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不会因为父亲的行当最终消失而觉得伤感,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这时他看到有一座条纹帐篷,里面在卖酒,好多人挤在柜台前抹着嘴边的啤酒沫儿,那副样子看了就让他感到口渴。他绕过三位穿运动装的绅士,那几个人腋下夹着马鞭,正在讨论当天的赔率。马洛里来到卖酒的柜台前,用一先令硬币敲了敲柜台。

“来点儿啥,先生?”酒保带着浓重的口音问。

“一杯哈克巴夫。”

“您是…苏塞克斯人吧?”

“是啊,怎么了?”

“咱做不了口味纯正的哈克巴夫酒啊,先生。因为没有合适的大麦汁儿,”那小伙子也略微有点儿失落,解释着,“除了苏塞克斯人,别的地方人很少喜欢那种口味。”

“我有将近两年没喝到过哈克巴夫酒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帮您调一杯‘巴姆堡’,味道很像哈克巴夫。不要吗?那就来根上好的雪茄吧。两便士,最优质的弗吉尼亚烟草。”酒保从木盒里取出一根弯折的平头雪茄烟。

马洛里摇摇头,说:“我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非常固执,要么哈克巴夫,要么什么都不要。”

酒保笑了:“这么固执?看来你一定是苏塞克斯人,错不了的!说起来,你跟俺也是同乡哩。我喜欢你的固执,这支雪茄就送给你吧,先生。”

“那就谢谢你喽。”马洛里有点儿吃惊。他离开酒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在靴子跟儿上划着并点燃雪茄,他自得其乐地把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

可是那雪茄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受了潮的火药,让人无法忍受。他取下来细看,原来只是用质量粗劣的纸张卷着臭烘烘一坨黑绿色烟丝而已。上面画着一面外国旗,又是星星,又是条纹的,上书几个大字:胜利牌雪茄——又是美国北方佬的战争垃圾。他把雪茄随手丢开,雪茄掉在一辆吉卜赛马车的旁边,在地上弹了几下。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小孩儿马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这时,从马洛里的左边开过来一辆崭新的蒸汽车。司机直挺挺地站在座位上,他扳动刹车杆的时候,绛紫色车头上装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人们不情愿地给车让了路。在高高的车厢里,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宽大座椅上,可以折叠的车顶也打开了,以便让阳光照射进车里。车上有个衣着时髦、戴着小羊皮手套的老家伙跟几个漂亮女人推杯换盏,喝着香槟,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情人。蒸汽车门上画着盾形徽章,上面有蔚蓝色齿轮,以及彼此交叉的银色小锤形图案。这像是某位工业激进党人的家族徽标吧,只不过马洛里并不知道是哪个家族。只要是有爵位的著名学者,所有人的家徽他都认得,可是对那些资本家就没有那么熟悉了。

蒸汽车向东驶去,去往德比赛车库。马洛里跟在后面,正好让那辆车为自己开道。他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那车子,面带微笑地看车夫们忙乱地安抚受惊的马匹。他从衣兜里取笔记本的时候,在布鲁姆式蒸汽车宽大车轮轧出的车辙里踉跄了一下。他开始翻阅花花绿绿的参考图册,图册是去年的版本了,他没能找到车上的徽标。很遗憾,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每周都有新人获得爵位。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爵爷们非常热衷于显摆他们的蒸汽车。

那车子朝着埃普索姆赛马场廊柱背后灰烟升起的地方开去,只见它缓缓驶上一段平整的通道。现在,马洛里看到了车库,那是一长列现代风格的散漫建筑,用钢铁做梁架,用螺栓固定的锡铁皮做房顶。粗犷的建筑线条不时被旗杆和装着防雨帽的透气管打断。

他追随着那辆呼哧作响的车子,直到它停下来。司机在扳动操纵杆,时不时传来蒸汽排出的声音。车库工人开始忙着给车涂抹润滑油,乘客们通过一个可折叠的梯子下了车。那位爵爷和他的两个女伴在去往包厢的路上经过了马洛里身边。这是大不列颠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知道马洛里在注意自己,但是优雅地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走后,司机费力地拖动着一大块压舱物。马洛里碰了碰帽檐,他的条纹帽和司机的一模一样,但是司机也没有理他。

马洛里沿着车库向前走,一路对照着图册观察那些蒸汽车上的家徽,每发现一个新的家族就用铅笔头做个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这辆车属于法拉戴爵士,著名物理学家,皇家学会成员;那边那辆属于肥皂大亨高尔加特家族;啊——这辆车可是个大发现,属于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布鲁奈尔勋爵。很少有蒸汽车画有这么古老的家徽了,那些古老的名门望族都是大地主、公爵和侯爵们的后裔,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那么高的爵位了。只有少数没落贵族可以买得起蒸汽机车,有些人喜欢装门面,无论如何都要死撑着供养一辆。

到了车库南端,马洛里发现这里摆放着新做的路障,木料上还有浓重的树脂味儿。路障的后面是给参赛车辆专门隔出的停放空间,门口还有一队穿制服的巡警站岗。其中一个人背着一把茨-莫兹利滑膛长枪,这是马洛里熟悉的型号。他的怀俄明州探险队装备了六支这种型号的步枪。晒延人很害怕这种伯明翰出产的粗壮火器,这份敬畏对探险队很有帮助。不过马洛里心里清楚,这种枪的性能极不稳定,完全靠不住,准头也差到了极点,接近于无用。要是你被一大群人追赶,朝着他们追来的方向把三十发子弹一气儿打完,大概还能蒙上一两发——马洛里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有一次,蹲在探险队的蒸汽堡垒车后面的射击位上断后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估计,那位朝气蓬勃的年轻警官对卡茨-莫兹利步枪的这些特点恐怕是一无所知。完全无法想象在英国公民密集的区域使用这种枪支的后果。他摇摇头,努力不去设想这种可能。

路障后面的几座车库全都用厚帆布遮盖着,以防间谍和破坏分子搞鬼。帆布表面交叉缠绕着粗大的铁丝,铁丝又绑在旗杆上,结成一个个临时的小棚子。马洛里挤过大群的看客和蒸汽机爱好者,在入口处被两名警察粗暴地拦住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蒸汽科学会请柬。警察认真记录了他的公民编号,又在一张折了无数次的笔记本上查对了一番,好半天才放他进来,把邀请者的车位指给他,并警告他不要四处乱逛。

蒸汽科学会自己也安排了额外的警戒,那家伙坐在马扎上,守在帆布篷外面,眯缝着双眼,满脸邪恶的表情,手中拿着一把粗大的钢质扳手。马洛里出示了请柬。守卫把帆布篷掀开一道缝,探头进去,大叫道:“汤姆,你哥来了!”然后就放马洛里进去了。

帆布篷里完全没有阳光,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煤灰的味道。四位蒸汽机械师围着一盏刺眼的电石灯,正在查看一幅图纸,他们都戴着条纹帽,围着皮围裙。在他们身后,有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趴在那里,镀了搪瓷的表面反射着灯光。

最开始,马洛里还以为那是一条船,它的样子的确令人吃惊,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怪异的猩红色躯体,支撑在一对巨大的车轮上。走近了看,他能看出这是一对驱动轮,上面连接着抛光的黄铜活塞,活塞消失在线条柔和的怪异车身里面。这东西是如此怪异,以至于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它其实也不像船,更像是泪珠的形状,或者说,很像一只巨大的蝌蚪。其实,那东西还有第三个轮子,通过曲轴安装在锥形长尾上,只是非常小,看着多少有点滑稽。

他看到泡泡形的车头上有几个镀金边儿的黑色大字:西风号。车名上方,是一块精致的镀铅玻璃。

“快过来吧,内德!”他弟弟大声叫着,向他招手,“不用见外!”别人听到汤姆这样粗声大气的,都忍不住笑起来。马洛里大步走过去,鞋跟上的平头钉刮擦着地面。他的弟弟汤姆今年只有十九岁,嘴边刚长出些许胡须,好像小猫舔一下就可以完全舔掉似的。马洛里伸手问候汤姆的导师、自己的好朋友:“迈克尔·古德温先生,您好啊!”

“马洛里博士,幸会!”古德温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工程师,满头金发。他长着络腮胡,脸上有些雀斑、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眼睑时常低垂,眼神深邃。古德温本打算鞠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亲昵地拍了拍马洛里的后背,向他介绍自己的几位工作伙伴。他们是机械师助理埃利亚·道格拉斯和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

“幸会,各位,”马洛里大声说,“我对诸位的工作成果一直充满了期待。不过今天来,还是大吃一惊。”

“马洛里博士,你觉得它怎么样?”

“我只能说,跟我们的蒸汽堡垒车相比,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那当然,这辆车可不是为了你的怀俄明州探险制作的。”古德温回答说,“所以说,这辆车上没有枪炮,也没有厚重的装甲。就像你经常跟我们说的:用途决定事物的形态。”

“作为一辆竞速蒸汽车,它的个头是不是小了点儿?”马洛里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有些困惑,又说,“这个外形…也有点怪。”

“它是根据最新发现的科学原理建造的,博士。非常新潮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发现,背后也有一段趣事,跟您的一位同行有关。我想您肯定还记得,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

“啊,路德维克教授吗?我的确记得。”马洛里小声回答,然后狐疑地问,“你们的理论,该不会是他的发现吧…”

道格拉斯和蔡斯特顿非常好奇地盯着马洛里。

“我和他都是古生物学家,”马洛里说着,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但是路德维克那家伙,总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喜欢装腔作势,提出一些不靠谱的理论设想。在我看来,好像脑袋有点问题似的。”

两位机械师听了,有些茫然失措。

“我还是不要讲死者的坏话了,”马洛里安慰他们说,“我和路德维克志趣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古德温却继续追问:“那么您肯定记得路德维克教授的发现,那种会飞的巨型爬行动物?”

“风神翼龙,”马洛里说,“实际上那是一场学术骗局,错不了的。”

“可是,剑桥大学的专家的确研究过这种动物化石,”古德温说,“这个项目是在差分分析学院进行的。”

“我也正打算去那里做点儿研究,研究我发现的雷龙。”马洛里一面说,一面却很不喜欢当前话题的走向。

古德温继续说:“正如您所知,当你我陷在怀俄明州的烂泥里冻得要死的时候,整个英国最富有智慧的数学家们都躲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操作着他们的超级计算机,在他们的宝贝卡片上打孔,研究这个大块头动物是怎么起飞的。”

“这个研究项目我的确听说过,”马洛里说,“路德维克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但是,他所谓的‘空气动力学’并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坦率地讲,我个人不觉得这项研究有什么科学上的重大意义。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嗯…像空中楼阁,你明白我意思吧?”他笑着问。

古德温并不同意,他说:“我倒是觉得,可以利用这种原理开发出非常具有实际意义的产品出来,至少有这种可能性。毕竟,就连巴贝奇爵士本人,也亲自参与了这项研究。”

马洛里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承认,如果连巴贝奇爵士都为之所动的话,空气动力学也许真有一些重要性!也许,它可以帮助完善热气球的设计?热气球航空是军事专家们的研究范畴了。军事科学的经费总是很充足。”

“不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说,空气动力学可以应用在民用机械的设计上。”

“您是说建造飞行器吗?”马洛里愣了一下,“您这话的意思不是在告诉我,那边那台机器会飞吧?”

几位机械师不失礼貌地哈哈大笑。“当然不是,”古德温说,“我也不能说他们花费在差分机运算上的时间能带来多少实际而且直接的成果。不过,我们的确弄明白了一些问题,比如关于气流在运动中的状态,以及空气造成的阻力。这是全新的科学原理,还没有多少人明白。”

蔡斯特顿接过话头,傲然说道:“但是我们这几位机械师已经把这项原理应用在了机器的设计上,我们根据最新的发现设计了西风号的外形。”

“我们称这个为‘流线型’。”

“也就是说,你们这辆蒸汽车采用了‘流线型’的外形。对吗?难怪它是这副模样,嗯,有点儿…”

“像一条鱼。”汤姆接口说。

“没错!”古德温说,“就是像一条鱼!这背后全部的道理都跟流体的性质有关,就像水和空气之类,混沌和扰动全都在我们的计算考虑之列。”

“了不起!”马洛里赞叹着,“也就是说,你们采用了流体的扰动原理…”

附近一个车位,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声,震得车库墙壁都开始晃动,从房顶落下好多墙灰。

“这肯定是那帮意大利人!”古德温扯着嗓子解释,“他们今年带了一台怪物来参赛。”

“那破东西还臭得要死!”汤姆抱怨着。

古德温侧耳倾听,又说:“听到没有?他们的操纵杆只要一动,机器里的连杆就响作一团,非常不稳定。这帮外国人做的机器就是邋里邋遢不讲究!”他摘下帽子,在膝盖上拍掉灰土。

马洛里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大声喊着问:“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古德温一脸茫然地把手陇在耳边,问:“你说什么?”

马洛里做了个手势:他握拳,弯起拇指,放在嘴边。古德温会意地笑了。他大声向蔡斯特顿喊了句什么,好像是关于图纸的事儿。然后就和马洛里一起走出帆布篷,来到阳光下。

“意大利人的连杆真烂!”门口的守卫很不屑地说。古德温点头同意,并把皮围裙摘下来交给那人保管。他穿上一件朴素的黑色外套,摘下机械师的帽子,戴上一顶宽边呢帽。

他们离开了竞速蒸汽车停放区。古德温带着歉意说:“我只能抽出几分钟的时间。就像俗话说的,‘打铁离不开老师傅啊’。”他戴上一副墨镜。“有些蒸汽车爱好者认得我,搞不好会试图跟踪我们…不过你也别太在意这个。再次见到你真好,内德,欢迎回到英格兰!”

“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马洛里说,“只想私下聊两句,关于我弟弟的事情…”

“哦,汤姆这小伙子挺不错的,”古德温说,“聪明好学,本性淳朴。”

“我就是希望他能有点出息。”

“我们会尽力帮助他成长。”古德温说,“听汤姆说起过令尊的事情,老人家的病情…还有其他那些不幸,我很难过。”

“‘我是马洛里家的老爷子,不把最后一个女儿嫁出去,我是不会闭眼的。’”马洛里努力模仿老父亲的苏塞克斯口音慢声慢气地说。“我老爸总这么跟我们说。他希望看到所有的女儿都嫁人,我们家老爷子心劲儿大着呢!”

“他一定以你为荣,”古德温说,“感觉伦敦怎么样?住得惯吗?你是不是坐假日火车来的?”

“我还没去过伦敦。一直都在刘易斯镇陪着家里人。今儿早上坐火车到了莱瑟海德,然后就溜达过来了。”

“溜达?!你居然从莱瑟海德一路走到德比赛马场?这至少也有十英里吧?”

马洛里微笑着说:“你又不是没见过,在怀俄明州那种荒郊野地,二十英里我也经常走的,到处找动物化石。我就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英国的田园风光。我才刚刚从多伦多把我们那些大箱子里的化石搬运回国。你都回来好几个月了,这边的景致估计也都看够了。”他挥手示意周围的喧器。

古德温微微点头说:“那么,既然你已经回到了家乡…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怎么样?”

马洛里说:“伦敦盆地背斜区,三叠纪和白垩纪始新世岩层,地表有少许燧石外壳。”

古德温哈哈大笑:“这么说来,我们都是现代燧石外壳的一部分喽…就这家吧,这家的酒好。”

两人走下一段斜坡,登上一辆装满啤酒桶的马车。店主同样做不了哈克巴夫,马洛里买了两品脱生啤。

“博士很高兴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古德温说,“我知道你很忙,除了你著名的地理学论战,还要忙其他事儿。”

“要说忙,我哪儿比得上你啊?”马洛里说,“实实在在的工程学工作,直接而又实用。我都羡慕死了,真的。”

“过奖了,”古德温说,“你弟弟对你崇拜得不得了。其实我们也一样!将来你才是大人物啊,内德。你的命运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咱们在怀俄明州的考察项目的确进展得非常顺利。”马洛里说,“我们做出了伟大的发现,但如果没有你和你的蒸汽堡垒车,那些印第安人早就把我们全部干掉了。”

“印第安人也没那么凶残啊,你只要让他们舒服点儿,再来上两口威士忌就行了。”

“我觉得,那些野蛮人还是更尊重咱英国的钢铁。”马洛里说,“跟他们讲挖掘‘老骨头’的重要性完全没用。”

古德温说:“这也不奇怪。我是忠实的党员,信奉巴贝奇爵士的教导:‘理论和实践,如骨肉不可分离。’”

“就冲您这句话,咱也得再干一杯。”马洛里建议道。这次古德温想要付钱,被马洛里拦住了,“请让我付吧,我领了上次科学考察的奖金,手头还算宽裕。”

古德温端着酒杯,引着马洛里避开其他酒客。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扯下眼镜,直盯着马洛里问:“想不想试试你的运气,内德?”马洛里摸了摸胡子问:“怎么?”

“开赌局那些人,给我们的西风号开出的赔率是一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