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几次想让霍宸去昭阳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知道薛婉容的狠毒,却仍旧同情她,这一点让含光万分矛盾。

“参见皇后娘娘。”

薛婉容停住步子,冷冷地笑了笑:“不敢当,淑妃娘娘如今身怀龙胎,连太后那里都可以免礼,本宫怎敢受礼。”说罢,广袖一拂,从含光身旁走过,青丝上的步摇闪过一丝金光,几枚珠子碰在一起,叮叮作响。

含光听她言中带刺,也不与她计较,径直带着写春和映雪前往乾明殿。

写春不忿,和映雪低声嘀咕道:“等淑妃娘娘生下小皇子,看她不气歪了鼻子才怪。”

映雪轻笑:“胡说,只听过嘴气歪的,那有鼻子气歪的?”

含光忍不住莞尔,回头嗔道:“你们两个不许乱讲。”

到了乾明殿,真是宫宴开始的时候,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丝竹之声,含光等在偏殿之中,看着地上斜进来的正午阳光,心情紧张而激动。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殿外有人通报:“梁国许为拜见淑妃娘娘。”

隔着珠帘,只见邵六领进来一个清俊的少年,瘦高俊逸,神色镇定。

含光恨不得挑开珠帘,走到近前仔细看他的容貌。但礼制约束,她只能隔着珠帘和他说话。

许为走到珠帘前,屈身施礼。

“许公子免礼。”

含光紧紧的盯着他,竟然紧张地手心出了汗。他的面容的确有七分像霄练,尤其是眉间的那颗痣,正和霄练一模一样。

含光迫不及待就问道:“敢问许公子的生辰是何时?”

“回禀淑妃娘娘,是正月十五,辰时三刻。”

含光一听,心里便是一阵狂跳。

“你,是一直都住在梁国么?”

“回禀淑妃娘娘,许为十岁之后,才到了梁国。”

含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顾不得什么礼数,站起身一把挑开了珠帘。

珠帘外的许为和邵六齐齐一怔。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和许公子详谈。”

邵六急道:“淑妃娘娘,这于礼不合。”

含光当即道:“皇上那里,我自会说明。”

邵六无奈,便对殿内众人挥了挥手,众人鱼贯退出。

许为一直默默的看着含光,依旧镇定自若。

含光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上前两步道:“霄练,我是你姐姐含光。”

许为躬身施了一礼,“淑妃娘娘认错人了,小人名叫许为,是家中独子,没有姐妹兄弟。”

含光一怔,停住了步子。“霄练,你是忘记了,还是不想相认?”

许为沉默着,再施一礼:“许为不懂娘娘的意思。”

含光激动不已:“你明明就是霄练,爹已经认出了你,但你不肯认他,所以他又不敢确认,让我来看看你。霄练,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们?难道你都忘记了过去吗?那时你已经十岁,你应该记得一切的,惊风城外,”

许为打断了她,“小人不知道娘娘所说的一切。”

含光的惊喜瞬间被失望席卷而空,她怔怔的看着许为,良久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娘若是没事了,请容小人告退,父亲还在宴席上等着呢。”

含光木木的看着他施礼,转身告退,心里猛地一阵刺疼,冲口就道:“霄练,你是不是怪父亲没有顾你和母亲?”

许为脚步不停,转身走向殿外。

“皇上赐婚,父亲拒绝,说母亲死后,他此生不再娶妻纳妾。”

许为的步子停顿了一下,缓缓转身,对含光微微一笑:“淑妃娘娘,请容小人冒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山盟海誓。”

含光眼睁睁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在深秋的清辉下,阔步而去,心里阵阵的刺疼。

一行眼泪骤然袭来,她确信,他就是霄练。他为什么不肯相认,是心里有怨?还是另有隐情?

过了许久,含光才步出殿外,回到了关雎宫。

此刻已是午后,宫宴想必已经结束,梁国使臣也已经出宫,从此之后,也许永远再没有机会和霄练见面,含光打算对父亲说,许为不是霄练,她一个人痛苦就够了,没必要让父亲伤心。

映雪上前奉上了午膳,含光半点食欲也无,但念及腹中的孩子,勉强拿起了筷子。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殿外大声通报:“皇上驾到。”

含光放下筷子,心里还在纳罕,平素的这个时候,她都在午睡,霍宸若是前来,都不肯让人通报,怕吵了她,今日为何这般?

含光走到殿外,不由一怔。

霍宸脸色冷凝,见到她便是剑眉一凛,怒气冲冲道:“你好大的胆子!”

含光莫名其妙,“皇上,臣妾怎么了?”

霍宸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一件东西甩了过来,扔在了含光的脚下。

含光弯腰捡起,是一封信,她疑惑不解,抽出一看,竟是皇宫舆图。

含光大惊,抬起眼帘看着霍宸:“皇上,这是?”

霍宸震怒:“这是在许为身上搜出来的。”

“这与臣妾何干?”

霍宸冷哼了一声,目光如剑,扫向写春:“写春,你来说。”

写春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是淑妃娘娘让奴婢交给许公子的,奴婢不知道信里是什么。”

含光难以置信,看着地上的写春。

第 35 章

含光难以置信,看着地上的写春。

她从没有亏待过她半分,将她视为姐妹一般,赤诚以待,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眼前的这一刻,宫里第一个来害她的人,竟是写春。

刹那间,含光只觉得心灰意冷,失望之极。她抬头迎向霍宸冰冷的目光,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皇上凭她一面之词就前来责问臣妾?”

霍宸厉声道:“许为已经承认,这信件的确是他离开关雎宫时,写春亲手给他的,所幸他还来不及看,不然,”他说到这里,眼中透出一股杀意来。

含光心凉不已,道:“写春的确是我的侍女,方才也的确就在殿外,但并不代表这封信出自我手,是我授意。”

霍宸怒目恨道:“若不是朕亲眼见到你的笔迹,朕也不敢相信,枉费朕对你恩宠有加,信任如己。”

含光一震,低头再看手中的信件,果然,那舆图上的几处标识,竟真的与自己的笔迹一模一样,刹那间,她心里一片寒凉,舆图从手中滑落,如同一片落叶,飘在霍宸的脚下。

这宫里的算计,形同鬼魅时时刻刻隐伏在身旁。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算计的一天,所以当前这一幕她并不是很意外,但让她意外的是,陷害她的人是写春,而霍宸,信誓旦旦对她说恩爱两不疑,居然经不得别人的一句谎话。

她从没见过他震怒的模样,那一双曾如瀚海明波的眼眸,曾藏匿着万千柔情,让她心甘情愿收起羽翼困局在此,而此刻却是凌厉冰冷,仿佛利刃,插在了心上。

她并非没有辩解之词,但此刻硬生生被他的目光逼了回去,满心悲凉,竟一个字都不想对他说。她耳边响起了霄练的那句话: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山盟海誓。是么?那些温柔的誓言,莫非都是他一时兴起?只她当了真?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眸,却看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心一寸一寸的凉下去。

邵六拾起舆图,呈与霍宸。

霍宸转过身去,厉声道:“将淑妃禁足。待皇后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邵六一挥手,身后上来两名内侍,将写春带出了关雎宫。

含光怔然站在殿中,眼看着那个深紫色的身影拂袖而去,木了一般。

映雪急声道:“娘娘怎么不辩解?”

含光默然笑了笑,良久才道:“皇上圣明,他什么都知道,我何必多说?”

映雪急的跺了跺脚,泫泫欲泣:“娘娘,有些话,自己不说,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含光缓缓道:“若是事事都靠一张嘴,一双眼,要心何用?”

映雪欲言又止,咬住嘴唇,半晌才道:“皇后调查此事,奴婢是怕……”

含光笑了笑,“怕什么,生死如来去,不过是具皮囊。”

她对他所知甚深,这样的算计,在他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其中的玄机?他明知她无辜,却来兴师问罪,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到此,她身上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

她宁愿是自己多想,宁愿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却由不得自己朝着那个深渊滑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薛婉容带人来到关雎宫。

含光施礼之后,静立一旁。

薛婉容一脸骄横得意,施施然上座,打量了含光几眼,然后拂了拂广袖,道:“淑妃娘娘身怀龙子,还是坐下说话为好。皇上交代,让本宫彻查此事,本宫已经审问过写春,了解了来龙去脉。不过本宫也不能单听写春一面之词,所以特来关雎宫,听听淑妃娘娘的辩解。”

含光道:“回皇后,我若是和许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必假手于他人,我与许为私下单独相处,有什么不能给他,为何要将舆图交给写春,再给许为?”

薛婉容得意的笑道:“淑妃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闱之中单独面见男子,你可知罪?”

“面见许为是皇上亲允。”

薛婉容冷笑:“皇上可没让你支开众人,和他单独相处了那么久,听闻许为年轻俊俏。”

含光笑:“皇后娘娘果然消息灵通,不仅知道我支开众人,还知道许为的相貌。”

薛婉容一阵尴尬,厉声道:“舆图上分明是你的笔迹,还想狡辩?”

“模仿笔迹,并非难事。当日康王还曾模仿先帝笔迹,伪造先帝手谕。”

薛婉容一怔,转而冷笑道:“想不到淑妃娘娘出身草莽,倒也能言善辩。”

含光挑眉笑道:“我虞含光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不怕认,不是我做的,我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你私下会见许为,行为不端,□宫闱,单是这个罪名,也该去了你淑妃之位。”

含光怒极反笑:“淑妃之位,你当我稀罕么?”

“大胆!”薛婉容拍桌而起,失了素来的端庄静雅,头上的步摇摇晃不止,闪出一片流光。

“我没什么可说的,皇后随便处置便是。”

薛婉容气极,抬手指着含光,咬着银牙,却不知说些什么,最终恨恨的放下手指,拂袖而去。

众人散去,宫内静谧一片。

突然,映雪扑通跪在含光脚下,泣道:“娘娘,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奴婢知道娘娘清白,可是这几桩罪名都是重罪,绝不会是禁足削位的处罚,重则赐死,轻则会被贬到冷宫,永世没有翻身机会。求娘娘速速去求皇上,洗清冤屈,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含光扶起映雪,叹道:“他将此事交给皇后处理,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不必见他了。”

“后宫之事历来都是皇后处置,娘娘千万不要误会皇上,若是娘娘对皇上寒了心,只怕再没有人能救娘娘了。”

含光摇了摇头,默然不语,进了内殿。

映雪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宫殿门口,对守门内侍道:“淑妃娘娘身子不适,烦请去请林御医来。”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去请林御医。

不多时,林晚照提着药箱进了殿内,急问:“娘娘有何不适?”

映雪领着林晚照走到内殿门口,突然跪在地上。

林晚照吓了一跳,忙退后了一步。

“姑娘请起,林某不敢当。”

映雪低声央求:“娘娘并无不适,是奴婢斗胆请林御医前来,求林御医一件事。”

林晚照急道:“姑娘起来说话。”

映雪含泪道:“求林御医对皇上说,娘娘情绪不稳,身体不适。求皇上来见一见娘娘。”

林晚照扶起映雪:“林某只能转达娘娘身体不适,想念皇上,其他的,林某无法应承。”

映雪点头:“映雪替娘娘多谢林大人。”

林晚照并不知宫内出事,出了关雎宫,心里还在纳罕,含光一直深得圣宠,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让映雪来求自己?

映雪自林晚照走后,便望眼欲穿等着霍宸驾临,可惜直到翌日也不见皇帝前来,等来的却是一道旨意。削去淑妃虞含光妃位,贬为宫人,移居秋画宫。

映雪听到这个消息,瘫软在地。秋画宫是获罪嫔妃居住之所,终其一生,形同圈禁。

含光木然的看着邵六宣旨之后离去。一时间万念俱灰,知道自己猜想的不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

映雪在一旁替含光收拾衣物,眼泪不停。

含光叹了口气,拦住她:“不要带这些,带上鸳鸯刀就可以了。”

“娘娘,你为何不去见江大人?”

含光默然起身走到宫外,沿着汉白玉阶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关雎宫”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秀雅大气,“雎”字更是笔格浓丽,繁复之中写出一笔风流缠绵来。

她突然心头一酸,掉头阔步离去。

秋画宫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宫室简陋,仿佛和其他宫殿隔了一秋的时光,此刻竟有冬日的萧杀之气。

映雪以为含光盛极而衰,必定伤心欲绝,所以时刻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陪着她,极力劝解:“娘娘不用担心,皇上这是在气头上,等到查明真相,一定会接娘娘回宫,娘娘只管安心养胎,等诞下皇子,更是贵不可言。”

含光低下眼帘,微微含笑,将手掌放在了小腹上,轻轻的来回抚摩,样子极是慈爱温柔。

映雪松了口气,以为含光听了劝解宽了心,突然却发现含光已经满脸眼泪。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含光含泪而笑:“没什么,只是替这孩子高兴,不必来这人间受罪。”

映雪大惊失色,“娘娘,你说什么?”

第 36 章

含光默然不语,看着窗外。

这处宫室位于秋画宫的最北边,园中种了几丛修竹,此刻深秋,风声萧萧,越发显得院中凄冷萧瑟。她眉间笼愁,眸中蓄泪,清冷的日光投射在肌肤之上,净白如雪,仿佛易碎的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哀婉。

映雪对含光的那句话满腹疑问惊诧,却不敢再问缘由,只是呆呆的看着含光,心里百感交集。回想起明月轩中,那时淑妃尚是御侍尚仪,皇帝夜乘月色而来,良辰如诗,小轩窗前映出一对烛前璧人……她不知私下艳羡了多少回,那样的盛宠深爱,温柔眷顾,她自十二岁入宫,从未在帝王身上见过。

果然是君恩似水,红颜未老恩先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比那刀光剑影还要冷冽快捷,这便是帝王的宠爱,如斯凉薄。

以前在关雎宫,林晚照每日都来请脉,送安胎药,自含光被贬秋画宫,他不复再来。安胎药一停,含光的身体便有了反应,这日清晨起床,竟然见了红。映雪吓得脸色苍白,含光看着床上的那抹血色,却没有大惊失色,默默的咬着唇,转过头去。

映雪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急道:“娘娘,奴婢去叫太医来。”

含光的声音有点嘶哑,轻轻回了一个“好”字。

映雪急匆匆奔出院子,含光扬起头,将眼中的那股湿热逼了回去。

许久映雪才回来,进门便气哼哼道:“娘娘,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奴婢求了半天,黄公公才肯动身去太医院请人。”

含光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笑容虚飘的仿佛是水中的一瓣落花。

过了半个多时辰,只见管事的黄公公领着一位颤巍巍的老者进了院中,并不是林晚照。映雪当下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替含光委屈。即便含光被贬,她腹中仍旧是皇子龙胎,不敢如此轻慢。

黄公公指着老者对含光道:“这是刘太医。”

刘太医上前问了情况又诊了脉,开过药方之后便提着药箱告辞而去,只言片语都未提及含光的身体状况,含光也不询问。

药汤煎好,一个小太监送到屋内,放下便走了。含光端起碗便要送到嘴边。

映雪一把拦住了她,低声道:“娘娘,这药会不会,”

她在宫里多年,对有孕嫔妃莫名落胎之事见得多了,此次来诊病的不是林晚照,而是常给皇后请脉的刘太医,她便觉得有点不安心,眼下含光身在秋画宫,更是容易让人下手,可是含光看上去竟然半点警惕之心也没有,她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含光看了看她,轻声道:“映雪,若是有人存心想害你,防不胜防,不如破釜沉舟。”

映雪不懂她的意思,却听出她话中有话,带着一抹决绝。

含光喝完一碗药汤,庭院外传来通报,竟是皇后驾到。两人皆是一愣,含光放下药碗,和映雪走到门外迎驾。

薛婉容带着侍女内监,站着庭院里,四处打量了一下,对黄公公道:“怎么也不安排个向阳的屋子,她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关雎宫,享尽了隆福天恩,这里阴森潮湿,她怎么受得了这种苦?”

薛婉容话中带刺,含光自然听得出来她语中的尖酸讥讽,扬眉微微一笑:“多谢皇后娘娘费心,风餐露宿含光都习以为常,是以住在这里根本不觉得苦,倒是清幽僻静,不必见那不想见之人,听那不想听之话。”

薛婉容气结,厉声道:“你虽然被贬为宫人,但腹中怀有龙胎,本宫身为后宫之主,自然不得不多加关注。听刘太医之言,你腹中有孕已经两月有余,根据彤史,皇上初次临幸至今也不过一月有余,不知你这两个多月的身孕所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