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个词,像是一个银钩,突然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抹隐痛。

男子收敛了笑容,慎重的摇了摇头,对林晚照正色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保护的,你懂么?”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狂放的大男子气和傲气,听着却不让人反感。

含光见林晚照脸红尴尬,就错开话题指着那只大狗问道:“这是什么狗?好威猛!”

男子从马上弯□子,拍了怕大狗的脑袋,笑道:“这是藏獒,牧民都少不了的。”

含光羡慕的哦了一声,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藏獒,就太威风了。

男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挑起眉梢笑问,“怎么,你想要么?我叫拓跋连城,住在西北边的拓跋部落,过几天你来找我,我送你一只。”

“真的?”

拓跋连城正色道:“当然是真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会骗你呢?”

他坦然大方的赞美,仿佛说的是天空的云霞,山顶的雪莲,再自然诚挚不过,不带一丝的恭维和虚伪,让人听着,一点也不感觉到轻浮。汉人男子几乎从不这样当面夸一个女子,只喜欢在心里九曲回肠。

含光极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就像这里的旷野。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含光笑了笑:“我叫含光,不是小姑娘。”

“我叫拓跋连城,别忘了来找我。”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身后落日熔金。

第 40 章

含光目送着拓跋连城绝尘而去,只听见身后林晚照低声道:“党项人的确豪爽,不过有些不谙礼仪,我看他对你目不转睛,似是不安好心。”

含光笑了:“依照他们这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安好心方才直接就动手抢人了,还用得着用一条狗来骗我前去么?”

林晚照有些尴尬,揉揉鼻子道:“你生的美貌,还是小心为好。”

含光忍不住笑着调侃:“这世上的男人并非都是好色之徒,还有你这样的君子,宁死不肯娶我。”

林晚照登时脸色通红。

含光叹了口气,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轻声道:“我打算在饮马湾长住,这里既有汉人,又非梁商国境,万里空旷,无拘无束。”

这片草原位于梁商边界之外,居住着党项人的八大部落,其中拓跋部落最为强盛。再望西北而去,还有回鹘,女真等部。许多部落里都有汉人,一开始是从中原迁来做生意,后来慢慢繁衍生息,便融入了这些部落之中。

旧日种种,让含光只想寻一个天地辽阔之处,抚平心中伤痕,此处,正合了她心中所想,所以她来到饮马湾,便买下了一个汉人的小院,打算长居。说是小院,不外是两间土坯房,外围着一圈木篱笆而已。

林晚照应道:“住在这里散散心也好。”

含光虽然从不提及旧事,但他知道她心里的伤有多深,怕是要用这一生一世的时间,才能慢慢愈合。

含光叹道:“我寻到了落脚之处,你也该回家乡去了。”

“我救了你的命,一路上又照顾你,你应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报答我才是。”林晚照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佯作气愤,立刻露出不悦之色。

含光苦笑:“我是怕你受不了这里的荒凉苦寒,况且,我这身份,也怕有朝一日连累了你。”

林晚照正色道:“淑妃早已被江承影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如今的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梁人,是饮马湾的一个的汉人而已。”

含光略一思忖,道:“这一路,多亏你悉心照顾,既然你也想留在这里,不如我们结为兄妹,免得别人闲话。”

林晚照怔了一下,唇边笑容略有点牵强:“也好。”

含光抱拳一笑:“大哥。”

林晚照被动地回了一笑,夕阳余晖照得他温文尔雅,身后是风中微动的离离野草,天地之大,面前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份感觉,陡然让含光想起了承影,他还好么?

一路北上,两人都刻意从乡镇集市上走,京城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去打听,那一场宫变究竟谁王谁寇,在两人心里是个谜。虽然她不去过问,但心里还是有牵挂,只是牵挂的人,不再是他,也不再是父亲,唯有承影而已。

两人便在饮马湾住了下来。含光在路上变卖了身上的几件首饰,小有积蓄,便买了十几只羊,两匹马,和当地人学着放牧。林晚照打算重操旧业做大夫。

含光本想去找拓跋连城要一只藏獒用于放牧,不想去附近牧民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拓跋部落首领,人称苍狼王。得知他的身份,她便打消了去找他要藏獒的念头。

草原的清晨格外的冷,含光披着一条大披肩,抱着胳膊,缓缓走上山坡,风毫无禁忌的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她的披肩被风卷着,紧紧贴在肩头。

她揉了揉脸颊,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强悍的走在凌厉的旷野寒风中,她有时会想,人就像是原野上的草籽,被狂风卷着,身不由己,落根在那里,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但眼下岁月平实,繁华散尽,正应了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份安宁淡泊,恰是她眼下所求。

“含光!”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含光扭头,看见几匹马驰骋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仿佛是拓跋连城。

含光没想到今日会再次碰见他。倏忽之间,骏马已经到了跟前,拓跋连城一个翻身跃下马,手里抱着一团毛毯,往含光面前一送。

“喏,送你的,你怎么不去找我?”

含光这才发现,毛毯里裹着一只狗。

拓跋连城俊眉星目,笑容爽朗:“这是初生不久的小獒犬,你好生喂养,忠心勇猛堪比雪豹。”

含光忙连声道谢,心里十分讶异他竟然如此信守诺言。

拓跋连城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不远处含光的住处,问道:“你住在那里?”

含光点头,“我和哥哥同住,他是杏林高手,苍狼王日后若有所需,只管派人来叫我们。”

“什么是杏林高手?”拓跋连城虽然听得懂汉话,也会说上几句常用的话语,杏林高手却是不懂其意。

含光笑道:“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

拓跋连城喜道:“太好了。我那日可是小瞧他了,不会得罪他吧?”

“不会,我哥哥心胸开阔。”

“后日族中有盛宴,我请你们去做客。”

含光不及推辞,拓跋连城已经朗笑着上了马,手里马鞭一扬,对含光笑了笑,便纵马离去。

过了几日,拓跋连城果然谴人前来邀请含光与林晚照前去参加族中盛宴。

林晚照颇有些忐忑,含光宽慰他道:“不用担心,他虽是部落首领,却没什么架子,不同我们汉人皇帝,我们既然决定在此长居,也不能离群索居,能有他关照,对你行医也有好处。”

林晚照点了点头,便和含光骑着马,跟着来人一起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此刻夜色已起,歌乐声中欢声笑语不绝,场中燃起数丛篝火,烤着乳羔,香气四溢。火光之中,众人衣饰亮丽,秋夜的寒风吹在身上,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出惧寒之色,笑容依旧爽朗。

为首的宴席上坐着拓跋连城,旁边一席坐着三位男子,身穿汉人衣裳,显然不是拓跋部落之人。

拓跋连城见到含光,扬起胳臂笑着招手。

侍者领着含光与林晚照坐在拓跋连城近旁,座位和那三位男子正对。

含光发现,这三人衣着不凡,神情举止皆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林晚照无意间扫了一眼,突然心里一跳,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拓跋连城对着为首一位男子举杯祝酒:“许大人随意尽兴。”而后,又扭头对着含光和林晚照含笑举杯。

林晚照不再怀疑,趁着举杯掩袖饮酒之际,对含光低声道:“对面那人,是梁国许志昂。”

含光手中的酒杯一颤,难以置信的望着林晚照。

林晚照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含光心里顿时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许志昂怎么会在这里?顷刻间,她有股冲动,很想去问一问许志昂当年之事,霄练如何成为他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新月升起,众人在火旁跳起舞来,女子并不避嫌,大大方方和男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养在深闺,恪守礼仪。

林晚照和含光都未见过这般幕天席地载歌载舞的场景,深秋的寒气似乎被这份热烈驱散。忽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一位姑娘站在林晚照面前,伸出手来,笑眯眯的望着他。

林晚照唬了一跳,被一口马奶酒呛住,连咳了几声。慌慌张张的看着含光,露出求救之意。

“这是邀你跳舞。”

“我,我不会。”

含光笑道:“人家一教,你便会了。”

林晚照见她见死不救,只好咬牙硬着头皮起身。

姑娘大方的对着他翩翩起舞,林晚照手足无措,全然失了平素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风度。

含光哑然失笑,突然,眼前伸出一双骨节强健的大手。她怔了一下,抬眼迎上拓跋连城的炯炯双目,含光不由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不会。”

拓跋连城笑着扯起她,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人群之中。

含光虽未学过舞蹈,但常年习武,身姿灵动,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韵味。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月色之下,恍若白衫。受伤后的这一年,她消瘦了许多,挥袖转身之际,轻灵得似要乘风而去。

拓跋连城满目惊异爱怜,赞道:“含光,你真像天山上的雪莲。”

含光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依稀觉察出他的目光里灼热的情感,语气中带着倾慕的味道。

拓跋连城望着她,笑容真挚诚恳:“你愿意嫁给我么?”

含光心里砰地一声,登时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怔立在场中,身边是载歌载舞的人群,笑声仿佛一下子远了,散开了,耳边回响着拓跋连城的那句话,如同做梦。

“你不过见我第三面而已。”

拓跋连城朗笑:“要见很多面才能喜欢一个人吗?那就不叫喜欢了。”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语,依稀又像是很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拓跋连城紧接着又问:“你愿意吗?”

含光回过神来,心中一窒,“我已经嫁过人了。”

“那你丈夫呢?”

含光心里一刺,她避而不答,望着宴席上的许志昂,问道:“座上的那位大人,是梁国人吗?”

“是。你认识?”

“我不认识,听大哥说,他叫许志昂?”

“正是。”

“苍狼王方便告知,他来此所为何事么?”

“他来和我做买卖。”

“他不是梁国的朝廷命官吗,怎么会做买卖?”

拓跋连城笑道:“梁国皇帝想与我定个契约,三年之内卖给他一万匹党项马。”

含光心里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 41 章

盛宴结束,含光和林晚照告别了拓跋连城,回到住处。

深秋的草原,夜晚分外冷冽,含光是习武之人,倒没觉得很冷,回到屋里才发现林晚照冻得俊颜惨白,瑟瑟发抖,当下心里一软,语气便带了关切和惋惜:“你本不该在这里受苦的。”

林晚照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低声道了一句:“我愿意。”

含光望了他一眼,他立刻避开了目光,默默地燃起了炉火,屋内渐渐聚拢起一些暖意。

两人围着火盆,将从草原的夜色中带进来的寒意渐渐烘散。

含光盯着跳跃的火苗,对林晚照道:“你知道许志昂为什么来拓跋部落吗?”

“为什么?”

“拓跋连城说,他是代表梁帝来谈契约,三年之中要从部落里买走一万匹党项马。”

林晚照一怔:“党项马用于骑兵作战,名噪天下,那他岂不是为将来开战做准备?”

含光眉间拢起一丝忧虑:“应该是。梁帝野心勃勃,和我朝结盟交好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私下里厉兵秣马,肯定是抱着一统河山的念头。购买党项马必定是要训练骑兵,三年之后,只怕数万铁骑就要踏破东阳关,直取中原。”

“那拓跋连城答应了么?”

“他答应明年夏天先给一千匹良驹。”

林晚照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京城?”

含光抬起眼眸望着林晚照,轻声道:“两国开战,受苦的是百姓。我们虽然离开了商国,可我们仍旧是商国人,事关商国利益怎能无动于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帝与拓跋连城的这笔交易传开,恐怕得到明年夏日的第一笔交易成交之后。这个消息越早被朝廷知道越好,若是能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最好,再不济,我朝也可以早作防备。”

林晚照点了点头,心里却升起另一层担忧。“凉州虽然离这里最近,但我们不知凉州太守为人如何,贸然送信未必取信于他。据我所知,洛青城现任抚州州尉,将消息送到他那里最为妥当。”

含光道:“你修书一封,近日若有商队过来,我们就付些银两,托他们带信过去。”

许志昂在拓跋部落停留四日便带着侍从离去。含光本想伺机单独见他一面,问及霄练之事,但他随身带着十几名侍从,一直没有机会。含光不想大动干戈,引人注意,便只好隐忍着心里的疑惑,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冬日很快来临,草原失去了生机,陷入一片萧瑟寒冷之中。含光很少出门,拓跋连城却经常前来,不时送来日用品及牛羊肉。

含光自然知道拓跋连城的心意,那日赴宴她已经表明自己嫁过人,但拓跋连城丝毫也不介意。对此,含光颇有点无奈,不知该如何回绝他。

林晚照一早出去应诊,屋里显得空寂冰冷,含光走出屋子,沿着山坡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断山崖。

她举目遥望着南方,京城如同是浮光掠影般的繁华一梦,早已被塞外的风雪日复一日的消磨,空剩一个虚飘的回忆。

天光暗淡起来,风将草屑吹的漫天飞扬,黄尘滚滚。她抬眼看去,只见头顶上涌来一些厚厚的苍黄色的浊云,像是破旧的棉絮要铺盖下来。

她心里一惊,立刻提起裙子就往回走,如果不出意外,即将就要有一场暴雪袭来。

雪来的让人措手不及,先是大雪粒子,然后是大片大片的雪片,铺天盖地的倾倒下来。

含光将披肩包在头发上,雪片仍旧扑到脸上,长长的睫毛此刻成了一把接雪的小扇。

雪下的又大又猛,空旷的原野上,狂风呼啸怒号,将细碎的积雪聚在一起,吹成一条条的银龙,贴着地面狂涛般的滚动。转瞬,更大的风势紧随而来,银龙被腾空卷起,不及张牙舞爪又瞬间被挫骨扬灰般的狠狠打散,四下飞扬。

天地间迷蒙一片,昏天黑地的白。突然,她听见一声马嘶!

不远的一处断崖下,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头细颈高,高大神武,漆黑的毛色光亮如黑缎,一片净白中,它如一团浓墨,醒目之极!

这样的天马良驹,为何会独自待在这里?是迷了路还是失了主人?她不由走过去。这是一处断崖,合着周围的几块巨石,天然形成了一个极浅的洞穴。下雨时,她曾在此避过雨。

被雪洗净的空气,清冽中掺杂了一丝血腥。她猛然一惊,下意识的停住了步子。

地上坐着一个人,竟是拓跋连城!他肩头被刺透了一个窟窿,整条袖子已成暗红之色。

含光上前两步,急问:“你怎么在这里?”

拓跋连城见到她眼光一亮,露出笑容:“我带人去野离部落议事,回来的时候遇见暴风雪,被人伏击了。”

含光问道:“你没带人一同前往吗?”

党项共有八大部落,其中野离部落和拓跋部落较为强盛,两位首领都是心怀大志之人,部落之间明争暗夺不断。

“人都被冲散了。风雪太大,幸好乌金认路,不然我可能就丧命在野离。”

生死之事在他口中信口而来,如同家常便饭。

含光回眸看了一眼高大神骏的乌金,道:“你受了伤,去我那里,我给你包扎一下。”

“好。”

拓跋连城一咬牙站起身来,含光略一迟疑,伸手扶住他上了马。

含光正欲牵起乌金,突然,拓跋连城伸出胳臂将她拦腰一抱,带到了马上。

含光回头,只见他痛得呲着嘴,浓黑的眉头拧在一起。显然是刚才抱起含光牵动了伤口,含光忙道:“你别再动,按住伤口。”

两人冒雪回到含光的小屋,林晚照尚未回来。

含光找出金创药,剪开拓跋连城的袖子,给他处理伤口,上药包扎。系好布带,含光松了口气,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拓跋连城接过来一饮而尽,含光去接杯子,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含光,你嫁给我吧。”

含光想要挣开手腕,拓跋连城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他力气极大,一双大手热腾腾的,好像一双火钳。

含光想了想,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苍狼王,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不仅嫁过人了,而且我还是商国人,而你,和梁帝定了盟约,显然,梁帝买马是要对付我们商朝的。”

拓跋连城一怔:“你是说,我要想娶你,便不能和梁帝订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