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此次斩月峰约战的主角,北方藏锋殿殿主,江湖上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人,司空清。

而他将要战斗的对手,还未到来。

牧棠没有来。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穿透薄云洒落在山巅的泥水间,透出几分暖意。

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但牧棠却还没有出现。在场众人心中不禁都有些异样,视线来回在空空的山道与司空清的身上徘徊,不知镜月阁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牧棠是否当真打算就这样失约。

二十年的生死之约,关系着的不仅仅是镜月阁的声威,也是整个南方武林的声望,牧棠若当真不来赴约,那么南方武林从此在江湖上便再也无法抬起头来,而镜月阁与牧棠,自然也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是一场没有后路的战斗,所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牧棠竟然没有前来。

就在众人心中各自盘算之际,薄雾之间,山道那头缓缓现出了一道身影。

见得那道身影伴着脚步声出现,山巅上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纷纷将视线落在那处。

山上的晨雾十分轻薄,不过片刻之间,那道隐约的身影便仿佛破开一道薄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名男子,身形单薄却高挑,着一袭月白长衣,脸上戴着银色面具,腰间悬一柄黑色短匕。

那人脚步不快,却很稳,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踏在人心弦之上。他一步步来到人群之间,来到司空清的面前,然后轻轻颔首,朝司空清道:“镜月阁牧棠,替父亲牧和前来赴约。”

司空清盯着牧棠,不见有任何情绪,只是微微踏前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剑。

一触,即发。

这一场跨域二十年的生死约战,在这一刻终于开始。

直至许多年后,众人还记得这日山巅之上所发生的事情。

还记得雾气散尽后天际如火的朝颜,与地上如灼的鲜血。

第二八章

谢初语醒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昏暗,像是才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四处都透着湿冷,她才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来了。

她撑着身子自床上坐起来,感觉到身上伤口的疼痛感熟悉无比,却比之从前要好了许多。

不过一瞬,谢初语便反应了过来,自己身上的伤早已经被人处理过了,且那人手法不差,应当医术极佳。

能够拥有这样医术的人她认识的只有一个。

“顾嘉?”谢初语出声唤道,这才发觉自己声音低弱,显得嘶哑无比。

就在她出声之后,门外竟当真走进了顾嘉的身影,他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似乎是早已算准了谢初语会醒来的时间,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东西。他面上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但却依旧笑着,朝谢初语打了声招呼道:“这么快就醒了,我本以为你要等这碗药稍稍凉些了再醒的。”

谢初语沉默看着他,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她原本应当是在斩月峰外的山谷里,再有两天就是斩月峰之战开始的日子,她还要去参加比试。

可是为什么她会遇上顾嘉?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初语喃喃问了一句,待看清四周的环境之后,才不得不又重新闭了嘴,只怔怔看着顾嘉。

她所处的地方,分明就是雁州城里顾嘉的客房,她应该问的,不是顾嘉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应该出现在斩月峰,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如今斩月峰之战究竟开始了么?她未曾赶到,江湖上会有什么样的传言?

就在她心绪万千,心思复杂不知应当从而理清之际,顾嘉终于轻叹一声,缓缓开了口:“你受伤太重,已经昏迷半个月了。”

半个月。

谢初语动作骤然一僵,定定望着顾嘉,心中的问题虽未问出口来,但顾嘉已经看了个明白。

然而他却没有立即解答,而是轻咳一声,将手里的汤药放到了桌上,摇头苦笑道:“真是的,我这也不知道是多少次替你疗伤了,你这个朋友可真是叫人不省心,一次比一次伤得重,我看啊你这次恐怕得修养个两三个月才行了,你就别想着到处走了,这几个月都留在这里吧。”

谢初语没有去回应顾嘉的话,她神情忽而变得凝重起来,不顾身上的伤势,撑着身子不肯睡下,只低声问道:“朝颜呢?”

似乎早知道谢初语会问出这个名字,顾嘉背对着谢初语,声音似乎平静没有丝毫变化,只摇头道:“现在是关心别人的时候吗,你还是好好休养身体吧,等养好了再说。”

谢初语沉默不言,她动作有些艰难地用受伤的手捧起了药碗,凑到唇畔却没有立即喝下,只是喃喃道:“他回朝家了?”

朝颜离开朝家本就是为了看斩月峰之战,如今斩月峰一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应当也回去了才是。谢初语这般告诉自己,然而无法见到那人,谢初语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浓烈。

她垂下手,盯着倒映在黑乎乎的药汤中自己的模样,低声又问:“斩月峰一战,镜月阁阁主牧棠没去,是不是叫人看了不少笑话?”

顿了片刻,谢初语抬眸问顾嘉道:“江湖众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你别想那么多玩意儿。”顾嘉依旧闪躲着谢初语的视线,摆手看来有些不耐的皱眉道:“你倒是赶紧喝药,喝完我好回去收拾药房,你也刚醒过来,赶紧躺回去休息。”

谢初语没有听从顾嘉的话,她何其聪明,一眼便看出了顾嘉的闪躲,而也到这时候,她心中那层隐约的担忧才终于变得无比强烈,渐渐浮现而出。

顾嘉不肯对她说实话,也不肯告诉他朝颜的踪迹。

她分明记得,在她昏迷之前她与朝颜还在那山谷当中面临绝境,她最后一招无法打败那名黑衣人,那名黑衣人势必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但为什么她却活了下来?

救下她的人究竟是谁?

以朝颜的性子,必然不会让人将他带回朝家,就算他回去了,也一定会差人替他传话给她,为何现在却毫无音讯?

谢初语越想心中便越乱,甚至生出一种无端的惶恐,她骤然往顾嘉看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顾嘉早知谢初语不好应付,却没有想到她会不好应付到这般程度,听得对方的问话,顾嘉不由一时语塞,僵在原地良久才长叹一声,摇头叹道:“这种事情我……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你就别……”

谢初语依旧盯着顾嘉,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就在顾嘉左右为难的时候,门外突然又是一人走了进来,随后那人朝顾嘉道:“神医,此事还是让我来与她说吧。”

顾嘉见到那人进屋,顿时如获大赦,朝那人颔首道:“那就……拜托你了。”

那人点了点头,神情却沉重了下来。

直到顾嘉离开房间,那人才回过头看向谢初语,动作缓慢地来到谢初语的床前坐下。

自顾嘉离开之后,谢初语的视线便落在了此人的身上。

这个人谢初语自然是认识的,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此人。

他的名字叫做叶映清,是名满天下的大侠,也住在这雁城当中,与朝颜是朋友,当初她能够从雁州城外的山庄内找到朝颜,也是多亏了叶映清的消息。

谢初语并不好奇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叶映清,她只知道既然叶映清在这里,那么他一定知道朝颜的消息。

她沉默片刻,打算出言询问,然而便在她开口之前,叶映清凝重着神情,当先开口道:“斩月峰比试已经过去了,你不用担心。”

“比试?”谢初语低声问了一句,她一直昏迷不醒,这场比试又是谁与谁之间的对决?

便在谢初语迟疑之际,叶映清接着道:“与司空清比试的人是朝颜。”

“他才是真正的牧棠。”

一句话犹如惊雷,将谢初语听得半晌无法再回神,她只觉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她无法动弹,只得茫然的看着叶映清,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透露着虚幻。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谢初语不敢去想,甚至无法去想。

叶映清一直在看谢初语的神情,他不敢有丝毫停顿,一字一句将话说完,闭目无奈道:“事情就是这样,这件事情你本就应该知道真相,我会为你慢慢解释。”

谢初语来不及听这个解释,她自方才那叫人难以接受的荒唐真相中回过神来,心中最为在意的,仍只有一事。

“朝颜呢?”谢初语死死盯着叶映清,眼神在绝望中透着挣扎,“决战的结果呢?”

叶映清语声一顿,声音低沉微有颤抖地道:“镜月阁阁主牧棠,藏锋殿殿主司空清,在斩月峰上……同归于尽。”

第二九章

牧家的传人身上有一个秘密,旁人不甚清楚,但谢初语却是知道的。

自牧和死后,牧棠被决定要代替牧和参加那一场生死决斗,镜月阁的大长老,也就是牧棠的母亲,便在他的身上种下了一种蛊。

平日里便如同常人一般,但他若身死,那么他身上的蛊便会破体而出,攻击离他最近的那人。

那人自然就是杀他的人。

这本就是为司空清而准备的,在大长老看来,司空清若当真执意要与牧棠决斗,便是想要控制整个南北武林,不让镜月阁有丝毫的反击余地,那么镜月阁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蛊毒十分罕见,大长老将这独一无二的蛊种在了牧棠的身上,却没有想到牧棠会就此离开镜月阁。

谢初语知道此事,她虽是做了十年的牧棠,却不能成为真正的牧棠,所以她知道自己对这一战无能为力,若她死了,那么谁也不能够阻止司空清。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牧棠回来了。

朝颜就是牧棠。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预料的真相,但他虽从前是牧棠,但却已经以朝颜的身份活了十年,他早已远离江湖,自然也不可能战胜身为江湖第一人的司空清。

所以他与司空清同归于尽,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司空清杀了朝颜,然后被朝颜身上的蛊虫反噬丧命。

谢初语想到此间,心中不禁空落,她惶然往叶映清看去,盼着叶映清给出不同的结果,但是没有。

叶映清所说的情形与谢初语的猜测一无二致,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奇迹发生。

蛊虫只有在宿主死亡之后才会破体而出,司空清既然身死,那么朝颜便不可能还有希望活着。

朝颜死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锈钝的剑,一遍遍自胸口穿刺而过,每一次都带出淋漓的鲜血,痛得她难以喘息。

就在不久之前,朝颜还是个住在朝家不问世事的小少爷,与什么江湖风雨没有丝毫联系,她还记得她将朝颜带离临城的时候,那家伙拎着衣摆走几步路就喊休息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这样的人,与她之间当真是相隔了几重山水,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疾苦,也不会明白什么江湖恩仇。

她是羡慕他的,只是一只未曾说出而已。

现在想来,方才觉得荒谬。

她将与朝颜同行往斩月峰的一路当做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来走,所以任性地带着这个小少爷,只求自己在这一路上不算太过孤独。如今听到叶映清的解释她才知道,将那一段路当做最后旅途的,从来都不只是她一个人。

朝颜跟在她的身旁,与她谈心,与她说风月,问了她许多从前的故事,也对她说了许多自己从前的故事。

她想起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如果能够离开如今的门派,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因为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然而如今她真的脱离了从前的日子,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却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了。

她到了镜月阁的外面,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这里本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也是她一直以来的责任所在,但将来或许不再是了。

叶映清告诉她,当日斩月峰一战之后,镜月阁大长老将牧棠的遗体带了回来,如今还在镜月阁中。

只要她踏进这扇门,她便能够见到那人,然而在门外站了许久,谢初语却无法再踏出下一步。

似乎只要没能够见到,她便能够当做他还活着,他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朝家小少爷,此时还在朝家里面过着属于自己的安稳生活,而不是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

谢初语垂眸不语,苍白着脸,紧拽着双拳,片刻后终于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便在她转身之际,镜月阁的大门自其中被人推开,脚步声缓缓传来,一道透着浓浓倦意的声音道:“初语,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不必回头谢初语便知道来的究竟是何人。镜月阁的大长老,她的师父,也就是牧棠的生母,姬雁。

老阁主牧和过世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姬雁一个女子在打理着整个偌大的门派,并将这个镜月阁变成如今南方的魁首,可以说镜月阁不能够没有姬雁。但纵然如此,姬雁也无法代表整个镜月阁,镜月阁终究是牧家的。

所以真正的牧棠离开之后,姬雁很快将谢初语培养起来,成为了新的阁主,这个秘密在镜月阁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晓,在过去的十年里,镜月阁便是由姬雁与谢初语在支撑着。

纵然如今谢初语已经不再是牧棠,但姬雁却依旧是她的师父。

谢初语微微闭目,心中像是空落了一块,不愿停下脚步,却又不得不停下。她缓慢的回转身来,定定看向姬雁。

姬雁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总是穿着最为华美的衣裳,纵使岁月也无法摧折她的美貌,不论在何时,人们总能在第一眼注意到她。

谢初语对此人早已经无比熟悉,但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不见,谢初语才发觉对方的发间不知何时有了灰白的痕迹,她的容貌依旧明丽,眼眸深处却已经现出了难以掩藏的风霜之色,那是承受过无数生离死别之后黯然如同大火燃过后的灰烬一般的眼神。

迎着姬雁的眼神,谢初语觉得自己脚步沉重如铅,几乎要定在原地无法再挪动半步。

对上这眼神的刹那,谢初语知道自己心中最后一点微薄的奢望也碎了,碎裂成了镜月阁大门前的尘埃,被阳光搅动在风里不得平复。

“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姬雁直视谢初语,神情无喜无悲,只略有疲惫的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三个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他的原因。”

谢初语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看着姬雁,直到对方转身往里走去,她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姬雁的身后往里走去。

十岁之后,她在镜月阁中使用牧棠的身份皆戴着面具,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正的模样,更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女子。所以此时她跟随着姬雁来到镜月阁内,众人匆匆往来,却没有人对她太过在意,她木然的跟在姬雁身后,心中却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悲凉。

不过是一重面具,便是两种人生,于她于朝颜来说,都是同样这般。

镜月阁对于谢初语来说十分熟悉,其实不需要姬雁带路,她也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什么模样,姬雁最终带着她到了一处房间之外,停了脚步,回眸道:“他就在里面。”

“明日便要下葬,你若再迟来一天,便见不到了。”

谢初语不知有没有听清姬雁的话,她只觉得四周的一切,这些天来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发生的一切,都是这般不真实。

原来朝颜真的躺在这里,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谢初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出这一步的,她缓缓推门,走了进去。房间之中满是白色的帷幕,她一重重拨开帘幕,就像是拨开一层层的梦境,最终将那个梦停留在了最残忍的真相之间。

她看清了房间中央,帷幕的最后,躺在冰棺中的人,看清了他无比熟悉的眉眼。

第三十章

谢初语在镜月阁中待了整整一天,她静静坐在朝颜的身旁,轻握着对方的手,神情专注的看着那人,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悠悠转醒过来。

但是没有,他无声无息的安睡着,落在谢初语掌心的手没有丝毫温度,怎么暖也无法暖回来。

谢初语还记得自己初见朝颜时的情形,记得那个人面上含着浅浅地笑意,坐在床边看她的模样。三个月的时间短暂却又漫长,这段相处显得如此匆匆,然而却又足够让谢初语将一生都过完。

从前二十年的生活,竟不及这短短的三个月。

这一天的时间里,谢初语垂眸看着朝颜,低声细数三个月来两人之间的一点一滴,将每一个回忆都牢牢地记在心底,不愿有丝毫遗漏。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只有回忆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言。

如姬雁所说,第二天便是朝颜下葬的日子,谢初语能够陪在朝颜的身旁一整天,却无法见得他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至此再无相见之时。

所以在天亮之前,谢初语附身轻轻吻了朝颜冰凉的唇,然后依依不舍的站起身来。

温热的泪滴落在了朝颜脸颊上,谢初语轻轻抬手拭去眼泪,声音沙哑而压抑,却无比温柔:“我要走了。”

“我要去一些地方,等将来……”谢初语语声一顿,微微哽咽,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做了太久的牧棠,一朝恢复原本的面目,却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但她总要离开,但她总要继续走下去,顺着这条朝颜为她劈开的路,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将来,我会回来看你的。”或许很快,或许很晚。

谢初语将最后一眼的目光自朝颜身上收回,终于转身离开了这个她原本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

离开时,身后晨光已现,镜月阁满身素白,皆被笼罩于朝阳之下,无有生机,只见苍白。

离开镜月阁之后,谢初语一路往东,朝着斩月峰的方向而去。

这条路三个多月之前她走过一次,如今再走,却是大不一样。三个月前她与朝颜一道,经历了许多事情,也看过了从前她未曾去发现的风景,而如今她孑然一身,纵使路上风景再美,也无心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