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不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朝家的二少爷,爹娘十分疼他,朝家上下都待他极好,但是他知道这其中有些不对。因为他所能够记得的,只有十岁之后的事情。十岁之前的事情,他丝毫没有印象。

但这对他来说并非是什么大的困扰,然而岁月让他渐渐忘记了这样的困扰,他渐渐不再去追究从前的一切,直到两年前,他遇上了叶映清。

叶映清找到他,起初自然不是来和他做朋友的,他是来找人的。

他要找的人是他的妹妹。

他有一个妹妹,十来年前出生之后就被人抱去了镜月阁当中习武,然而数年过后却突然间失去了联络。家中父母十分担心,叶映清身为兄长,自然也是十分挂心,他曾经数次去镜月阁找人,却依旧没有结果,为了寻得他的妹妹,他不得不让自己渐渐成长起来,然后成为了江湖中声名极盛的一代侠者。

十数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妹妹,于是他查出了许多事情,其中包括一个镜月阁隐瞒多年,从未让外人知晓的真相。

许多年前,镜月阁老阁主牧和重伤身亡,继承镜月阁的人成为了他唯一的儿子牧棠。

然而牧棠虽天资聪颖,却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不愿意继承镜月阁,也不愿意代替父亲参加斩月峰的生死决战。他曾经因此与镜月阁大长老,也就是他的师父有过许多次冲突,而后来,牧棠所等待的离开镜月阁的机会终于来了。

朝家找上了镜月阁,并要对方帮他们铲除游龙寨。

朝家老爷与镜月阁老阁主牧和是最好的兄弟,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朝家在游龙寨的事情上无法指望朝廷,便只能找到了镜月阁。

镜月阁答应了朝家,最终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原本派去的人马都出了事,最后是牧棠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大破游龙寨,但纵然如此,牧棠却也身受重伤,失去了记忆。

牧棠曾经无数次想要离开镜月阁,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大长老心中有愧,终于开口放牧棠离开,而牧棠之所以会受伤失忆,全是因为游龙寨,朝家老爷因此提出让牧棠去往朝家,他必将如对待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牧棠。

于是往日的牧棠失去了过往的记忆,成为了如今天真单纯的朝家小少爷朝颜。

然而镜月阁却不能失去牧棠,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自镜月阁当中选出一名天资最好的孩子来顶替牧棠的身份。

很不巧的是,天资最好的那名孩子,偏生是个女孩儿。

从此以后那女孩儿便戴上了面具,掩盖自己的身份与性别,成为了牧棠。

那个女孩儿便是谢初语,叶映清的妹妹。

叶映清将一切调查清楚,便来到朝家,找到了朝颜,将一切告知于他。

初时听见叶映清的说法,朝颜自是觉得荒唐,然而当叶映清将自己这些年来所查到的证据一点一点摆在朝颜的面前,朝颜自是不得不信。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如今所拥有的生活,并非生来如此。

真正应该承担镜月阁的一切,经历生死,参加斩月峰死斗的,本就是他。是他当初一个任性的决定导致了如今的所有,他不愿承担的,不愿承受的,全都落到了谢初语的身上。

但如今想要挽回,却已经太迟了。他早已经没有了身为牧棠的记忆,如今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少爷,更无法代替谢初语统领整个镜月阁。

若说从前十年的岁月造就了当初那个心狠手辣沉默桀骜的牧棠,那么后来在朝家的日子,便铸成了现在的朝颜。于是他有了内疚,有了痛苦,他与叶映清在最初的冲突之后,终于成为了朋友,他开始暗中打听谢初语的消息,两年的时间,他开始渐渐了解谢初语,知道她的喜好与习惯,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虽从未真正见过谢初语,但谢初语却早已经在他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一直到不久之前,江湖传言牧棠被人偷袭,跌落山崖,朝颜当即找了个理由派朝家人前去寻找,终于在山崖下找到了受伤的谢初语,并将她带了回来好好疗伤。

起初他有些不敢面对谢初语,只得在谢初语昏迷的时候日夜不离的照顾,等到对方醒来,他却又远远地逃开了。一直到后来他将一切想明白,在心中做下决定,才终于再次出现在谢初语的面前,并提出了要谢初语带他离开朝家的要求。

谢初语答应了他的要求,带他离开了朝家。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开始能够真正与谢初语相处,然后共同经历这一路的风雨。

对于朝颜来说,这一路显得有些奢侈,他只盼着这条路永远都不会结束,两个人永远也无法到达斩月峰。

但一切总有尽头,斩月峰就在眼前,就在极目所能见到的地方,而他也在这一段路程中,终于找回了过往身为牧棠的记忆。

自当初在雁州城外的山庄被人拷打折磨之后,他在顾嘉住处修养之时,便会时不时回忆起一些从前的过往,那些过往十分零碎,虽然有一些记忆,却并不能让他感觉出那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所以那并未让他有太多改变。

直到刚才,他跟随着谢初语,看着眼前这一场战斗,看鲜血遍布荒草大地,看山谷中尸横遍野,他终于记起了十年前的游龙寨,当他站在烈火中的山寨里,看四处血流成河的场景。

一个人的改变能够有多大?

大到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再认出自己,大到他已经无法确定,究竟牧棠与朝颜,哪一个才是他自己。

朝颜神情冷淡,低头看着对面男子身上没入胸口的匕首,然后缓缓将其抽出。

鲜血溅落在他的衣衫上,他神色连半分变化也无,只轻轻晃去漆黑匕首上的血水,回身去看昏迷中的谢初语。

就在他回身的刹那,砰然一声重响自身后响起,方才那名男子身子重重倒地,再无声息传来。

朝颜连看也未看一眼,只低头小心扶起满身是伤气息微弱的谢初语,然后带着她有些艰难的一步步穿过尸横遍野的草地,离开这处再次恢复幽静的山谷。

第二五章

若说江湖上最有名的客栈,那么一定会有人提起云江客栈。

云江客栈是一间十分普通的客栈,甚至于其他客栈相比显得要简陋许多。这里的茶水不怎么好喝,饭菜也十分寻常,但这里却有着最好喝的酒。

这个地方总有许多江湖中人往来,打斗与争执也是常有的事,但这并不影响许多江湖年轻人每年赶来此地,因为这间客栈叫云江客栈,它就在斩月峰的山脚下。

斩月峰上常有高手约战,这些比试自然引来许多人关注,所以云江客栈的声音也一直十分热闹。但纵然是常年人来人往的云江客栈,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因为斩月峰上将要展开的,是一场关系到南北江湖争霸的对决,也是江湖上最为强大的两名高手之间的生死决斗。

但对于云江客栈中的店小二来说,这些决斗都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最关心的是这群住在客栈里的江湖人会不会一眼不合就突然动手,将客栈里的杯盏打碎还是小事,要将桌椅门窗弄坏了,那就得花许多时间来修缮了。

此时正是深夜,离镜月阁阁主牧棠与藏锋殿殿主司空清的决战不过两天的时间,原本这时候众人都应当已经入睡了,但因为此次的决战关系重大,所以总有几个爱看热闹的江湖人耐不住兴奋在客栈里面通宵的喝酒。

而也因为这样,客栈的店小二自然也不能够休息。

他拖着扫帚站在角落中,看着眼前一群正在激烈交谈着的江湖人,心中有几分犹豫,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去将那几人拉开。前几天客栈才坏了几根凳子,这会儿要是再打起来,客栈里面大伙大概只能站着吃东西了。

就在他犹豫之间,那群人交谈着果真站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撸起了衣袖,另一人抽出了腰间短刀,面色皆是沉沉发黑,眼看着果真就要打起来了。

店小二见状不妙,连忙冲上前去,正欲开口阻拦他们,却听得客栈外面一阵风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变作了木门被叩响的声音。

长夜已深,此地正是斩月峰的山脚,外面漆黑一片荒凉而无灯火,很少有人会在这样的时间里来到此处。

听得这一阵敲门声,客栈内那群将要打斗起来的人与那店小二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朝着那处大门望去。

眼见那几人因为这敲门声而暂时止住了争执,店小二对门外这位深夜到来的客人顿时生出了好感,他连忙喊了一声,随即几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景象也是那店小二所没有料到的,外面有两个人,其中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正背着另一个昏迷的人,两个人都是浑身血污,看起来狼狈不已。那男子背上背着的那人面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男是女,店小二与他身后的那群人只得将视线落在那背着人的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来年轻俊秀,纵然是脸上沾着血污也不损其貌,只是他一张脸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在这深夜里见到,总有几分渗人。

好在店小二常年在这江湖客来往的地方招呼客人,见过的事情也多了,少了个胳膊断了个腿甚至胸口插着把剑来住店的人也不是没有,于是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看了一眼身后方才那群正要起争执的人,见他们没有要再打起来的意思之后,才终于轻咳一声,笑了笑对那名男子道:“客官住店?”

男子面上不见神情,沉默的盯着那店小二看,店小二接触到男子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突地生出一分寒意来,他微微退了一步,见那人仍是没有回应,不由得又喃喃问了一句道:“客官?”

男子神色依旧没有变化,只是终于在店小二的注视下开口浅声道:“住店。”

听得此人开口,店小二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笑到:“客官跟我来。”

男子微微颔首,背着人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店小二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人,但在这里呆的久了,自然能够分辨出人的武功高低,他能够看出此人应当没什么功夫底子,脚步虚浮,背着人走进客栈的时候险些跌倒。店小二连忙上前去扶,想要接过那男子背上的人,但男子却是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随即道,“走吧。”

店小二只得收回了手,带着那男子到了一处房间当中。

小二在房间中交代了一番,看着那人将背上背着的那名满身鲜血的人小心抱上床,心里面却是嘀咕着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种来历,这般狼狈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钱交付房费,这床单如今被血污弄脏了,到时候肯定还得换……

就在那店小二尚在愁苦之际,那男子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突然自身上掏出了一叠银票递到他的面前,放轻了声音道:“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我跑一趟腿弄两件干净衣服来,然后再烧些热水送些伤药,要最好的伤药。”他这般开口,店小二便不觉往他手中的银票看去,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江湖人大多都穷,来往也就那么点身家,赊账耍赖的也不是没有,店小二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见有人能一下掏出这么多钱来。

盯着这巨额的银票,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的伸手接过这些银票,连连点头道:“好……好的,不麻烦,不麻烦。”

那男子听得店小二的回应,又转脸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人,这才似乎终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抬眸对那小二笑到:“谢谢。”

店小二冷不防撞见这个笑意,不觉又是一怔。

此人方才不笑的时候就像是个黑夜里的幽魂,浑身上下都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郁,让人怎么看怎么心里发毛。然而此时他突然对着自己笑了起来,那就像是寒夜里突然多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方才那些寒意仿佛也是自己心底里生出来的幻觉,顿时荡然无存。

那人笑起来十分温和亲切,店小二看着这满面笑容的人,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挠了挠头道:“客官您等着,我这就去准备!”

那男子轻轻应了一声,转而回身去照顾床上那名伤者。

这名男子自然就是朝颜,而他所照顾的那名伤者,便是在山谷当中受了重伤至今昏迷未醒的谢初语。自离开山谷之后,朝颜便带着谢初语往斩月峰的方向而行,因为不识路,他在夜里摸索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了这间传说中的云江客栈。

店小二的办事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准备好了东西过来,待店小二离去之后,朝颜小心地替谢初语处理好伤处,这才重新微对方换上干净的衣衫。

做完这些事后,朝颜动作一顿,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视线往窗外望去,面上早已浮起了一阵浅浅的红晕。

窗外天色已经现出了亮色,又是新的一天到来,离斩月峰之战,只剩下了一天的时间。

而将要参加决战的谢初语还重伤昏迷在这间客栈当中,未曾清醒。

第二六章

朝颜照顾了谢初语一夜,对方依旧未曾清醒,朝颜也不着急,正巧客栈当中有一名大夫,请来替谢初语看过,说多是皮外伤,并无太多大碍,只要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事,朝颜便也安心了不少。

一夜未曾合眼,朝颜也不愿意休息,只坐在谢初语的床边,盯着她的睡颜发怔,从朝霞初升直到日照当空,似乎要用尽所有时间去珍惜每一眼的凝视。

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江湖人的客栈里总会有许多的事情发生,比之寻常地方要热闹许多,朝颜不禁笑了起来,突然有了几分感触,他抬手轻轻抚过谢初语沉睡的侧脸,低声道:“我也算是与你有了相同的经历了。”

“初语。”朝颜喃喃唤了一声,神情之中带着几分怀念的笑道,“我记起来了。”

“你的真名叫做叶枫语,你是叶映清的妹妹,谢初语是我娘……也就是你的师父将你带来镜月阁之后替你起的名字,不过那时候你还小,大概早就不记得这些事情了。”

“其实我也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那次你任务回来,满身是伤的样子。”朝颜说到这里,不禁将话音一顿,继而浅声道:“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我那时候很讨厌镜月阁,不喜欢练功,也不想要做什么镜月阁未来的阁主,更不想要杀人。那时候我看到你浑身是伤的回来,我注意到你的眼神,我想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对这些事情十分厌恶。我悄悄地找我娘帮你求了情,不过也没能够帮得上你多少。”朝颜微微垂眸,视线自谢初语面容上细致的掠过,“你应当是不喜欢的吧,只是形势所迫,进了镜月阁,就已经身不由己。”

他又是微微苦笑,一手握着锦帕动作温柔地替谢初语拭去额上细汗,喃喃又道:“我还记得当初在路上,你对我说过一些话,现在想来你说的才是对的。”

“逃避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轮回罢了。该是我要做的事,不管躲到哪里,躲了多久,都躲不掉。”

“当初我不明白,如今明白了,我所逃避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换另一个人来承受而已。那分明就是我应该要做的事情,为何要落到你的头上。”谢初语轻叹一声,指尖落在谢初语唇畔,似乎是想要触碰,却又难以再探出手来,他幽幽地望着谢初语,良久才道:“对不起。”

让你代替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不起。

将来的路,该由我自己来走了。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吗,你真正想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朝颜盯着谢初语的睡眼,眉眼微弯又笑了起来,笑意十分温柔。“那时候你的回答是,不知道,因为你没有想过。”

“现在你可以开始去想这个问题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你,你可以开始过你想要的日子,你可以走过许多山水,可以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它们,你再也不用被束缚在这镜月阁中了。”

朝颜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说到最后,声音缓缓地弱了下去。他凝望着谢初语,每一个眼神都看尽了一生,然后他终于缓缓俯身,在女子失血过多后苍白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了极轻极浅的一吻。

然后他站起身来,替谢初语牵好被褥,又放下擦汗的锦帕之后,这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方才照顾谢初语的时候,朝颜已经喂她喝过了药和粥,自己却还没有吃东西,此时来到客栈大堂中,他才点了些饭菜,坐下来想要填饱肚子。

饭菜很快上了上来,朝颜吃了两口,却觉得少了些东西,他心念一转,很快又叫来店小二,要了一壶酒。

云江客栈当中的酒名唤霜花,是整个江湖上最著名的酒,据说每个来到斩月峰的江湖人都会喝上一壶,朝颜既然来了这里,自然也觉得自己该尝一尝这酒的滋味。

朝颜不会喝酒,当初在朝家当中,他便极少去沾这种东西,朝家上下都知道这位二公子不会碰酒,所以后来干脆也没有人再让他碰过酒,旁人敬酒的时候也会自觉的略过二公子,朝颜的酒量自然不必多说。

但出于某种偏执,不会喝酒的朝颜却无论如何也想尝一尝云江客栈当中的霜花酒。

他要了酒之后,小二很快就抱着酒坛递到了朝颜的面前。

江湖中人喝酒不是用酒壶,而是酒坛。朝颜怔了片刻之后,才不觉笑了起来,自己动作有些笨拙的抱起酒坛,倒了些在一旁桌上的空碗中。因为动作不够熟练,这名满江湖的美酒洒了些在桌上,朝颜觉得有些惋惜,放下酒坛,这才端起碗来凑到唇畔,轻轻抿了一口。

这酒闻着清香,喝下却是辛辣无比,比之从前朝颜所曾经沾过的几次酒味道还要来得呛人,不过是碰了一口,朝颜就忍不住放下碗,捂着唇咳嗽起来,眼中很快泛起了泪花。

他这一下咳了许久,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看着眼前不过只沾了一口的酒,无奈道:“果然还是喝不惯酒,那只能留着了。”

他喃喃说了一句,这才又唤来店小二,低声对他交代了几句。

等将话说完,他打算接着吃东西,这才见有人进了客栈,一声不响的坐到了他的面前。

朝颜抬眸看着坐在身前的这道身影,待看清其面貌之后,才眨了眨眼,出声唤道:“叶大哥。”

来的人,正是朝颜的朋友,谢初语的哥哥,名满江湖的侠客叶映清。

叶映清是为了斩月峰之约而来的,他看起来行色匆匆,浑身都透着仆仆风尘,他本就是为了斩月峰之约而来,也知道自己来到此地会遇见谁,所以在见到独自坐在桌前的朝颜之后,他看起来并未有任何惊讶,只很快来到了朝颜的面前,低声问道:“我妹妹呢?”

“初语受伤了。”朝颜应了一声,旋即笑到,“叶大哥来得真巧,我正好有要事想拜托叶大哥。”

叶映清听说谢初语受伤自然是担忧不已,但见朝颜神情平静,这才又强自镇定了下来,他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两年的人,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朝颜迎着叶映清的目光,低声道:“我想请叶大哥替我将初语带回雁州,雁州城内有一位神医名叫顾嘉,他是初语的朋友,他一定会好好医治初语的。”

神医顾嘉的名字,叶映清自然是听说过的,他沉默的看着朝颜,却没有立即作出回应,只神情凝重的问道:“那你呢?”

“我要去了结一些事情。”朝颜对叶映清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隐约难见的不舍与眷恋,“初语将来就拜托大哥照顾了。”

第二七章

叶映清来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快,谢初语身上的伤势虽不致命,却依旧沉重,须得赶紧找顾嘉医治才行,所以当天下午,叶映清便将一切打理好,然后来到了谢初语的房间当中。

叶映清进屋的时候,谢初语还未醒来,也没有要转醒的迹象,朝颜就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捉着她的手腕。

听得推门的声响,朝颜回过头来,动作自然的松开了谢初语的手,缓缓起身道:“叶大哥。”

叶映清轻轻颔首,事到如今,却仍是忍不住再问一遍道:“你当真决定好了?”

朝颜没有迟疑,当即认真点头。

此前叶映清已经问过几遍,朝颜无疑都只有这一种答案,叶映清也知自己不论问再多次也都是同一种回答,但却依旧忍不住要开口询问,仿佛盼着朝颜能够说出两全之法。

良久的静默之后,叶映清终于叹息一声,来到谢初语的床前。

谢初语被朝颜照顾得很好,只是依旧昏迷,不见有醒来的迹象。叶映清俯身动作温柔的抱起自己的妹妹,直至此时,终于对朝颜道:“那我带她先离开了。”

朝颜没有立即回应叶映清的话,他视线始终定定落在谢初语的脸上,似一辈子般长久,女子的轮廓柔和,被屋内灯火的光芒晕染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神情似悲似喜,仿佛用尽了所有情绪。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眨了眨眼,抬眸往叶映清看去。

叶映清也在看朝颜,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两年的朋友。

朝颜眸中染上笑意,轻声道:“叶大哥,保重。”他语声一顿,继而又道,“我便不送你们了。”

叶映清心绪复杂的“嗯”了一声,抱着谢初语转身离开了房间。

朝颜背对着房门,听着那道脚步声渐渐走远,听着屋外楼下客栈大堂中嘈杂的声响,竭力从那所有纷繁的声音里分辨出那道属于叶映清的脚步,直至所有的声音含混在一起,再也无法自这喧嚣中分辨出属于他的那一缕尘世。

他才终于缓缓埋下头,将脸埋进了掌中。

离别的滋味真是难受,朝颜忍不住想。

他从前是个不惧生死心肠冷硬的人,后来他失去了记忆,成为了朝家的小少爷朝颜,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变得胆怯起来。他惧怕分离,惧怕独处,惧怕无聊,他总有许多人想见,总有许多事想做,他答应过朝家老爷要好好地回去,他说过要与谢初语一起喝酒,那些事情如今都不能做了,再也不能。

世间最伤感的事,莫过于一句,再也不能。

不能回朝家看望二老,不能再与叶映清等朋友相聚游玩说笑,不能再看这世间的风月景色……不能再见到谢初语。

只要想想,就会觉得心中荒芜成烟,无法言说。

他惧怕分别,他早就不是当初心肠冷硬无牵无挂的牧棠了,所以他不敢目送那两人离开,他怕自己会无法割舍。

好在,谢初语终于离开了。

当天晚上,斩月峰下起了小雨,蒙蒙的细雨落了一夜,润泽在斩月峰山脚的繁茂枝叶上,将山中的空气也一并洗刷一番。

第二天早上晨光方起,雨丝便止住了,不多时东方便现出了朝阳,昨夜那一场雨仿若未曾发生,唯有地面的泥泞残存着雨水的痕迹。

人们踏着雨水早早的上了斩月峰的山巅,想要看这一场二十年来江湖上最为重要的约战。

斩月峰山巅之上,藏锋殿的人早已等待在此,山峰陡峭,唯有徒步方能攀登,车马自是无法到达,藏锋殿数十人便站在山巅一侧,而便在那一群身着白衣的藏锋殿弟子之中,站着一名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

此时山巅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身上,男子负手立于山巅尚带着湿润的冷风之间,迎着众人的视线,神情凝重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