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甩掉这坏蛋的好机会。马洛里快步穿出广场,利用树木掩藏着自己的身影。在广场尽头,他拐上了查理街,街道两旁是壮观的十八世纪建筑,全是些贵族宅第,钢铁栏杆上悬挂着现代样式的贵族家徽。在他身后,一辆豪华蒸汽车刚刚驶出车库,马洛里借机停步,转身,查看街上动静。

他的这场小赌已经宣告失败,装咳嗽的绅士就在几码之外,他跑得有点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不过完全没有被甩掉。他在等着马洛里再次起步,同时努力不向这边看。事实上,他正做出一副贪婪的样子盯着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店名叫:“唯我奔忙”。马洛里突然想到,也许他可以试试原路返回,进入酒馆,趁人多眼杂的时候甩开这个装咳嗽的家伙,或者他可以站在车站上,在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刻跳上车,假如可以把他巨大的宝贵钟表带上去的话。

但是马洛里自己也清楚,这些计划能奏效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对方占有地理优势,且熟知伦敦黑帮全套的跟踪技能。相比之下,马洛里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笨重的怀俄明挈牛。他拖着沉重的钟表继续向前走。手在痛,身体越来越疲劳…

皇后大道路口拉着警戒线,两台挖掘机正在大幅度地清理牧人市场的残留部分,工地周围是一片堆放建筑材料的地方,看热闹的人很多,地上铺的木板被踩得多处开裂、破碎。裹着头巾的妇女和随地吐痰的小贩不依不饶,在惯常的经商地点被拆除后,就近在旁边继续摆摊叫卖。马洛里在腥臭的牡蛎和软塌塌的青菜摊位之间穿行。在临时商业区的尽头,由于设计失误,突然多出了一小窄巷,巷子一边堆放着积满尘土的木料,另一边堆放着碎裂的砖头。巷子里的乱石间野草丛生,满地腥臭的黄白之物。马洛里瞥见一位戴宽边帽的老太婆刚刚从下蹲姿势站起,理好衣裙,一语不发地从他身边昂然而去。马洛里碰了碰帽檐。

进了巷子,他把钟表匣举过头顶,轻轻放在长满青苔的砖头垛上,用一块腐朽的灰浆块抵住,然后把自己的帽子放在旁边。

他后背紧贴木板,站在巷口墙边。跟踪者随后出现。马洛里猛扑过去,尽力一拳打在他小腹上,那人被打得弯腰曲背,口沫横飞,呼吸急促,马洛里乘势又是一记短摆拳,正中对方左颚,那人帽子飞出,两膝一软,摔倒在地。

马洛里抓住那小子的阿尔伯特式上衣后领,重重地把他甩到砖墙上,那人从墙上反弹回来,摔个大马趴,倒在地上不断喘息。留着小胡子的脸上沾满秽物。马洛里两手扯住他衣领和前襟,把他拎起来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救命啊,”那人虚弱无力地嚷嚷道,“杀人了!”

马洛里把那家伙往巷子深处拖了三码远。“你少给我装蒜,臭流氓!你为什么跟踪我?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谁?”

那人绝望地用无力的手掌掰扯马洛里的手腕:“放我走…”他的外衣已经被扯开,马洛里看到一条棕色肩带,马上伸手进去抢夺武器。

里面藏的不是枪,那辆抓到手里的感觉像是一条长长的涂过油的蛇。那是一根警棍,把手上有垂穗,棍体用一段黑色的印度橡胶制成,尖端浑圆,像鞋拔子一样微微鼓起。警棍似乎有种钢铁的弹性,像是中间有一根钢芯。

马洛里把那件丑陋的凶器杵到他面前,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完全可以把骨头打断。爱装咳嗽的人畏缩着说:“我马上回答!”

这时,马洛里脑后突然像是闪过一道水湿的闪电,他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但他勉力用手扶住了污秽的鹅卵石,手臂像是突然僵死了一样沉重而麻木。来人又给了他一击,但是这次没打中要害,只抽在肩膀上。他翻身,惨叫,叫声沉重嘶哑,像猛兽一样凶猛愤怒,他从来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他疯狂地乱踢来人,误打误撞地踢中了对方小腿,那人咒骂着跳开了。

马洛里的警棍已经丢了,他猛地站起身,手脚乱舞,头晕目眩,然后勉强半蹲下来稳住。来人个头不高,身材粗壮,他带着圆顶礼帽,帽檐一直压低到眉头位置。他刚才就稳稳地站在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跟踪者旁边,挥舞着香肠形状的粗短警棍恶毒地抽打马洛里。

血沿着马洛里的脖子往下流,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头脑发晕,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当场晕倒。动物本能告诉他,如果此时倒在这里,势必会被当场打死。

他转身逃走,跌跌撞撞沿着小巷猛闯,他的头骨好像在体内摇晃,摩擦,就像颅骨已经碎裂了一样,一团红雾遮蔽双眼,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油膜。

他脚步蹒跚沿着小巷逃走,气喘吁吁转过一个街角。他双手扶膝倚靠在路边墙上。一对体面的男女经过他面前,带着几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此刻他鼻涕横流,满口恶心欲呕,但还是以轻蔑的眼神怒目回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那些恶棍闻到了血腥气儿,还会追赶上来把自己扯成碎片。

时间一点点过去,更多人经过他面前。有人漠视,有人好奇,有人暗怀不屑,以为他是喝醉了或者脑袋有病。马洛里泪眼蒙胧,失神地凝视对面的豪宅以及宅门一角的珐琅门牌。

半月街。半月街?奥利芬特就住在这里。

马洛里伸手到衣兜里找他的野外观察笔记。笔记本还在,硬硬的皮革封面让他顿觉温暖。他手指发抖,终于找到了奥利芬特的地址。

等找到了那个半月街的地址,马洛里的双脚已经不再摇摇晃晃。头顶那惹人厌烦的眩晕感已经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抽痛。

奥利芬特住在一座佐治亚风格的府邸里面。这栋房子被分割为几处,分别出租给现代生活方式的租客。底层外面有精美的钢铁栏杆,还有一处飘窗,可以俯瞰宅外的格林公园。这里是一片舒适豪华的高档社区,完全不适合遍身伤痛、晕头转向、血流如注的访客。马洛里用力捶打着大象头形的门环。

一位男仆打开了房门,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哦,我的天哪!”他转过身,提高了嗓门叫到,“奥利芬特先生!”

马洛里摇摇晃晃走进前厅,室内的地砖和瓷瓦富丽堂皇,打蜡的护壁材料一尘不染。奥利芬特很快就出现了,尽管时候尚早,他却衣冠整齐,领口系着一枚很小的领结,衣服纽孔别着一小朵菊花。

奥利芬特眼神一扫,似乎已经尽知究竟。“布莱斯!马上去厨房,向厨师要些白兰地来;再拿一盆水,几条干净毛巾。”

男仆布莱斯应声离去。奥利芬特走到开着的大门口,小心地察看了一下左右两侧街道,这才把门上闩。他挽起马洛里的手臂,把他带进走廊。马洛里已经筋疲力尽,就一屁股坐在一张钢琴凳上。

“也就是说你刚刚遭人袭击,”奥利芬特说,“对方从背后暗算你。看你受伤的样子,应该是一次卑鄙的偷袭吧。”

“伤重吗?我自己都看不到。”

“钝器击打导致受伤,打破了肉皮,肿了好大一片,此前失血不少,现在已经慢慢停止。”

“严重吗?”

“我见过比这更重的,”奥利芬特带着几分讽刺性的轻松语调说,“只可惜你穿的这套上好的行头,怕是已经没救了。”

“他们一路跟踪我到皮卡迪利,第二个人我始终没有注意到,等到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突然坐起来,喊道,“该死,我的钟表!我的钟表啊,那可是结婚礼物,我居然把它忘在干草市场的巷子里了。那些坏蛋肯定会把它抢走的。”

这时,布莱斯带来了清水和毛巾。他比东家年长些,个子也更矮,他脖子粗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棕色眼睛略显凸出,多毛的手臂像矿工一样粗壮。他和奥里芬特相处融洽,彼此尊重,明显是深受信任的家仆。奥利芬特浸湿一条毛巾,站到马洛里背后说:“请保持绝对安静。”

“我的钟表啊。”马洛里还在说。

奥利芬特叹了口气说:“布莱斯,您能不能跑一趟,帮忙把这位先生失落的财物取回来?这事儿当然有点儿危险性。”

“好的,先生。”布莱斯不动声色地说,“那家里客人怎么办?”奥利芬特好像重新考虑了一下,一边用湿毛巾清洗马洛里的后脑勺。“布莱斯,不如你带客人们一起去吧?我确信他们一定喜欢出门逛逛。带他们从后门走,最好不要惹太多人注意。”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呢,先生?”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告诉他们说,这家主人的一位朋友遭到敌国特工人员袭击,但是要提醒他们,绝不能乱开杀戒。如果他们没能找到马洛里先生失落的财物,这也绝对不意味着他们自己能力不足。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跟他们开个玩笑,但一定不要让他们觉得丢了面子。”

“我明白,先生。”布莱斯说完就走了。

“很抱歉劳您费心。”马洛里口齿不清地说。

“没什么,朋友之间这是应该的。”奥利芬特取了一只玻璃酒杯,给马洛里倒了两指高的白兰地。

喝了白兰地之后,马洛里觉得堵在喉头的呕吐物不见了,伤口还很疼,不过不再那么让人头晕目眩。“你是对的,我错了,”他大声说,“他们像一群野兽一样尾随着我!而且不是普通的暴徒,他们想置我于死地,这一点我已经毫不怀疑。”

“是得克萨斯人吗?”

“伦敦人。那个高个儿留着两撇小胡子,还有一个矮胖的戴着圆顶礼帽。”

“雇来的人。”奥利芬特又在盆里蘸湿一条毛巾,“我觉得,你的伤口缝几针就可以。要我请个大夫来吗?还是你更愿意相信我,让我来缝?在那些蛮荒国家,我做过一点儿外科工作。”

“我也做过,”马洛里说,“你要是觉得需要缝针,就请现在动手吧。”

奥利芬特去取针线的当儿,马洛里又喝了一些白兰地。然后他脱掉外套,咬紧牙关,死盯着一朵蓝花图案的墙纸,奥利芬特熟练地为他缝合了破裂的伤口,又消了毒。“效果还不错,”奥利芬特很满意地说,“只要注意远离恶臭的空气,说不定这次你不用发烧就可以痊愈。”

“现在整个伦敦都臭气熏天,这鬼天气…我总是不相信大夫,你呢?我觉得这些人都只会夸夸其谈。”

“外交官和灾变论者难道就不会夸夸其谈吗?”奥利芬特笑得很真诚,马洛里完全没办法因为他的话生气。马洛里从钢琴凳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衣服领子上到处是血渍。“现在怎么办?我该去报警吗?”

“您当然有权去报警,”奥利芬特说,“尽管我相信您的爱国热忱,知道有些事儿您是不会跟警察说的。”

“你是指涉及埃达·拜伦女士的事情吗?”

奥利芬特皱起了眉头。“对当朝首相的女儿妄加猜测,在我看来,也是对国家的大不敬。”

“我明白了。那我替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走私枪械的事,能说吗?我胡乱猜想一下,委员会的丑闻应该比不上拜伦女士的事儿那么重要吧?”

“这么说吧,”奥利芬特说,“尽管我个人很想看到委员会的丑闻公之于众,但是恐怕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此事也是继续保持机密为上。”

“知道了,那么除此以外,我还能跟警察说什么呢?”

奥利芬特高深莫测地笑着说:“你大约只能说,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被不明身份的恶徒打了一闷棍。”

“这太荒谬了!”马洛里怒道,“你们这些官僚到底能做些什么?现在根本不是胡扯闲聊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劫持埃达女士的那名女犯!她名叫…”

“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奥利芬特说,“麻烦您小声点儿。”

“你怎么就…”马洛里欲言又止,“你的朋友韦克菲尔德给你通风报信了,对吗?我估计,我在中央统计局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我一走,他就屁颠颠儿地找你报信去了。”

“不管这项工作有多么令人厌烦,韦克菲尔德的职责就是监控差分机的所有操作。”奥利芬特不动声色地说,“实际上,我还以为您会通知我——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与您为敌的的确是血债累累的女杀手,可事实证明,您好像并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您的发现。”

马洛里无言以对。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警察管得了的事情,”奥利芬特说,“我早就跟您说过,您需要特别保护。而现在,恐怕我必须要求您接受了。”

“真烦!”马洛里嘟嚷着。

“我有非常合适的人选,埃比尼泽·弗雷泽探员,隶属于弓街警局特别行动部。我是说极为特别的分部,所以这件事您不能到处张扬。不过您会发现,弗雷泽探员是个非常精干、宽厚,而且可靠的人。噢,对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弗雷泽先生。把您交给他,我就会完全放心——您都不知道,这将给我减轻多大的压力。”

后院传来关门声。然后是脚步声,刮擦声,叮当声,还有其他一些奇特的说话声。布莱斯随后出现。

“我的钟表!”马洛里大喊道,“谢天谢地!”

“我们在一堵墙的上面找到了它,用碎砖头支着,藏得很严实。”布莱斯说着,把钟表匣放下,“完好无损。我想一定是匪徒把这东西藏在那里,准备回头再悄悄取走的,先生。”

奥利芬特点点头,扬起眉毛瞥了一眼马洛里。“干得好,布莱斯。”

“先生,我们在旁边还发现了这个。”布莱斯取出一顶瘪瘪的圆顶礼帽。

“是那个坏蛋的。”马洛里说。装咳嗽的绅士所戴的帽子已经被满地的臭尿浸透了,可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细节还是无视为妙。

“很抱歉没能找回您自己的帽子,先生,”布莱斯说,“也许被哪个街头流浪汉给取走了。”

奥利芬特略微有些不太情愿地检查了那顶毁掉的圆顶礼帽,翻来覆去里外打量,还把缝合线翻开来看。“没有帽商的标记。”

马洛里扫了一眼,说:“这是机器制作的货色,我估计是莫塞斯父子公司的产品,大约两年前买的。”

“嗯,”奥利芬特眨眨眼睛,“我觉得,这件证据可以排除袭击者来自国外的可能性。对方一定久居伦敦,使用廉价的望加锡生发油,可见头脑还算灵活,有点儿手段。布莱斯,把这个扔了吧。”

“遵命,先生。”布莱斯转身出去。

马洛里非常满意地抚摸着钟表匣说:“您家的布莱斯先生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如果我给他一笔赏钱,您认为他会拒绝吗?”

“绝对会。”奥利芬特说。

马洛里知道,自己又一次出了丑。他咬了咬牙,又问:“那么您的客人呢?可否允许我向他们表达一下谢意?”

奥利芬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有何不可?!”

他引着马洛里进入餐厅,奥利芬特的红木餐桌桌腿儿都被拆掉了,光溜溜的桌面支撑在华丽的浮雕上,距离地面只有几英寸距离。桌边坐着五个亚洲人,带着浓郁的异国威严,盘腿席地而坐。这五个人面容沉静,脚上只穿着袜子,身披睡衣一样的萨维尔街特制宽袍。所有人都戴着高高的丝绸圆帽,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部分头发。他们的头发都呈深黑色,剪得极短。

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跪在桌子尽头。她的表情就像面具,长着丝绸一样顺滑的浓密长发。这女人穿着式样奇特的艳丽民族服装,上面画满了燕子和枫叶的图案。

“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爱德华·马洛里。”奥利芬特说里。那几名男子起身的姿势非常典雅,他们身体略略后仰,把一只脚伸向背后,然后突然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腿脚灵便,堪比芭蕾舞演员。

“这几位先生是日本天皇陛下的臣民,”奥利芬特说,“他们分别是松木弘安先生,森有礼先生,福泽谕吉先生,长泽鼎先生,以及鲛岛尚信先生。”介绍到自己的时候,这几位男子都只分别鞠躬致礼。

奥利芬特并没有介绍那位女子,那女人也不动声色,始终面无表情地坐着,就好像对英国人的注视有些反感似的。马洛里感觉此事还是不提为妙,也最好不要盯着她看。于是他转向奥利芬特,说道:“他们是日本人吧?你会说他们的语言吗?”

“只会一点寒暄的话。”

“可否麻烦您感谢他们,如此勇猛地帮我取回了我的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