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方才也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就算他真的放弃这个契约,她也没有嫁他的意思。

拓跋连城的眼眸不是纯净的黑,略带浅灰色,直直地望着她,眼中的爱慕,分外的热切。

这种眼神,她曾在一个人眼中见过,当时沉迷其中,以为那便是此生所依,过后才知是个局。

“含光,我很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你拿着匕首,和狼对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很有胆色,也很漂亮。可是,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和梁国做生意又是一回事,因为那牵扯到我全族的利益。我身为拓跋族首领,有责任带领族人成为整个草原上最强盛的一族。我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族人的利益,那样太过自私。一个男人,除了爱情,还有责任。”

含光心里一动,刹那间想起了那个人,他素来将利益,责任放在第一位,从头至尾都是利用算计,可曾有过一分真心?是不是男人都是如此?

拓跋连城很坦诚,也很理智,行事做派都是图谋大事的男人,自有一份光明磊落。她不能说他做得不对,只能说,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一旦牵扯到责任利益,率先牺牲的便是女人。这一生,她只爱过一个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元气大伤,从此,她再也不会对这样的人有半分心动。

她只能说:“苍狼王,你做的很对。所以我不能嫁给你,因为一旦你和梁帝结盟,就是与商朝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重逢某人

第 42 章

拓跋连城松开了含光的手,炙热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可以放弃爱情,但决不能放弃责任。”

含光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一笑:“大丈夫本该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儿女情长。苍狼王志向高远,含光以为,这片草原的主人,异日必定是你!”

拓跋连城眼神骤然一亮,望着含光,赞道:“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心胸豁达,眼界开阔。”

含光回之一笑,心里却是一酸,他怎知这份豁达通透,却是从另一个人的伤害中剔骨剥筋而来。

说话间,院门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人影闪了进来,雪满衣衫,看不清眉目。

“你怎么不等雪停了再回来?”含光忙拿过布巾替林晚照拂雪。

林晚照脱下斗篷,一眼看见拓跋连城愣了一下,忙上前施了一礼。

拓跋连城笑着挥了挥手,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吸了口气。

“苍狼王你这肩上怎么有伤?”

“不碍事。方才含光替我包扎过,林大夫的伤药果然很好,这会儿已经不是太痛。”

林晚照放下手中的药箱,道:“苍狼王稍候,我去给你煎一副药来。”

拓跋连城点点头。林晚照煎好药,他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了,含光心里闪过一些念头。

同样都是男人,性情却是如此的不同,若是霍宸,陌生人的一碗汤药,他必定是心存戒备,而拓跋连城,却毫不设防。霍宸小心谨慎,一步一棋,却活得那般累,不及拓跋连城洒脱狂放。

屋外雪渐渐小了,有欲停之势。

拓跋连城起身要走,含光和林晚照将他送出院外。

乌金高大神骏,毛色如墨,含光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乌金似与她有缘,并不闪躲,反而在她掌心里嗅了嗅。

拓跋连城见状笑道:“你喜欢乌金?”

含光笑着点头,“如此良驹,谁人不喜?”

“回头送你便是。”

含光一惊,“万万不可,这是苍狼王的坐骑。”

“我辜负了你的情义,送你乌金,算是赔礼。”

含光脸色一红,低声道:“苍狼王何出此言?”

拓跋连城却不介意林晚照在一旁,正色道:“我不能为你放下一切,便算是辜负。”

含光闻言不由心里一动,只觉得眼前这个异族男子,身上有着一种让人钦佩的坦荡,似是原野上的风,无羁无绊。

拓跋连城很守信,过了几日,便将乌金送来赠与含光。含光推辞不过,只好回送了一些伤药给他。

他从此不再提及求娶之事,但依旧对含光和林晚照颇为关照,让含光不由心生好感。

时间过得很快,弹指之间,白驹过隙,已是来年的初夏。将军的儿子虎子,已经被含光养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

草原的初夏几乎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光景,含光靠在羊圈的木栏杆上,看着羊圈里的几十只羊,心里涌上淡淡的欣喜,这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像是甘泉一般,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润。

“含光!”林晚照从山坡上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到了含光面前。

含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清亮秀气的眼眸,熠熠生辉。

“我刚才,见到了雪中莲。”

“什么雪中莲?”

“你快随我去。”

林晚照不由分说,走到马厩,牵出了乌金和另一匹马。

含光并不知雪中莲是何物,但难得见他如此激动兴奋,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上了乌金,和他一起纵马前去。

两人快马驰骋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座大山之侧,此刻虽是初夏,那山顶之上,却还覆盖着茫茫白雪,日光洒在雪山顶上,一片金色光芒,照的青山如黛。

“你看那里。”林晚照兴奋的指着半山腰。含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峭壁之上,生着一朵海碗大的奇花,四周都是积雪,那碧色花朵在金光映照之下,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纯净娇艳,像是雪之精魄。

林晚照仰着头,梦呓一般轻叹:“这便是雪中莲,我只在书中见过,原来世间真的有此奇葩。”

“可入药吗?”

“书中记载,可解百毒。”

“可是,这么高的山崖,如何采摘?”

林晚照这才依依不舍的从峭壁上收回目光,望着含光,半晌才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你可以上去吗?”

含光抬头仔细打量着峭壁,半晌叹了口气,遗憾的摇了摇头。

“武功高强之人,借助绳索和刀具,可以攀援而上,我若是肩上没有受伤,应该可以上去,但是也极其危险。”

林晚照似乎很失望,眉宇间的兴奋之色渐渐淡去。

含光问道:“你要雪中莲做什么?”

林晚照沉默不语,翻身上马,对含光道:“那我们回去吧。”

含光回头看了一眼峭壁上的那朵奇花,心里也有点遗憾,她知道林晚照身为医者,对这种百年难遇的奇花是如何的向往,可惜她受伤之后,胳臂已经很难施力,攀援这种绝壁,靠的便是臂力。

回到住处,老远虎子便迎了上来,围着乌金跳来跳去。

含光跳下马,虎子便用翘鼻子拱她的鹿皮靴子,然后咬着她的裤脚往西北方向拖。

含光不由笑了:“虎子,你是不是又想去找雪影?”

雪影是这片高原上唯一的一只雪獒。通体雪白,像只高傲的雪狮。虎子哼哼哧哧的又拱了拱她的靴子,瞪着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英雄气短的默认了。

含光弯腰拍拍虎子的头,笑道:“虎子,羞羞。”

不知羞的虎子眨了眨眼,伸出爪子挠她的靴子。

她有点无奈,雪影是拓跋连城花重金从藏北买来的,养的跟稀世宝贝似的,总带着虎子去骚扰,不大好吧……

于是,她拍拍虎子的脑袋,劝道:“其实啊,相见不如怀念,情情爱爱的,都是浮云。”

虎子顿时幽怨的嗷嗷叫了几声,异常不满。

含光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这两年来,她总是觉得承了林晚照的人情,他既然如此想要那朵雪中莲,她不如去找拓跋连城借一样东西,试一试看能否采摘到那朵雪中莲。

想到这儿,含光回身上马,对虎子吹了声呼哨。

虎子立刻生龙活虎起来,跟在乌金身后,朝着拓跋连城的驻地而去。

草原上的牧人经常用绳索套野马,含光想,既然自己臂力不够,不如找拓跋连城借一套铁飞爪,然后再向他请教套马的技巧。自己先借助飞爪上到峭壁上,再用绳索看看是否能套住那雪莲。

到了拓跋驻地,含光发现比平素安静许多,拓跋连城的住处外,守着一些高大健壮的汉子,规规矩矩的围着营房,神色严谨。

含光心里略略一怔,莫非是有贵客来临么?

含光转身正欲离开,突然虎子吠叫了几声,似是闻到了雪影的气息。

含光忙低声呵斥:“虎子。”

她翻身上马,打算离去,突然,拓跋连城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并肩的是一个高挑俊逸的身影。

含光随意一眼看去,仿佛一下子被一剑刺中心肺,整个人,瞬间都失去了知觉。

他依旧眉目清俊,一身银缎箭袖,衬得他丰神俊逸,气宇光华,只是眉间,不复当日的神采飞扬,桀骜不羁,有一抹风霜染遍的轻愁。

恍惚之间,时光像是流逝了半生,又仿佛静止此刻。

他似是怔住了,一双瀚海般沉沉的眼眸,微微眯起。

她只觉得心里发涨,一阵风来,吹得那里一阵彻骨的痛,让她猛然间警醒过来,她猛地一勒缰绳,乌金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乌金如一道黑色闪电,她一身白衫,一人一骑像是从一场水墨画出的梦境中走出,转瞬便又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第 43 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满目青色,风吹草低。她心里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面画,或美丽缠绵,或痛彻心扉。

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和他重逢,却没想到命运的机缘却再次让她和他不期相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知自己心口的伤并未长好,经不得他一记目光。

乌金四蹄如飞,带着她回到了住处。

她跨进庭院,心里仍旧狂跳不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离去。

林晚照正在屋里翻检药草,见到含光的模样吓了一跳,当即便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差?”

“我看见了一个人。”

林晚照一怔:“谁?”

含光涩然一笑:“皇上。”

林晚照手里的一株药材掉到了地上,脸色剧变:“他怎么可能来此?”

含光摇头,有点心慌意乱:“不知道,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林晚照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当即道:“好,我和你一起走。”

含光进了房间,收拾衣物,东西不多,很快就打好了一个包袱。

“含光,你能等我半日么,明日再走行不行?”含光回头,看见林晚照站在她卧房门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神色有点焦虑。

林晚照道:“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给我半日时间,明日一早,我们立刻就走行不行?”

含光放下手里的包袱,沉吟了片刻。他虽然一眼看见了她,但未必来找她,当日他若是对她还有半分情愫,也不会在城墙之上松开了手。更何况时隔两年,他早就当她死了,未必认出了自己。就算认出自己,也未必有心前来寻她。

想到这儿,含光便道:“那你赶紧去办吧,我正好去把羊群处理了。”

林晚照应了一声,立刻去马厩里牵了匹马,出了院门朝西北而去。

含光带着虎子,将羊群赶到牧民呼伦家,送给呼伦大婶,然后带着虎子回到了住处。

一进院门,虎子便狂吠了几声。

含光立刻警觉起来,莫非院里有生人?

一个峻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丛日光照着他的银锻箭袖,周生仿佛生了一圈银色的光影,人如雾中。

含光心头剧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虎子一声狂吠冲了上去,含光喝住了虎子,镇定心绪远远地对那人施了一礼:“皇上安好。”

他没有说话,院中陷入一片黑夜般的沉寂,唯有虎子粗重的呼吸,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含光直起身子,抬起眼眸,迎上他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喃喃低语道:“真的是你。”

“是我。”

她微微笑着,阳光下,笑容清淡如菊。她曾经笑得比桃花还要璀璨明艳,身后是巍巍青山,她眼如曙星,英姿爽爽,对他说: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是谁,将她改变,又是谁,将两人推到这般遥远。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仿佛错眼间她便消失不见。两年来的魂牵梦萦,他没想过这样的重逢,在这个天高云淡,四野空阔的草原。

他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重逢,她会一剑挥来,带着彻骨的仇恨。但此时此刻,她神色平静平和,眼神中只是一味的疏远冷淡,并未有半分恨意。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而不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他只是一个路人,在她心里,轻如鸿毛,惊不起一丝涟漪。一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唇边漾起难言的苦涩,声音哽塞:“含光,当日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不是我,是薛明晖。”

无数次,梦里都在对她解释,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喉间哽了太多的东西,说出的话根本难以表达心中之万一,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那么多的误会,那么深的伤痛,那么久的时间,久长的仿佛已经沧海桑田。

不是他?她心中一颤,但转瞬又回复了平静,时隔两年,她已经没有了追究当年的心思,听他一言,也不过心里怅然一空,仿佛解开了一个结而已。

“那我要谢他,若不是他,此刻我还在秋画宫,生不如死。”

“含光,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过往种种,我已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他一步跨下台阶,眼中闪动着咄咄逼人的迫切,这些事压在他心头两年,如同一个业障,只有告诉她,才能解脱。

含光走到马厩前,抚摸着乌金的鬃毛,微微叹了口气,“提及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意义。”

他紧上两步,站在她的身后,一字一顿道:“对来我说,意义重大。”

含光默然。

“要想解除内忧外患,必要除掉康王。因为他的身份,没有必杀不可的罪名,我不能动他分毫。只有他谋反,我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他,也乘机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承影成婚那日的宫变,是我一早就计划好的,此计成功的关键,便是你父亲和拱卫司的统领薛明晖。我担心宫变之时,薛婉容会趁机对你下手,所以借舆图之事贬你入冷宫,一来可以给你父亲一个投靠康王的理由,取得他的信任,二来表明你失宠,让薛婉容不再对你嫉恨。 我说过,这一生我不会负你,你也答应,无论如何,都会信我。你会见许为,时间紧急,我没有和你提前商议便定下舆图之计,我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一定会信我。那个雪夜,我本想对你解释一切,不想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利用。当时我失望之极,加之听到你说承影是你心里最重要之人,一时气恼,便拂袖而去,想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说明内情。”

含光心里恍然松了口气,原来父亲和承影并不是真的谋反。

“我和你父亲定好的计策是,他和承影投靠康王,说动他谋反,联合朝中党羽,围困皇宫,逼我退位。然后,你父亲告知康王密道,康王必定会从密道杀进皇宫,届时薛明晖和你父亲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在地道中将康王一伙剿灭。但我没想到的是,承影成婚那日,你父亲居然真的反了,率领御林军在永安门截杀皇辇。事出突然,我带人杀出皇城,去了京畿大营。薛明晖急中生计,穿上我的战甲稳定人心。等我从京畿大营带人回来平定一切,才知道薛明晖将你……”

说到这里,他咬着牙,咽下喉间的一阵胀痛。

他几句话之间,便是翻天覆地的剧变,含光急切的问道:“我父亲真的谋反?那承影呢?”

“你父亲的确是真反。本来是一场不必大动干戈的宫变,被他变成血洗皇城,死伤无数。承影他并不知情,当时情势所迫,他不得不随机应变。他并不知道城墙上的人是薛明晖,康王攻进宫门,众人围杀薛明晖时,情急之下,他一箭射死了康王。”

“那我父亲呢?”

“你父亲,被康王手下暗卫所杀。”

含光心里大恸,她一早就知道父亲不会有好下场,但真的得知他的死讯,心里仍旧痛不可抑。

“承影告诉我,将你交给了林晚照,我派人到闲云寺,却没有见到你,我不信你死了,将近两年,一日也没停过找你。”

含光眼中含泪,问道:“父亲他,”

“追封为忠烈公,厚葬。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也曾对我忠心耿耿。除了薛明晖和承影,无人知道他是真反。”

含光心里一震,抬眼看着霍宸。

“我对他不薄,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反,承影说,他是因为你。”

含光听到这里,心里痛得不能呼吸一般,难道她一直误会了父亲?权势之下,他终究还是有着一颗慈父之心么?

刹那间,所有的往事都如一卷旧书,摊开在日光之下,只是不复当时的光阴,回眸看去,已是面目全非。

“含光,你随我回去吧。”

含光泪眼朦胧,含笑摇了摇头。“当日我肯留在宫里,一是怕逃离会牵连父亲,二是因为,我那时喜欢你。你对我曾诺一生不相负,我便愿意信你。可是,人心总是善变,经不得考验,经不起变故,那种如履薄冰的生涯,毕竟不是我心本愿。”

“你是不是恨我?”

“我并不恨你,你身为君王,会有身不由己。你做不到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你可以做得一个好皇帝。”

突然,一直卧在地上的虎子站起来,冲着门外狂吠了几声。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几声急促的喊叫:“含光,含光!”

含光忙走出院外,只见呼伦家的阿守骑马狂奔过来。

到了跟前,他勒住马,神色惶惶的说道:“林大夫从山崖上掉下来了,你快去。”

含光大惊失色,“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