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临城,到了城外的山林,谢初语见到了与朝颜一道离开时,两人曾经休憩过的那棵树。

曾经点燃过篝火的痕迹还留在林间的空地里,被落叶掩盖了许多,却依旧清晰可见。谢初语看了片刻,纵身到了树上,自怀中掏出短笛,缓缓吹奏起来。

笛声悠远回荡,在渐渐沉下来的夜色中点染起星火,谢初语想起当时他们在这里,朝颜想要她教他吹奏笛曲,她却未曾答应。

其实她没有告诉朝颜,那笛音她是随着牧棠学的。牧棠幼时经常一人坐在亭中吹奏,她听多了便也会了那调子。后来牧棠离开镜月阁,作为牧棠的替代品,她自然也学会了吹笛。

朝颜其实原本就会,不过是他不知而已。

谢初语一曲吹罢,收回短笛,迎着星光与夜色在林间睡了一夜。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谢初语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一直往前,没走过一处,总能够找到些许她与朝颜曾经留下来的痕迹,她渐渐开始沉迷于这样的事情当中,仿佛还能够看到不久之前发生过的画面,听到两个人曾经交谈过的话。

离开山林之后,谢初语便到了游龙寨。游龙寨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还是那般破烂,谢初语想到当时自己与朝颜一起踏进这里的时候,朝颜便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就是真正的牧棠。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听她讲起牧棠从前的故事呢?

谢初语还能够回忆起那时候朝颜的神情,牧棠与朝颜虽是同一个人,但却相差极大,想到朝颜那时候不敢相信的模样,谢初语不禁有些失笑。

然后她渐渐将笑意凝固,发觉朝颜离开之后,自己如今第一次露出笑容。

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忘怀的,但纵然再无法忘怀,它也在不断地随时间消逝,这种感觉真是可怕。

谢初语眸光微黯,继续往前,这才突然记起他们在往斩月峰的路上,朝颜曾经提出过要去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桐雁镇。

去桐雁镇会经过一处山贼常出没的地方,当初朝颜冒着危险也一定要去往桐雁镇,便是为了看望他的干爹干娘。那两人待朝颜与谢初语极好,那时候在桐雁镇当中,朝颜曾经对谢初语说过一些话。

那时候谢初语未曾在意,如今想来,才终于明白其中含义。

那时候朝颜对她说,干爹干娘平日没什么人陪,而他又没空来这里,希望谢初语能够代替他常来看看他们。

后来在桐雁镇与那对老夫妇道别的时候,他还说过,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看他们了,希望他们多加保重。

谢初语终于明白过来。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或许是从更早之前,朝颜便已经决定了要回归牧棠的身份,亲自参加这一场决斗。

那一场道别,分明就是一场诀别。

只是她不知道,那对夫妇也不知道,唯一知晓此事,并将它藏于心底,对所有人展露笑颜的,只有朝颜自己。

离开游龙寨后,谢初语依照朝颜的话去了桐雁镇,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院落大门。片刻的静默过后,一道脚步声自门内响起,接着便是一名妇人的声音道:“谁呀?”

大门同时被人自里面打开,站在门内的人果然是那名妇人。虽然见过的时间不长,谢初语对这一对夫妇的印象却极深,不知为何见到他们便觉得十分亲切。

那妇人见了谢初语,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道:“原来是谢姑娘,朝颜呢,你跟他一起来的?”

谢初语自那妇人口中听得朝颜的名字,不由得眸光微黯,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却并未说出实情,只摇头低声道:“朝颜有事在身,无法前来,所以托我来看望两位。”

那妇人听得这话神情也略有失望,不过很快她便又笑了起来,拉着谢初语道:“没事,他忙是应该的,不过可惜今儿个我们家那个不孝子回来了,我正好做了一桌子菜,他这回吃不到了。”她一面拉着谢初语进屋,一面又低声念叨道,“谢姑娘你既然来了可得好好尝尝,我做的红烧狮子头朝颜可是赞不绝口呢。你吃过了回去告诉他啊,保管馋死那孩子。”

谢初语亦步亦趋跟随着妇人进屋,想要牵扯出一丝笑意,却是艰难万分。

两人穿过院子,随后往屋里走去,不过刚刚进屋,谢初语便又撞见了一人,一个本应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叶映清。

见得谢初语,叶映清微微一怔,谢初语僵住身形,也失去了言语。

一瞬之间,谢初语记起来了一些事。

当初来到此处的时候,朝颜曾经对她说起过这对叶氏夫妇的事情,他们有一对儿女,但是两人都不常回家,所以朝颜才经常来看他们。

而不久之前,她自重伤昏迷中醒来,得知了朝颜的死讯,也从叶映清的口中得知了自己与他的兄妹关系。

谢初语终于明白过来,一切到这时候才终于串联而成。

叶映清就是叶氏夫妇的儿子,而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当初朝颜提出要谢初语与他一道来桐雁镇,一来是为了与叶氏夫妇道别,二来便是想让她见到她的父母。

三个月的路程,谢初语与朝颜一路同行,他让她知道,露宿荒野的时候,天空中其实有许多星星,漂泊旅途的时候,路边其实有许多鲜花绽放,美景盛然。孤独的时候,其实有人能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是镜月阁杀伐果断的阁主牧棠,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煞星。

她有朋友,有大哥,有父母,有喜欢的人。

这三个月她以为的道别,其实是朝颜伴着她,一步步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三一章

谢初语在桐雁镇待了两天。

叶氏夫妇一双儿女都回到了桐雁镇,两人自是高兴无比,而谢初语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终于在这茫茫天下有了归宿,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她还有一个地方想去,还有一些事想做,所以在与二老相认并相处了两天之后,她仍是选择了先离开,道是等办完了该做的事再回来。将来她便能够长久的居住在这桐雁镇当中,不必再理会江湖的腥风血雨。

纵然从前一直不敢去设想这样的生活,但这的确是谢初语所梦寐以求的。

离开桐雁镇的时候,叶氏夫妇依依不舍,免不得却又提起了朝颜。

“不知道朝颜去了哪里,那孩子喜欢热闹,等下次你回来,朝颜不忙了,你叫上他一起,让我们好好谢谢他替我找回了女儿。”叶母眯着眼笑到。

谢初语心绪复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轻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只是朝颜他这一阵子都会很忙,恐怕没空过来。”

叶氏夫妇对望一眼,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谢初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愿再多说,生怕自己一个表情让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垂眸道:“那我便先离开了。”

离开桐雁镇之后,谢初语接着往东,东方是雁州的方向,与她一道往雁州城而去的,还有叶映清。

纵然是早已经接受了叶映清是自己兄长的身份,但独行多年,突然之间多了一个处处关切自己的哥哥,谢初语却依旧多少觉得有些不习惯。

两人驾车往前,驾车的人成了叶映清,谢初语便坐在车中撩起车帘,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风景,陷入了沉默。

“初语。”就在这番沉默之际,驾车的叶映清突然开了口。

谢初语往车外看去,便剑叶映清正回过头来,朝她一笑道:“饿了么,车中包袱里有些干粮,我们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到雁州,你先填些肚子。”

谢初语闻言轻轻颔首,却没有动,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低声道:“其实你不必这么照顾我,从前我都是一个人走的,当初与朝颜同行的时候,也是我照顾他比较多。”

叶映清听得朝颜的名字,神情微微一变,却是立即转移了话题道,“你是我妹妹,我这个哥哥不照顾你照顾谁。”

谢初语又是一阵默然,随后她道:“大哥。”

这回换得叶映清怔住了,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扭头认真看向谢初语,良久才确定她唤的是自己,他不禁眨了眨眼,随之喃喃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大哥。”

谢初语浅声又道:“我记得当初我在雁州第一次见到大哥的时候,大哥看我的神情便有些不同,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朝颜正跟我在一起,也知道他的打算,是吗?”

叶映清无法回应谢初语的话,然而这样的沉默已经算是回应。

谢初语牵扯着唇角,浅浅一笑,旋即又道:“他胆子那么小,当时一个人在斩月峰,肯定很怕吧。”

而那个时候,她却昏迷不醒,对于他生前最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有许多话想对朝颜说,却无从说起,他们之间连一个正式的道别也没有,仿佛她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模样。她不禁苦笑,抬眸问叶映清道:“大哥,他最后……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叶映清又是一怔,仔细回忆之后,却是摇头道:“没有。”

他去往斩月峰山脚的云江客栈接谢初语离开,告别之时,朝颜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便是要好好照顾谢初语。

谢初语幽幽垂眸,心中却是一阵空落,她只得又道:“大哥跟我说说他在云江客栈时候的事吧。”

叶映清点了点头,旋即开口将当时自己在客栈中见到朝颜的事情告诉了谢初语。

到达雁州之后,谢初语只短暂的停留了片刻,便独自一人出发往斩月峰而去。

当初她与朝颜一道从临城到斩月峰,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然而此时她独自启程,却在短短的十天不到便到达了目的地。云江客栈是个江湖盛地,从前谢初语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所以对这处地方十分熟悉,客栈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不久之前的南北两大高手约战仿佛未曾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但走入客栈当中,听到来往过客说起最多的,还是斩月峰那一战里发生的故事。

事情发生已有许久,江湖上有的人亲眼见过那一战,但更多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所以传入众人口中,也多了许多种说法。

谢初语早已听叶映清说过,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听得众人的说法,也不禁觉得荒谬。她想起来恢复记忆之前的朝颜,常年生活在朝家,其实是有些羡慕江湖生活的,当初她用一本江湖游记就能够让朝颜安静下来,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如今他若知道自己也成了江湖传说的故事,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虽然从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但如今距离那一战也已经过去许久了,谢初语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想到朝颜,想起从前,也终于能够不再只有惋惜与沉重。

她微微一笑,在客栈一角坐了下来,叫来了小二,要了一盏茶与一盘糕点,便不再言语,只静静望着窗外景色。

然而片刻的等待过后,小二端了茶和糕点上来,却还多加了一坛酒。

谢初语轻轻一怔,旋即道:“我没有要酒,你拿错了。”

她抬眸看去,才发觉店小二也一直在盯着她看。她回应着那店小二的眼神,方才听那小二笑了一声道:“没有错没有错,姑娘可是谢初语谢姑娘?”

听得小二这话,谢初语才终于顿住动作,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曾有神色,只缓慢的点头,低声问道:“你认识我?”

那小二又点了点头,似乎还有些高兴,谢初语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才听得他又道:“那就错不了了,这酒就是给姑娘的,是一位公子请的,他说了,他欠姑娘一坛酒,所以这酒便是那位公子替姑娘准备的。”

听得这话,谢初语心神终于不再宁静,她紧紧拽着那坛酒,倏然自座中站起,往那店小二看去。

她素来独行,与这世间大约没有什么联系,也未曾与人有过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便是与朝颜。

当初她曾经答应过,与朝颜在这斩月峰脚下的客栈□□饮一次霜花酒。

几乎是不需犹豫,谢初语便知道赠酒于她的人究竟是谁。

她右手紧紧捏着酒坛,紧紧盯着那小二,似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之后,她方才压抑着声音问道:“那个赠酒的人,在哪里?”

“那位公子啊。”小二挠头道,“我也很久没见过了,一个多月前他带姑娘来店里,姑娘那时候还昏迷不醒,他在房间里照顾了姑娘一天,后来就在这里喝酒,坐的正好就是姑娘你坐的这位置,喝完以后他就将我叫来说了这事。”

“那位公子出手可算阔绰,将来姑娘来这店里可都不用花银子了。”小二笑着解释道,“倒是那位公子怎么没有与姑娘一起来?”

听得小二的话,谢初语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缓缓坐回桌前,盯着手中那一坛酒,良久未曾言语。

店小二不解其意,看了她半晌,道是谢初语不愿自己在旁啰嗦,便识趣的转身往外走去,打算接着忙碌客栈中的事情。

却没料到他走出几步,才听得谢初语喃喃道:“他来不了了,他的酒,我替他喝。”

店小二不懂谢初语的意思,道了一声可惜,旋即转身开始在客栈内忙碌起来。

谢初语独坐在窗边,将这霜花酒倒入碗中,动作认真而缓慢的将碗端了起来。

隔着一碗霜花酒,她的视线落在座中对面,似乎见到了一个多月之前,朝颜独自坐在此处饮酒的模样。

朝颜眉眼如旧,隔着水光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他微微抬眸,正对上谢初语的注视。他目光清澈湛然,自窗棂透出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明亮而澄净。他就这般与谢初语对视,然后如从前一般,浅浅地笑了起来。

谢初语也笑,微微启唇,用只有自己一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朝颜,保重。”

然后她举杯仰头,将尘世悲喜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