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博士,我们听得懂您的话。”一位日本人说道,马洛里早已忘记了他们那些古怪的姓名,恍惚记得这家伙是那个叫做福泽什么的。“我们非常荣幸,可以为劳伦斯·奥利芬特先生的英国朋友帮忙,敝国上下都对奥利芬特先生深怀感激。”福泽先生再次深鞠一躬。

马洛里更加尴尬,忙说:“非常感谢您的热情回应,先生。我得说,您真是一位谈吐优雅、谦恭有礼的绅士。我本人不是外交官,不过我的确想对诸位表达真诚的感谢。非常感谢大家…”

几个日本人凑在一起,悄声交换着意见,然后福泽说道:“我希望您在遭遇野蛮外族袭击的事件中,身为不列颠臣民的贵体并未严重受伤。”

“伤得的确不重。”马洛里说。

“我们没遇见您的敌人,周围也没有见到野蛮或者暴力的人。”福泽先生语调平和,但是那犀利的眼神却让马洛里觉得,如果福泽和他的同伴们真的遇上了那两个暴徒,就绝不会放过他们。整体看来,这些日本人有一种高贵的学者气质,其中两个人戴着无框眼镜,另一个佩戴单片眼镜和黄手套,但与此同时,这些人又年轻、灵巧、强壮。圆顶礼帽戴在他们头上,简直就像维京战士的战盔一样。

奥利芬特突然长腿一屈,坐在了桌子尽头。马洛里也跟着坐下,下蹲时膝盖骨啪啪地响了几声。几位日本人也随后坐下,很快就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威严的坐姿,而那个女人始终一动不动。

“在当前情况下,”奥利芬特笑道,“天气如此炎热,我们又刚刚为了打击帝国的敌人,经历了一次辛苦的巡行——理当好好放松一下。”他从桌边取过一盏铜铃摇了几下,“那么,我们就都不要那么严肃了,好吗?您要喝点儿什么呢?”

日本人又开了个小会,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高兴地连连点头,不时发出尖细的赞同声。“乌苏基…”他们说。

“威士忌,这个选择真是棒极了。”奥利芬特说。

布莱斯稍后来到,推了一小车的酒瓶。“先生,我们的冰块不多了。”

“为什么,布莱斯?”

“卖冰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多卖一些给厨师。自从上周以来,冰价已经上涨了不止三倍。”

“那算了吧,反正冰块也装不到娃娃的酒瓶里去。”奥利芬特轻声说,就好像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完全没问题似的,“现在,马洛里博士,您可要注意看了。这位松木弘安先生一直非常热衷于研究日本萨摩地区的高超技艺。他刚才正在向我们展示日本工艺技术创造的奇迹之一。松木先生,您刚才说那位艺人叫什么来着?”

“她是由细川家族的传人们制作的,”松木先生鞠了个躬,回答说,“我们的主人——萨摩大名——特别订购了这件作品。”

“那就请松木先生给我们上酒吧,布莱斯。”奥利芬特说。布莱斯把一瓶威士忌递给松木。松木先生开始往日本女人右侧的雅致瓷壶里添酒。那女人还是一动也不动。马洛里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病了,或者身体瘫痪了。然后,松木先生把酒壶塞进那女人的右手,女人身体上传来尖细的木料咔嗒声。松木随之取出一把镀金的扳手,把那东西插入“女人”背后,开始拧紧。松木面无表情,女人身体里传来发条上紧的声音。

“原来她是个人偶!”马洛里忍不住脱口叫道。

“其实,她更像是牵线木偶,”奥利芬特说,“正式的名称,我记得是‘自动机关人’。”

马洛里长出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就跟雅格特-德罗兹自动玩具一个性质,或者接近于沃康松著名的机关鸭,不是吗?”他笑起来。现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那张半掩在发髻后面的面具一样的面孔,实际上是刷过油漆的木料而已。“我一定是被那两个家伙打得有点傻了。不过,天哪,这东西真的很神奇。”

“她头上的假发都是一根一根手工接上去的。”奥利芬特说,“这是一份皇室礼品,是送给我们不列颠帝国女王的。我估计亲王们可能也会特别喜欢她,尤其是年轻的阿尔弗雷德王子。”

自动机关人开始倒酒,她衣袖里臂肘处暗藏机关,手腕上也有铰合部。她倒酒的时候,会发出轻柔的皮带传送声和细小的木料咔嗒声。“她的动作很像差分机控制下的莫斯利车床,”马洛里评价说,“他们是在车床启发下做出这种东西的吗?”

“不,她完全是本土技术的产物。”奥利芬特说。松木先生此时正在给在座的人传送一杯杯的威士忌酒。“她的体内没有一点金属,完全采用竹子、辫起来的马鬃和弹性鲸鱼骨制作。日本掌握这种人偶的制作技能已经多年,他们管这种东西叫做‘机巧俑人’。”

马洛里嘬了一口威士忌,是纯正的苏格兰麦芽口味。喝过奥利芬特的白兰地之后,他已经有点微醺,此刻再看到这个会倒酒的自动小人儿,他更加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了圣诞节童话剧的世界里。“她会走路吗?”马洛里问,“能不能吹笛子?有没有其他的这类本事?”

“都不会,她只能倒酒。”奥利芬特说,“不过左右手都能倒。”马洛里发觉,那几个日本人都在紧紧盯着他。这个人偶对他们而言毫无特异之处。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对她会给出何种评价。他们想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很神奇。

“人偶很不错,”他脱口而出,“尤其是考虑到,她出自亚洲这么个蛮荒地带。”

“日本相当于亚洲的不列颠。”奥利芬特说。

“我知道她不值一提。”福泽先生说着,眼中光芒闪动。

“不,说真的,她很棒。”马洛里坚持说,“你们都可以拿她去开展览、卖门票了。”

“我们知道她不值一提,跟你们不列颠的精密机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正如奥利芬特先生所说,我们日本是贵国在当今世界的兄弟之国。”

“我们会向你们学习。”另一个一直没开口的日本人说,他有可能是那个叫做“森”的人。“我们的所得,多蒙大英帝国恩赐!你们用坚船利炮打开了我们的港口,我们已经觉醒,并且学会了你们带来的教益。我们已经打倒了将军,推翻了幕府,天皇将领导我们跨入全新的时代。”

“我们将成为贵国盟友,”福泽先生威严地宣告,“作为亚洲的不列颠帝国,我们将把文明开化之风带给整个亚洲的各国人民。”

“您真是志向远大,”马洛里说,“不过这事儿可没有那么容易。要知道,无论是提升社会文明,还是建成一个强大的帝国,都需要经过几个世纪的艰苦努力…”

“我们现在就开始向你们学习一切。”森先生说,他脸涨得通红,就好像威士忌酒和酷热的天气引燃了他心中的火焰,“我们将兴建大批学校,建立强大的海军,就像你们一样。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台差分机,安放在长州藩!我们还将买入更多的差分机,将来还会建造我们自己的差分机。”

马洛里不禁失笑。这几个怪模怪样的外国人显得那么年轻,充满幻想——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都很真诚。马洛里为他们感到难过。“嗯,你的梦想值得赞赏,年轻人,不过这并没有那么简单。要知道为了这些差分机,我们英国人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力,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整个国家的核心目标所在!截至现在,我国科学界已经为之奋斗数十年,而你们想要在短短数年内,就达到我们现在的发展水平,未免…”

“为此目的,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福泽先生冷静回应。

“其实你们可以想些其他的办法来改善你们的国家。”马洛里说,“因为你刚才所说的根本就不可能。”

“为此目的,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

马洛里看了奥利芬特一眼,他只是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盯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女孩给一个又一个瓷杯斟酒。空气中似乎透着隐隐的寒意,也许只是马洛里自己的想象而已,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自动人还在吱吱作响。马洛里站起来,感觉头痛不已。“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招待,奥利芬特先生。当然,也感谢您的客人热情相助。可我真的该走了。跟诸位谈得很开心,不过,我也很忙…”

“真的要走了?”奥利芬特热情地询问。

“是的。”

奥利芬特提高嗓门。“布莱斯!派厨师的小帮手去给马洛里先生叫辆马车来。”

当晚,马洛里困倦至极,他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跟那位装咳嗽的绅士论战,讨论灾变论问题,这时听到有人不停地敲门。

“等一下!”他从床上坐起来,头晕眼花地打着哈欠,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后脑的伤处。昨晚上,他的伤口又渗了些血,在枕巾上留下一小片绯红的血渍。不过浮肿已经消退,所幸他没有发烧,这很可能应该归功于奥利芬特的美酒,酒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治疗作用。

他在汗湿的赤裸身体上披了一件睡衣,又裹上一件外套,打开了门。酒店的主管,那个叫凯利的爱尔兰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位愁眉苦脸的清洁妇,带着拖布、铁皮桶、通风筒等物,还推来了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塞得紧紧的大瓶子。

“是凯利啊,现在几点了?”

“已经九点了,先生。”凯利走进屋,哂着嘴,露出满嘴黄牙。两位女工推着车随后进来。车上的瓶子都贴着华丽的标签,上面写着“考蒂牌专利氧化除臭剂,一加仑装”。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洒些加有锰酸盐的苏打水,先生,以便消除酒店管道系统的异味。我们打算好好清洗一下所有的厕所,然后把整个酒店的管道都清扫一遍,包括主排水管。”

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长袍,在清洁女工面前裸露着脚和脚踝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凯利,你就算把管道清洗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有用的。这里是伦敦,又赶上今年夏天热得要死,现在整条泰晤士河都是臭的。”

“总得做点什么,先生。”凯利说,“好多客人都在抱怨,有些人很激动。我觉得也难怪他们生气。”

清洁工在马洛里房间的厕所马桶里倒了一罐浅紫色的除臭剂,散发出一股氨水味,比房间原有的臭味还要刺鼻。然后她们细细清理了厕所的陶瓷洁具,直到凯利神气活现地拉下冲水开关才算作罢。

他们离开之后马洛里才穿好衣服。他看了一下日程表。今天下午安排的事情很多,但是上午只有一个人需要见,那就是迪士雷利。马洛里已经适应了爱拖延时间的迪士雷利先生,需要跟他会面的时候,总是得单独安排半天的时间。如果运气好,完事以后还可以把衣服送到法式干洗店,或者去理个发。

到了餐厅,还有两个人在喝茶闲聊,其中一位是波尔肖议员,另外一位是博物馆的低级职员,好像叫做希顿海姆的,马洛里记不清了。

马洛里走进餐厅的时候,波尔肖看了他一眼,马洛里客气地向他点头,波尔肖看他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惊异。马洛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到自己习惯的镀金煤气灯架下面的座位上,波尔肖和希顿海姆马上开始小声急切地讨论什么。

马洛里有点不快。他从来没有跟波尔肖经过正式介绍认识,不过这个人难道连礼貌性地点点头都不愿意吗?而现在,希顿海姆的小胖脸一片惨白,正在偷偷往马洛里这边看。马洛里还以为自己没拉裤子拉链呢,看看又不是。不过那两个人,还是瞪大了眼睛,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儿似的偷眼瞟着他。是伤口绽开了吗?难道他脑后的头发上正在滴血?好像也没有…

马洛里向侍者要了早餐。侍者也是面色沉重,就好像选择了熏鲑鱼和鸡蛋做早餐就是侮辱他似的。

马洛里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打算就此训斥一下波尔肖,于是开始在脑子里预演他的简短宣言,可是波尔肖和希顿海姆却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餐厅,东西都还没有吃完。马洛里闷闷不乐地吃完了早餐,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为此心烦。

他去前台取了自己的邮件,平常当班的酒店职员今天不在,替换的人说他得了肺炎。马洛里带着他的一篮子邮件来到图书馆,坐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图书馆里有五位科学院的同事在房间角落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马洛里抬头时,恍惚觉得他们像是在盯着自己看——但愿是错觉。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查阅着来往信件,头还有点儿疼,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必要的学术通信已经让他不堪重负,偏还有那么多仰慕者的来信和求助信。也许,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聘请一位私人秘书。

马洛里突然想到中央统计局的托比亚斯先生也许恰好就是秘书职位的理想人选。也许在允诺了新职位之后,他在统计局的活动就会更加大胆一些,那儿的确有很多马洛里想要了解的东西。比如说,有关埃达女士的档案文件,假如这东西存在的话,他肯定想要看看。还有那位狡猾的奥利芬特先生,总是笑容可掬又让人捉摸不透。还有查理·莱耶尔爵士,渐变论阵营的主力学者。

这三位大人物的材料他可能根本就拿不到,马洛里想。不过,倒是可能得到彼得·福柯的一些资料:这家伙是个阴险的坏蛋,背后玩弄的那些鬼蜮伎俩越来越昭然若揭。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所有秘密。翻检邮件的过程中,马洛里对此毫不怀疑。所有暗藏的阴谋,都将慢慢浮现,就好像古生物骨骼被一点点从潜藏的页岩层挖出来一样。他已经瞥见了激进党精英人物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而现在,只要有机会放开手去探索,他肯定可以从貌似坚不可摧的迷宫后面揪出真相。

他发现一个非常独特的包裹,这东西形状奇特,方方正正,鼓鼓囊囊,贴着花花绿绿的法国加急邮票,象牙黄色的信封非常光滑硬实,而且用的是极其少见的防水材质,手感有些像云母薄片。马洛里取出他的谢菲尔德折刀,选了一片最小的刀刃把那东西裁开。

里面只有一张法式差分机卡片,拿破仑巨型机规格。马洛里越来越警觉,他小心地把卡片倒在桌面上。卡片并不容易掉落,因为信封里面黏糊糊的,好像沾满了某种化学溶液,这溶液一旦暴露在空气里,味道就越来越刺鼻。

那是一张没有打孔的空白卡片,上面有一块很小的打印纸,用大写字母写着几行字:

致伦敦古生物学院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您在埃普瑟姆窃取的他人财物,至今仍无理霸占。您必须按照《伦敦每日电讯报》个人启事专栏里给出的要求,把此物原样归还。在我们收回失物之前,您将遭受我们蓄意谋划的各种惩罚。最终,如有必要,我们会让您彻底毁灭。爱德华·马洛里,我们知道您的编号,清楚您的真实身份、您过去的所作所为以及您的野心,我们熟知您的一切弱点,面对我们,您绝无胜算。只有马上完全服从我们的指令,才是您唯一的希望所在。

斯温船长

马洛里大吃一惊,呆坐原处,记忆却瞬间回现,清晰异常。又是怀俄明,一天早上,他刚从行军床上睡醒,就看见一条响尾蛇,贴在他身边酣睡。半夜熟睡时,他也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蠕动,但一直都没有在意。而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令人恐怖的证据。

他一把抓起卡片,细细打量。那卡片是加了樟脑的纤维质材料,湿漉漉的,沾上了某种酸味刺鼻的东西——上面那些细小的黑色字母已经开始淡去。那张富有弹性的卡片开始变得烫手,他马上丢下卡片,强忍住没有尖叫出来。那卡片在桌面上扭曲着,然后就四散开来,裂成比最薄的洋葱膜还要薄很多的小片,而且边角逐渐变黄。一缕黄烟升腾起来,马洛里意识到,这东西马上就会着火。

马洛里马上伸手抓起最近一期厚厚的地理科学季刊,快速用力拍那张卡片。拍了两下之后,卡片已经碎成一摊,与烧毁桌面的碎末混在了一起。

接着,马洛里裁开一封求助信,看也没看就把信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把桌面上的灰烬收入空信封。地理学杂志的边缘非常锋利,但桌面的损伤看上去还不是特别严重。

“您是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抬起头,一副做坏事被现场抓住的惊慌表情。来人身材高大,是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伦敦本地人,他的穿着很平常,带着一副意气萧索、郁郁寡欢的表情,站在马洛里书桌的对面,一手拿着纸和笔记本。

“这标本实在太差,”马洛里说,他突然编出了那么一套谎言,“居然想到用樟脑水保存!这办法实在太糟糕!”他把信封折起来,放进衣兜里。

来人一语不发,递上一张名片。

埃比尼泽·弗雷泽的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电报号码,还有一个小小的官方印记,其他什么都没写。名片反面是一个简笔画肖像,肖像也是面无表情,好像这个人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似的。

马洛里起身,本打算伸出手来,但想起自己手指上还沾着强酸,于是改为鞠躬,然后马上坐下来,用力在裤腿上揩拭手指。拇指和食指已经有些脱水,就好像泡过甲醛一样。

“您还好吗,先生?”弗雷泽嘟嚷着,坐在他对面,“我知道您昨天受到袭击受伤,现在恢复了吗?”

马洛里偷眼观察了一下图书馆里的情势,另外几个人还聚在一起,远在房间的另一头,看上去对他的反常举动以及弗雷泽的突然出现很是好奇。

“小事儿一桩,”马洛里试图蒙混过关,“在伦敦这种地方,这种事谁都有可能遇上。”

弗雷泽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很抱歉,我的这点小事儿给您带来了不便,弗雷泽先生。”

“先生,这没什么。”弗雷泽打开一本皮面笔记本,又从朴实的外套衣兜里取出一根水笔。“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老实说,我还有事儿,现在时间有点紧张…”

弗雷泽用木然的表情制止了他:“先生,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个小时,一直都在等着你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