发誓,绝对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完整的家庭。

如今看来,任何打算都抵不上世事无常。

苏嘉言准备妥当之后就去了剧院,黎昕带着一帮演员在院子里练声。刚刚过了年,休息够了,又是天朗气清,大家都干劲十足。

“师傅起来了吗?”苏嘉言问黎昕。

“我起床的时候去看了,还没醒。”

苏嘉言“哦”了一声,“那我再去看看。”

清透的阳光斜照着房前寸许,陈梓良房间静悄悄的。苏嘉言轻轻推开门,朝着床上望了一眼,便见枕边放着昨晚那本《入蜀记》,而陈梓良阖着眼睛,表情甚是安详。

时间已到九点,平日这个时候陈梓良早该醒了。苏嘉言心里顿有几分不安,心想老人是不是生病了。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躬身轻轻拍了拍被子,“师傅?”

陈梓良神色安然,没有丝毫动静。

苏嘉言又拍了拍,声音微微抬高一分,“师傅?”

陈梓良仍然没有反应。

一阵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飞快往上蔓延,苏嘉言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僵直站了片刻,她颤抖地伸出两根手指,探到陈梓良鼻前…

苏嘉言不知道这漫长的几秒钟是如何度过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大叫一声,瘫倒在床边,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