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克萨斯人推开她的时候,她的头一定是撞在了墙上。然后她就跪倒在地,长裙被压作一团。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单手掐着米克的咽喉,把他靠墙举了起来。米克用脚蹬着护壁板,死命挣扎——直到长刀挥出,收回,再次向他砍去,房间里充满了屠夫巷特有的暖烘烘的血腥味道。

此后那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西比尔看来都恍如一梦,或者是她看过的一场戏,或者是画面过于模糊的影像表演,画面的杂色太多、太小,分布方式安排得也太过高明,以至于让现实都变得不再真实。而那个得克萨斯人只是悄无声息地把米克的身体放倒在地板上,关上门,重新上了锁,动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她在原地摇摆,然后瘫倒在办公桌一侧的墙壁边。米克的尸体被拖到一边,他的脚刮蹭着地面,身体消失在衣柜旁边的阴暗处。得克萨斯人跪在他身边——有翻动衣服的窸窣声,卡片盒被丢在一边的咔嗒声,零钱相碰的叮当声,以及一枚硬币掉在硬地板上落地、翻滚、转圈的声音…

门口又传来金属互相接触发出的声音,像是酒醉的人在寻找钥匙孔。

豪斯顿一把将门推开,握着他粗大的手杖走了进来。他揉搓着他胸前的旧伤口,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全都是婊子养的!”他带着醉腔粗声粗气地说。他身体前倾,每走一步,拐杖都会重重地点在地上。“拉德利?快出来,你这个小畜生。”他已经接近那张办公桌,西比尔默不做声地把手缩回来,以免被他的大靴子踩到。

得克萨斯人关闭了房门。

“拉德利!”

“晚上好,山姆。”

她在哈特家租房居住的日子好像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现在,她身边弥漫着杀戮的气息,在黑暗中巨人正在以命相搏——豪斯顿蹒跚了一下,用手杖狠狠抽了一下窗帘。窗帘被扯开,煤气灯照亮了窗玻璃上冰霜的轮廓,也照亮了得克萨斯人的蒙面巾和一双眼睛。那双眼遥远而冷酷,就像严冬时分的星星。豪斯顿看到他的时候摇晃了一下。那条毯子从背后掉落下来,他的勋章颤抖着,闪耀着光芒。

“是游击队派我来的,山姆。”米克的鼻烟壶形袖珍手枪在那人手里简直像个玩具。他瞄准的时候,枪管透出一丝寒意。

“你是谁,孩子?”豪斯顿说着,深沉的语调里突然没有了任何醉酒的痕迹,“华莱士吗?把那块遮脸布取下来,跟我一对一较量较量。”

“我不会再听你的命令了,将军。你剥夺的东西已经太多。你抢走了我们的财产,山姆。现在都放在哪儿了,那些国库的钱都在哪里?”

“游击队员啊,”豪斯顿说着,声音变得极度耐心而真诚,“你被他们骗了,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所造的流言和诽谤,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偷过——那些钱根本就是我应得的,是得克萨斯流亡政府委托我保管的。”

“你出卖了整个得克萨斯,用来换取英国人的金钱。”游击队员说,“我们需要那笔钱,用来购买大炮和食品。我们的人民在忍饥挨饿,敌人在屠杀我们的同胞。”他停顿了一下,“而你,却想去帮助我们的敌人。”

“游击队员啊,小小的得克萨斯对抗不了主宰整个世界的强权。我知道得克萨斯的情况很糟,我的心也在为我的国家承受着煎熬,但是你要知道,除非我重返国内,主宰时局,否则得克萨斯就难以重建和平。”

“你把钱全都花光了,对吗?”游击队员问道,“我刚才找过,反正这里没有。你把乡间别墅都卖掉了…钱都被你挥霍光了,用来召妓,酗酒,看什么外国人的古怪戏剧表演。而现在,你要打算带一支墨西哥军队回到得克萨斯。你是个无耻的贼,不可救药的酒鬼,可耻的叛徒!”

“浑蛋!”豪斯顿怒吼着,双手扯开胸前的衣服。“你不过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刺客,满嘴胡言的杂种。如果你以为自己有胆量杀害你的祖国之父,那就瞄准我的心脏开枪。”他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这是为得克萨斯人报仇!”

袖珍手枪喷射出橙色火焰,火焰的边缘微呈蓝色。豪斯顿中枪后向后倒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游击队员猛扑上前,蹲身把枪口抵在他厚厚的豹皮马夹上,一声枪响,正中豪斯顿前胸,随后又是一枪,然后,脆弱的扳机在游击队员手中破裂。

游击队员把米克的枪丢在一边。豪斯顿四肢张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豹皮马甲开始泛红。

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带着睡意的呼叫声。得克萨斯人抓起豪斯顿的手杖,用力敲破窗户,碎裂的玻璃掉落在楼下路面上,随后窗棂也被敲断,然后那人开始向外挤。有一个瞬间,冰冷的寒风吹动他的长外衣,在恍惚中的西比尔看来,这像她最初看到他的样子:他像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现在已经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视野中。这个终结了豪斯顿将军生命的人,戈利亚德冤魂的复仇天使,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一个人在死寂的房间里,面对越来越难以承受的恐惧。他的消失好像打破了一层魔咒,西比尔开始向前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肥大的长裙残忍地妨碍着她,但当时她却并无感觉,就好像四肢都在自作主张行动一样。那根粗大的手杖躺在地板上,但是手杖头上那只镀金的铜乌鸦却已经脱落。

豪斯顿在呻吟。

“请你别再出声好吗?”西比尔说,“你已经死了。”

“你…是谁?”他咳嗽着问。

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玻璃碴,在她手掌下刺痛着她。不,那些东西很亮,就像碎玻璃一样。现在她发现,那根手杖是中空的,其中所藏的棉布,已经有一部分露了出来,里面还有更多的小石头,很亮——难怪那么亮——那全都是钻石。她用手把这些钻石堆在一起,用棉布包起来,塞进自己胸衣里两个乳房中间的地方。

这时她转身朝向豪斯顿。他仰面朝天躺着,西比尔惊奇地看着鲜血沿着他的肋部渗出。“帮帮我,”豪斯顿呻吟着,“我觉得很难呼吸。”他撕扯着马甲纽扣。纽扣被扯开了,精致的内兜露了出来,内兜里塞着厚厚的几沓纸片:那是有很多孔的卡片,用棕黄色胶带捆扎在一起,而现在,那复杂的小孔肯定被子弹破坏了不少…到处都是血,看来至少有一颗子弹真的打中了他。

西比尔站起身,轻飘飘地向门口走去。路过衣柜旁边那片红色时,她的脚底有些打滑。低头看时,发现地上有一个上等摩洛哥羊皮做成的名片夹,里面有几张票,夹在厚实的镀镍夹子里。她弯腰把皮夹捡了起来。

“扶我起来。”豪斯顿命令着,他的声音听着强壮了一些,显得又急又气,“我的手杖哪儿去了?拉德利死哪儿去了?”

她觉得脚底的地面起伏不定,就像巨浪中的船甲板。但她还是走到了门口,打开门,并走了出去,又回手把门关上。她像个贵族女孩一样,袅袅婷婷地走在过道上,煤气灯照亮了她的前程,这里,本来就是格兰德酒店最尊贵的一段走廊。

东南铁路公司的伦敦桥车站由钢铁和玻璃组成,很大,穿堂风很强。贵格派教徒在一排排的长凳之间穿行,向休息的旅客发放宣传册。穿红色军装的爱尔兰士兵整夜在红灯区鬼混,眼珠熬得通红,此刻正凶巴巴地瞪着面前走过的平头传教士。法国旅客似乎都愿意带几个菠萝回家,那是伦敦港才有的外国水果。甚至坐在西比尔对面的小个子——一个胖胖的女演员,也带了一个大菠萝,菠萝绿色的穗儿从她脚边的篮子里冒了出来。

火车驶过伯蒙德,外面的街道逐渐变得狭窄起来,新建的红顶砖房越来越多。接着是垃圾堆、市场花园、荒地,然后又是一段隧道。

黑暗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西比尔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窗外已是夕阳下的旷野,乌鸦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路边的电报线好像都活络了起来,模糊的线条在线杆之间起起伏伏。它们在风中飘舞,陪伴她到法国去。

这张照片是安全总局公共道德事务部的人用银版照相设备秘密拍摄的,时间是1855年1月30日。地点是梅尔舍布大道四号。照片里有一名年轻女子,坐在玛德莲咖啡馆门廊里的一张桌子上,她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把瓷茶壶和一个杯子。如果您仔细观察这张照片,可以发现很多细节:发带、衣褶、围巾、手套、耳环,漂亮的软帽。女人的装束都是法国货,崭新,而且品质上乘。由于曝光时间过度,她的面容有一点模糊,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心事。

如果仔细观察照片背景,还可以看到梅尔舍布大道三号,那是位于街对面的南大西洋海运公司。这家公司的橱窗里摆着一个巨大的船只模型,那是一艘往来美洲殖民地的法国海船,有三根烟囱。背景里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人,明显是被偶然拍进来的,他好像在专心打量那艘船,所以他那高大的身形才在巴黎城街道上奔忙来去的人群中凸显了出来。他有点秃顶,肩膀松垮,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一根藤条手杖上,手杖明显是便宜货色。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位女士就坐在距他很近的地方,而对方同样没有注意到他。

她是西比尔·杰拉德。

他是塞缪尔·豪斯顿。

终其一生,两人再没有见面。

戈利亚德是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座城市。1836年8月,得克萨斯共和国三百多名战俘被墨西哥军方集体屠杀。“戈利亚德天使”是指弗朗西斯卡·阿瓦雷兹,一位生平难以考证的女士。她是一位墨西哥军官的妻子,在屠杀期间,她先后保护了一百多位战俘免受屠戮,因而被后人称作“戈利亚德天使”。本书中的得克萨斯共和国到1855年还存在(历史上该国于1846年并入美国),除此之外,本书在历史事件和人物方面也有很多虚构之处。——译者注(本书均为译者注)

酒店名为“Grand’s Hotel”,在小说中是一间非常高档的酒店。酒店所在的皮卡迪利广场数百年来也一直是伦敦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Winterhalter,这个名字有“抵御寒冬”的双关意,暗示此人的个性比较善良。

Dollymopp,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色情业的行话,通常指经验不足。收费不高的下层妓女。她们会自己上街与嫖客讨价还价,有时会同时接待很多男性。

Bow Street,伦敦警察刑事分局旧址,侦探小说中“苏格兰场”的前身。

卢德派,意指反对蒸汽时代工业化和计算机文明的平民派别。内德·卢德派,他们要求推翻工业寡头和贵族的统治,实现底层民众的政治权益和经济诉求。

英国伦敦东部一个居住区,也有意译作“白教堂”区的。十九世纪,这里是著名的贫民窟,有大批妓女居住,也是著名的“开膛手杰克”出没的地方。

苏荷,指伦敦一个艺术创作活动非常活跃的区域。

圣哈辛托(San Jacinto),美国南部一条河的名称,内战时期曾引发外交争端的一艘美国战船也以此命名。

也被称作皮蒂考特巷市场,始建于1750年,是伦敦比较物美价廉的市场之一,十九世纪曾是小偷集中销赃的地方。

历史上,得克萨斯共和国(也称为孤星共和国)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存在于1836年3月2日至1846年2月19日。南邻墨西哥共和国,东部和东北部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和阿肯色州接壤。领土涵盖了当前美国的俄克拉荷马州、堪萨斯州。科罗拉多州、怀俄明州和新墨西哥州部分区域。该国于1836年脱离墨西哥独立,它与美国的边境线,依据美国和西班牙1819年的双边条约划定。但是其南部和西部与墨西哥一直存在边界争议。在1846年得克萨斯并人美国之后,领土争端最终导致了墨西哥与美国之间的战争(1846-1847年)。最终美国获胜,赢得大片领土。本书中,由于英国人从中作梗,导致美国不仅没能吞并得克萨斯,原有领土也提前分裂为南北两半,并爆发内战。参照书中情节和正文之前所附的地图,当时的美国有四个独立的政权(南方、北方。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还包括大片属于其他国家(法国、俄国)或尚未充分开发的领土(中北部地区)。书中把墨西哥写成法国殖民地,而历史上这一时期的墨西哥已经脱离西班牙,建立独立共和国。只有在美国内战期间一度被法国军队占领。

书中的影像表演类似于现代的电影,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利用蒸汽时代的计算机,通过编码播放技术实现的,有对应的影像代码卡片。

古老的疾病分类标准,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各种急慢性肾炎。

原文Clacker,直译为跟机器对话的人,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程序员,作者有意使用了更老旧的说法。

十九世纪早期,英国人H.德拉蒙特发明了石灰灯,在舞台上能产生类似日光或月光的光色。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舞台上的追光使用,后又以油漆涂在石灰灯的玻璃罩上获得色光效应。到十九世纪末被弧光灯取代。这里的米克就是在点燃一盏石灰灯。

历史上的埃达·拜伦(1815.12.10-1852.11.27)是著名诗人拜伦之女,洛夫莱斯伯爵夫人,也是查尔斯·巴贝奇的密友,现代计算技术的奠基人。埃达出生一个月后父母离异,由母亲抚养长大。儿时所受的教育以科学和数学为主,十三岁就开始自行设计飞行器,十七岁结识巴贝奇,两人之间大量通信,是无话不谈的密友。1834年,巴贝奇开始设计继差分机之后的又一种新型计算机,并命名为“分析机”。1842至1843年,受巴贝奇委托,埃达·拜伦着手翻译一份有关分析机的法语专著,并在译著后附上了自己创作的几份笔记。正是这些笔记让她获得了崇高声望。笔记中预言了现代计算机的各种应用,及其可能的工作机制。埃达1852年死于癌症,时年三十七岁。本书中的埃达1855年依然健在,父母没有离婚,而且其父拜伦爵士贵为英国首相(诗人拜伦1823年死于希腊)。相关情节虚构成分较多。

勒内·笛卡尔(1596.3.31-1650.2.11),著名的法国哲学家、科学家和数学家。

锡和铅的合金。

原文为法语ordinateur,即“计算机”。

原文为法语“les fils de vaucansonn”。雅克·德·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1709-1782),法国发明家和艺术家,发明过多种极富创意的自动装置和机械设备,包括历史上第一台全自动织布机。巴贝奇的差分机设计理念,就是在自动织布机的启发下提出的。

雅卡尔(Joseph-Marie Jacquard),法国发明家。1801年发明提花织布机,因此受到过拿破仑皇帝的嘉奖。

法语,意为政变。

历史上的克里米亚战争,是1853年至1856年间欧洲爆发的一场战争,作战的一方是俄罗斯帝国,另一方是奥斯曼帝国。法国、英国和后来的萨丁尼亚王国。因为最长和最重要的战役发生在克里米亚半岛上,所以被称为克里米亚战争。战争的表面起因是宗教问题,实则是俄罗斯寻求势力扩张的做法遭到英法抵制,继而爆发的激烈冲突。克里米亚战争是世界史中的第一次现代化战争:铁甲船和现代爆炸性的炮弹被第一次使用,电报首次用于战争,火车首次被用来运送补给和增援,记者还第一次使用了摄影技术来记载战争实况。本书中还提到,差分机被用来计算弹道落点,用于对敌方据点进行精确打击,而历史上,这类做法最早出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1.83米,这是英国小说中常见的英雄人物的标准身高。

安德鲁·杰克逊(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1829-1837)。杰克逊是一位政治家和军事家,曾在1815年的新奥尔良战役中击败英军。因其强硬的个性和不懈的韧性而获得“老山胡桃”的绰号。他曾多次与人决斗,数次导致对手丧命。

大概是对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将军“石墙”杰克逊的一种调侃。

传统称呼是马斯科吉人,居住于美国西南部的北美土著居民,也是最早接受乔治·华盛顿“文明改造”的五个印第安族群之一。后不堪殖民者侵略,于1812年与美军开战,1813-1814年爆发内讧,势力被严重削弱。到1830年,绝大多数居民都被赶人印第安保留地。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邪恶生物,生性贪婪,残忍。

原文“Fabian Strategy”,因第二次布匿战争时期(前218-前202年)的罗马共和国将军法布里乌斯(Quintus Fabius Maximus Verrucosus)而得名。当时他长期避免与迦太基将军汉尼拔正面作战,而通过行军和小规模袭扰达成战略目标,取得了理想的战役效果。

洛佩斯·德·桑塔·安纳(1794.2.21-1876.6.21),十九世纪墨西哥将军和独裁者,叉译圣安纳。他在1833年至1855年七次担任墨西哥总统。他是个摇摆不定的人物,几乎为当时所有争执的双方作过战。

英国著名诗人济慈,是因为肺病英年早逝。小说里这个人物尽管与诗人同名,却未必是诗人本人。

历史上,伦敦地铁始建于1863年。

怀特查拍尔地区一条八百余米长的街道,因此地建设时期两家砖厂主人的姓得名。曾被认为是整个伦敦最为肮脏邪恶的地区。在出现开膛手杰克系列凶案以后,原有建筑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被彻底拆除。

根据杰瑞·怀特2008年撰写的《十九世纪的伦敦》一书,十九世纪大部分时期的英镑币值,都可以大致看作比现在的英镑贵重一百倍,也就是说,一便士相当于现在的一英镑,一英镑相当于现在的一百镑。

从小孔窥视的透明幕上的画面。

程序二:德比日

在那一瞬,他正大步穿过假日的人群,画面中的身形在中途凝固。从镜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面容的一部分:高高的颧骨、短而浓密的胡须、右侧耳朵、灯芯绒衣领、条纹帽,中间披散着几缕头发。他脚上穿着土气的平头钉便鞋,裤管上紧扣着牛皮护胫,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溅满了萨里郡的白色灰泥。他穿着破旧的防雨外套,肩章扣得结结实实,肩章下面露着一根军用望远镜背带;天气很热,他把西装翻领敞开着,双手则深埋在长外套口袋里,望远镜粗大的铜套环反射着阳光。

他是爱德华·马洛里。

马洛里经过一辆喷着青漆的马车,蒙着双眼的马喷着响鼻啃食短草。到处是他童年时代就已经熟悉的味道:马扼味儿、汗臭味儿,混杂着青草味儿的马粪味儿。他清点着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钥匙、烟盒、钱包、卡片夹、鹿角柄的谢菲尔德多用途折刀,还有一本野外考察笔记——这个才是最宝贵的。衣兜里还有一块手绢,一根铅笔头,几个先令的硬币。马洛里博士是个务实的人,他知道任何赛场都有小偷出没,而且其中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小偷。这是事实,也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一个女人无意中和马洛里撞到一块儿,女人的裙摆被他的鞋钉踩住了。她转过身,惊疑地用力扯回裙子,裙摆“嗤”的一声被扯破了一点儿。马洛里碰了碰帽檐,快步走开。那女人可能是个农妇,一个笨手笨脚红脸蛋儿的乡下人,像头奶牛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英国式的朴实。马洛里习惯于看到更狂野的居民,比如小个子、棕色皮肤、长得像母狼一样的晒延女人,她们总是梳着油晃晃的辫子,皮裤上装饰着卵石和玻璃珠。在马洛里看来,人群中的撑裙就像是进化历程中的一次畸变,突然之间,阿尔比安的女儿们就开始自愿被装入牢笼,又是钢丝,又是鲸鱼骨,全都安装在她们硕大的裙摆下面。

她仍像是犁牛,没错,就是犁牛,那是美洲大陆的野牛。在它们被枪弹击倒之前,其侧面轮廓就像裙撑的样子。犁牛倒下的方式与众不同,这些矗立于长草间的庞然大物,好像突然没了腿一样,轰然倒下去,毛茸茸的肢体再没有任何知觉。这些怀俄明州的巨兽群会优雅安静地等待死亡,即便是听到远处传来枪声,也只会疑惑地动动耳朵而已。

现在,马洛里穿行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兽群”里,惊叹流行风尚对人类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而与着装整齐划一的女人相比,男人们好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物种,至少,他们还没有那么极端地追赶潮流。只是人人都戴圆顶高帽,这算是一个例外。不过,马洛里不会对任何帽子感到稀奇,他对帽子实在是太了解了,熟知生产流程中的所有琐碎细节。他一眼就能看出,周围的这些人戴的帽子绝大多数都便宜得要死,全部是由差分机控制下的自动机器制作,并拿到工厂批量生产的。尽管它们看起来跟手工制作的很像,价格却能便宜一半,甚至更多。在路易斯小镇的男装裁缝店里,他帮着父亲做过很多工作:打孔,裁剪,缝合。父亲常常用水银浸泡毛毡,就好像对那股恶臭毫无感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