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当然。”西比尔马上回答说,“查尔斯·埃格蒙特先生,国会议员,住伦敦贝尔格拉维亚区榉树庄园。”

职员把这些都写了下来,又说:“只知道地址的情况下发电报,价钱要贵不少。如果知道编号,直接通过中央统计局交换信息,效率要高得多。”西比尔一直忍着不去寻找米克的踪迹。现在,她用眼角余光发现一个黑影,正在弯腰走过大堂。米克几乎把腰弯成九十度,鞋子也脱了,两根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后面,他笔直冲向齐腰高的红木咨询台,两手扶住前侧边缘,终身一跃,瞬间就跳过了台面,消失了。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跟差分机处理消息的方式有关。”职员还在解释。

“的确,”西比尔应声说,“可我实在是不知道对方的公民证编号。那我多花点钱就没问题了吧?这份电报很重要。”

“是的,女士。我想没什么问题,请您开始吧,您说,我记。”

“我是不是不用说自己的地址和发报日期?我是说,发电报和写信不一样,对吗?”

“的确不用。”

“对方地址用说吗?”

“也不用,电报嘛,简短就好。”

米克肯定是在靠近酒店服务台的红木栓板那儿,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挂在那上面。西比尔看不到他,可是总觉得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几乎还能闻到他的味道,其实酒店职员只需要抬头向右看一眼,就会发现有个小贼窜入了柜台后面,正像个大猿猴一样瞪着眼睛,蹲在地上,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请您开始记录吧。”西比尔颤声说,“亲爱的查尔斯,”职员已经开始动笔,“九年前,你让我承受了一个女人最可耻的羞辱。”

酒店职员大惊失色,低头盯着自己的笔,顿时满脸通红。

“查尔斯,当时你告诉我说,你会去营救我可怜的父亲。可实际上你只是毁掉了我,身体和灵魂都不放过。今天我将离开伦敦,陪伴我的是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完全清楚当初你是怎样背叛了沃尔特·杰拉德,还有我。你休想找到我,查尔斯。找也没用。我真心希望今晚你和你的埃格蒙特夫人睡得安稳。”西比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麻烦您,最后署名是西比尔·杰拉德。谢谢。”

“遵命,女士。”那职员咕哝着,眼睛一直不敢仰视。这时候,米克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柜台里跳出来,还是光着脚,弯腰蹲着,借着柜台的掩护作用,像只古怪的鸭子一样穿过大堂,转瞬之间,就藏到一对高高的椅子后面去了。

“请问我需要付多少钱?”西比尔客客气气地问酒店职员。

“两镑六便士。”职员结结巴巴地回答,还是不敢抬头直视她。

她从袖笼里取出小钱包,数出应付的数目,然后就离开了那个红着脸的职员,任他自己拿卡片打孔去了。

米克像个绅士一样貌似悠闲地穿过大堂。他在一个书报架前面停了下来,架子上摆放着整齐的报刊。他弯下腰,不动声色地系了一下鞋带,然后又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西比尔看到他手里有金属的光芒闪了一下。米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把钥匙悄悄塞进了长椅上一块天鹅绒坐垫下面。这时米克直起身,整理了一下领结,掸掸袖子,大步向吸烟室走去。

西比尔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装作在读一本金色螺旋钉的月刊杂志,名字叫什么《皇家学会通讯》。与此同时,她用右手指尖在座儿下摸索钥匙。钥匙很快找到了,椭圆形的钥匙把上刻着数字24。她努力学着贵妇人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起身上楼,就好像她真有一间房一样。

她的脚很痛。

她独自走过煤气灯下寂静的走廊,去往豪斯顿的房间。这时才突然感到惊奇,奇怪自己怎么就突然决定了要对埃格蒙特下手。当时只是为了找一个耸人听闻的信息转移酒店职员的注意力,所以她才肆意发泄怒火,语带威胁。所有的词儿都是自己蹦出来的,甚至根本就不用动什么脑筋。这让她自己也感到困惑,甚至恐惧。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她可以想象埃格蒙特接到电报之后脸上那份恐怖的表情。那张脸她记得很清楚,总是写满了暴发户的虚荣,总是一副伪善的嘴脸,特别善于找理由道歉,或者装作义正词严,他善于哀告、乞求、痛哭流涕,却没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

而现在,她却被米克·拉德利指使要去偷东西。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马上离开格兰德酒店,消失在伦敦城里,再也不要见到拉德利。她不应该让那个学徒誓言捆住自己。违背誓言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并不比她所犯过的其他错误更严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走到了这里。她在任由米克左右自己的命运。

她停在那扇门前,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楼道,手指间握着那把偷来的钥匙。她为什么要来做这件事?就因为米克是个强人,而她是个弱者吗?就因为米克比她知道更多秘密吗?这是第一次,西比尔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真的爱上了米克。也许她真的爱着米克,如果这是真的,很多事情就都容易解释了。这简直是一种安慰。如果她已经坠入爱河,那么就有理由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凭着一时的冲动做事。而且,如果她真的爱着拉德利,就意味着终于有一件事米克不知道,她却知道,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西比尔紧张地迅速打开那扇门。她闪身进去,马上又把门关上,倚着门站在黑暗中。

她感觉到有盏灯,就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闻到烧焦的灯芯味道。在对面那堵墙上,现在隐约可以看清一个临街的方形窗户轮廓,窗帘紧闭,四周各透进一线黯淡的灯光。她伸开两手摸索着走进房间,她触到一台办公桌光滑的台面,并且看到那上面油灯灯罩反射的微光。她拿起灯轻轻晃了一下,听出里面还有灯油。现在只要找到火柴就行了。

她摸着找办公桌抽屉。不知为什么,抽屉都已经被打开了。她在各个抽屉里翻腾,有文具,这没用。还有人把墨水瓶碰翻在某个抽屉里了,她可以闻到那股味道。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盒火柴。那肯定是火柴,因为有熟悉的沙沙声,而不是触感。而她的手指头当时的确有些不听使唤。第一根火柴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没能点着,还给房间里增加了一股难闻的硫磺味儿。第二根火柴点亮后,她看清了油灯。拿起灯罩把灯点亮的过程中,她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灯点亮后,她在略微倾斜的法式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双眼圆睁的惊恐表情,然后,这影子又被反射在衣柜门上装着的两块斜角镜面上。她注意到,有很多衣服散落在床上、地上…

有个男人蹲在单人沙发扶手上,像一只黑糊糊的大乌鸦,手里握着好大的一把刀。

皮沙发响了一声,那个人站了起来,不过动作还是不紧不慢,像是多年没有使用过的积满灰尘的提线木偶。他裹着一件长长的灰色外衣,那衣服简直说不清是什么形状。他的鼻子和下巴都被挡在黑毛巾下面。

“你最好安静点儿,小姐。”那人说着,亮出那把巨大的刀。“山姆要来了吗?”

西比尔这才说出话来:“求求你,别杀我!”

“这个老色鬼还在召妓,不是吗?”那人的声音是得克萨斯腔,慢腾腾地像蜜糖在流动,西比尔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是他的相好?”

“不是!”西比尔说着,感觉有些窒息,“不,我真的不是!我发誓!我…我来是为了从他这里偷东西,我说的都是实话!”

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往四周看看。”

西比尔浑身发抖,依言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房间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儿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偷的。”那人说,“说吧,小丫头,他到底在哪儿?”

“他在楼下,”西比尔答道,“他喝醉了!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对天发誓!是我的男人派我到这里来的,就这么简单!我根本就不想来,是他逼我的!”

“那就闭嘴,马上!”那人说,“我不会伤害一个白人女子,除非逼不得已。你把灯熄了。”

“让我走吧!”她哀求着,“我会马上离开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人!”

“伤害?”那个慢声慢气的人语调沉重,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今晚这里所有的伤害,目标都是豪斯顿。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那些卡片不是我偷的!我碰都没有碰过!”

“卡片?”那人笑着,嗓音隐约有些干涩。

“那些卡片不是豪斯顿的东西,是他偷来的。”

“豪斯顿偷过的东西很多,”那人说,不过他明显也有些不解。他在猜西比尔的底细,越猜越觉得心烦意乱。“你叫什么?”

“西比尔·琼斯,”西比尔喘了一口气,“我是英王陛下的属民。”

“天哪。”那人说着咂了下舌。

他的脸藏在毛巾后面,看不清表情,额头上部有一圈皮肤颜色较浅,汗珠清晰可见。西比尔意识到,他肯定习惯于戴大草帽,以此抵挡得克萨斯的骄阳。现在他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拿走了油灯,把灯芯拧短,他的手指触到西比尔的手,感觉又干又硬,像是一块木头。

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房间里这个可怕的得克萨斯人的存在。

“你在伦敦这里一定觉得很孤单。”西比尔冲口而出,她已经无法忍受沉默。

“也许豪斯顿这样的人才会觉得孤单。我活得问心无愧。”得克萨斯人的语调很尖刻,“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觉得孤单?”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她坚决否认。

“可是你却在这里,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单独跑到他的房间里来。”

“我来是为了那些影像程序卡,就是些纸做的卡片,上面有很多小孔的那种。我发誓,就是这样子。”没有回音。“你知道影像播放机吗?”

“也不过就是种破烂机器。”得克萨斯人不耐烦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要骗我,”他终于开口说,“你是个妓女,这个错不了。我又不是头回看到妓女。”

西比尔听到对方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还大声擤鼻涕。“不过,你长得并不难看,”他说,“如果在得克萨斯,你还可以结婚,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觉得,那样一定很好。”西比尔说。

“我们国家白人女子不多,你到了那里肯定可以找个正经男人,而不用跟着拉皮条的人度日。”他拿开了手绢,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恨那些拉皮条的,”他不动声色地说,“就像我恨印第安人一样,还有墨西哥人,墨西哥印第安人…法属墨西哥印第安人带着枪,骑着马,有三四百人,他们的速射步枪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魔鬼的武器。”

“可是那些得克萨斯人不都是英雄吗?”西比尔一面说,一面努力回想豪斯顿讲话里面提到的某个地名。“我听说过那个…阿拉莫之战。”

“是戈利亚德,”那个声音变成了干涩的低语,“当时,我就在戈利亚德。”

“这个我也听说了,”西比尔连忙说,“那一定很光荣。”

那个得克萨斯人咳了一声,又吐了一口痰。“跟他们打了两天仗,连水都没得喝,范宁上校最后决定投降。他们把我们作为战俘接收,也可谓礼节周到,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挺好。第二天,敌人让我们列队出城,然后就冷血地枪决我们,就让我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屠杀。”

西比尔哑口无言。

“阿拉莫的战士遭到屠杀,连尸体也被焚毁…梅尔远征队的俘虏也遭到屠杀。敌人让他们‘挑豆子’,就是给一个小陶罐,你如果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豆,就当场杀死你。想想吧,这就是墨西哥人。”

“墨西哥人。”西比尔失神地说。

“卡曼切人更差劲。”

在夜幕下,突然传来尖厉的刹车声,然后就是远处模糊的轰鸣。

黑豆子、戈利亚德…她的脑子已经一团糟。豆子、大屠杀,还有这个牛皮色皮肤的男人。他身上散发着河工一样的臭气,汗臭味浓烈得像头牲口。她曾在尼尔街花两便士看过描写美国西部旷野的西洋景,到处是噩梦一样的怪石堆。这个得克萨斯人一看就像是生在那种地方。她这时候才明白,尽管豪斯顿将军的讲话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所有那些名字古怪的地方居然都真实地存在着,还住着人,都跟眼前这家伙一样。米克曾说,豪斯顿以前是个窃国大盗,而现在出现了一位复仇天使。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可笑至极,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这时候她又想起街头遇见过的老妇人,就是在怀特查珀尔叫卖石头油的那个,还想起了米克跟她搭讪时她奇怪的眼神。这位戈利亚德天使是不是还有同谋?一个穿着这么古怪的人物今晚是怎么混进格兰德酒店来的,还进了一个锁着的房间?这样一个人平时又要怎样才能隐藏形迹,不被人发现呢?即便是在伦敦,即便是在成群的美国难民中间,这也不会是件容易事。

“你刚才说,他喝醉了?”

西比尔吓了一跳,反问:“你说谁?”

“豪斯顿。”

“哦。是的,他在吸烟室。醉得厉害。”

“那么,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喝醉了。他一个人吗?”

“他…”她想到米克,“他跟一个高个子在一起,我不认得那个人。”

“那人有胡子吗?胳膊断了吗?”

“我…是的。”

那人唇齿之间发出大声吸气的声音。皮沙发咯吱作响,他好像耸了下肩膀。

有声音从西比尔的左侧传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切割玻璃做的门把手开始扭动。得克萨斯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用一只手掌紧紧捂住西比尔的嘴,另一只手在她面前举起大刀。那把刀的样子极其凶残,像是被拉长了的斩骨刀,刀头一侧微微倾斜,刀背上镀了一层铜,现在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此时,门被缓缓推开,米克毛腰钻了进来,走廊里的灯照亮了他头部和肩膀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