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只好笨拙地表示歉意。

弗雷泽不理他。“先生,今晨六点,我在酒店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儿。那时外面有个小报童大喊大叫,说是‘恐龙马洛里’因为涉嫌谋杀,已经被警方逮捕。”

“他说我?爱德华·马洛里?”

弗雷泽点头。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会有报童扯这样厚颜无耻的谎话?”

“至少他卖掉了不少报纸,”弗雷泽干巴巴地说,“我自己就买了一份。”

“可是报纸上又能对我说些什么?”

“没有任何一处提到叫马洛里的人。”弗雷泽说,“你可以自己看看。”他把一份折起来的报纸丢在桌面上:《伦敦每日电讯报》。

马洛里把报纸小心地收在他的邮件篮子里。“估计只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他猜测说,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这些街头小贩,什么话都肯乱说…”

“我再次出门时,那个小坏蛋已经开溜了。”弗雷泽说,“不过你的很多同事都听到了他的大喊大叫,整个早上这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明白了,”马洛里说,“所以才会有一种…随他去吧!”他清了清嗓子。

弗雷泽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说:“先生,您最好现在就看看这个。”他从笔记本里取出一份折起来的文件打开,让文件从抛光的红木桌面上滑到马洛里那边。

那是一张用差分机打印出来的银版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块板子上,阴部周围遮盖着一片亚麻布。照片是在停尸房拍的,尸体被开膛破肚,是被人一刀从小腹直切到胸口,胸口、大腿和剖开的腹部皮肤都像大理石一样惨白,与晒黑的双手和红润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

死者是弗兰西斯·路德维克。

照片下面有一个标题,写道:“科学剖尸案”。副标题是:“‘两栖’争端导致剖尸命案,灾难性肢解惨不忍睹(系列之一)。”

“我的上帝啊!”马洛里喊道。

“这是官方尸检照片,”弗雷泽说,“看来落入了恶作剧者的手中。”

马洛里又惊又怕地盯着那幅图。“这意味着什么?”

弗雷泽已经准备好水笔,问道:“先生,请问‘两栖’是什么意思?”

“词根来自希腊语,”马洛里冲口而出,“Batrachos,意思是水陆两栖的动物,多数是指青蛙、蟾蜍之类。”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曾经…很多年前了,那是一次辩论…我曾说他的理论…路德维克的地理学理论,您知道…”

“先生,这个故事我今天早上听说过,好像您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弗雷泽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当时您对路德维克说:‘生物进化的历程,并不是你那两栖动物似的智慧所能够理解的’。”他顿了一下,“这家伙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青蛙,您不觉得吗?”

“那是在剑桥举行的一次公开辩论会上,”马洛里慢慢地说,“当时我们两个都很激动…”

“路德维克说您‘像疯帽匠一样疯狂’,”弗雷泽细心地补充了一句,“看来这句话也让您相当恼火。”

马洛里脸涨得通红。“他没有资格这样嘲笑我,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们两个彼此不合?”

“是的,不过…”马洛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您不会认为我跟这件谋杀案有关吧?”

“您本人应该不至于有意这样做,这我可以确信。”弗雷泽说,“不过我听说您是苏塞克斯人,对吗,先生?那个小镇叫做列维斯?”

“那又怎样?”

“因为,有上百份这样的照片被人从列维斯邮局寄出来。”

马洛里大吃一惊。“上百份?”

“是的,先生。匿名寄给您在皇家科学会的同事们。”

“上帝啊,”马洛里说,“他们这是存心想要害死我!”

弗雷泽不置可否。

马洛里瞪视着那张尸检照片,突然之间感到一种纯粹出于人道的同情,感情强烈且难以自已。“可怜的路德维克!看看吧,他居然被人如此虐待!”

弗雷泽不失礼貌地观察着他。

“他毕竟也是我们学者中的一员!”马洛里激动地说,由于愤怒而变得坦率直接,“他不是什么空谈家,而是一名优秀的考古发掘者。我的天哪,想想他的家人会有多么可怜!”

弗雷泽添加了一条笔记。“家人——有待调查。很可能已经有人告诉他们说你就是杀人凶手。”

“可是路德维克遇害的时候,我明明还在怀俄明。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

“有钱人做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

“可是我并不是有钱人。”

弗雷泽什么都没说。

“当时不是,”马洛里说,“我当时没钱…”

弗雷泽小心翻阅着他的笔记本。

“钱是赌博赚来的。”

弗雷泽好像略微有些兴趣。

“我的同事们发觉了我花钱的方式,”马洛里总结说,自己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又不知道我的钱财从哪里来。他们肯定在背后议论我,不是吗?”

“先生,心怀妒忌的人的确会喜欢嚼舌根。”

马洛里突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恐惧。恶意像是一群毒蜂,充斥在周围的空气中。在弗雷泽精心安排的沉默间隙里,马洛里再次打起精神。他缓缓摇头,咬紧牙关。他绝不能迷失方向,任人摆布。尽管依然任重道远,但他手头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马洛里皱起眉头探身向前,带着怒火认真察看那张照片。“这上面写着‘系列之一’。这是恐吓,弗雷泽先生。言外之意,就是还会发生类似的谋杀。‘灾难性肢解,是在影射我们的科学分歧——就好像他的死因是争端引起的一样。”

“你们这些学者,真是爱吵架不要命。”弗雷泽说。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同事们相信是我寄出了这些东西吗?难道他们认为我像马基雅维里主义者一样雇佣杀手?认为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杀死了同僚还到处炫耀?”

弗雷泽一语不发。

“天哪,”马洛里喊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上司让我负责这件案子,”弗雷泽公事公办地说,“我必须要求您相信我,马洛里博士。”

“可是我的声誉已经遭到了污蔑,这又怎么挽回?难道我去找这栋楼里的所有人,然后告诉他们说:对不起,请听我解释…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杀人魔王?”

“政府不会坐视一位著名学者遭受这样的骚扰,”弗雷泽不动声色地安慰他,“明天,弓街警局负责人就会向皇家科学会发送一份公告,证明您遭到了恶意诽镑,在路德维克命案中并无任何犯罪嫌疑。”马洛里摸了摸胡子问:“您认为,这样做有用吗?”

“如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发布公开通告,并且刊登在日报上。”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给我招来更多的怀疑?”

弗雷泽先生在图书馆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马洛里博士,我所在部门的使命就是挫败阴谋。您本人并非毫无经验,我们也不是软脚蟹,不会因为有人玩弄一些含沙射影的蹩脚伎俩就束手无策。我们的目的,就是抓住这些背后捣鬼的人,斩草除根。先生,如果您能对我坦诚相见,把您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我,我们的进展就会快得多。”马洛里靠在椅背上,说:“我天生就喜欢坦诚相见,弗雷泽先生,不过这件事本身非常阴暗而且邪恶。”

“您不用担心吓到我。”

马洛里四面打量了一下:红木的书架、精装的杂志、皮面的典籍和巨大的地图,但是空气中却弥漫着可疑的气息,像是燃烧的污点一样令人心悸。经历过昨天的街头袭击之后,对他而言,学院一度像是一座安全的堡垒,但是现在,学院却像是野獾的洞府一样,到处都是漏洞。马洛里最终小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的确不是,先生。”弗雷泽答应着,“您应该继续您的学术活动,就像平常一样处变不惊。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因此判定,他们的袭扰策略已经失败。”

这个建议马洛里深表赞同。至少,这可以算是某种行动。他马上站起身来说道:“像平常一样,对吗?嗯,我也这么认为,这么做很合适。”

弗雷泽也站了起来说:“先生,如果您允许,我会陪在您身边。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解决您所遇到的麻烦。”

“如果您彻底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马洛里咕哝着说。

“奥利芬特先生跟我讲过一些相关情况。”

“对此我深表怀疑,”马洛里咕哝着,“他对事情最严重的方面视而不见。”

“我可不是什么政治家,”弗雷泽用他一成不变的温和语调说,“先生,我们现在出发吗?”

学院外,伦敦的天空布满黄色阴霾。

阴云悬浮在城市上空,黯淡中透出几分壮美,就像是风雨中模糊的战列舰雄姿。“战舰”的触手是城市中高耸入云的烟囱,他们在雾霾中扭曲。弯转,像是烛焰上空的黑烟涌向云天,又在乌沉沉的云顶蔓延、扩散。不见踪迹的太阳在云层后发散着隐蔽的水色游光。

马洛里观察周围的街道。伦敦,夏日,上午时分。由于烟垢弥漫的散射光线,周围景物的色调有几分诡异的饱满感。

“弗雷泽先生,我觉得,您像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是的,先生。”

“您以前见过这种天气吗?”

弗雷泽想了想,眯着眼睛仰望天空。“当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天气,先生。更早时候,伦敦的煤烟很糟糕,不过激进党人建造了更高的烟囱。现在,烟灰都可以被吹送到周边农村去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大多数吧。”

马洛里打量着低垂的云层,陷入遐思。此刻,他还真有些希望自己多了解一些空气动力学知识。这些罐子盖一样静止不动的云层看起来特别不健康,缺少自然的扰动,就好像空气的对流机制完全失效了一样。恶臭的地下铁路、浓汤一样的泰晤士河,现在又加上这样的云层。“好像没有昨天那么热。”他咕哝着。

“阴天啊,先生。”

街道上还是伦敦特有的繁忙景象。所有的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一概没有空位,所有的路口都被大小马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夫污言秽语骂战正酣,马儿鼻孔乌黑呼哧带喘。蒸汽车缓步前进,很多车上都装满了行李,把轮胎压得瘪瘪的。看来,贵族阶层集体出逃、要离开伦敦避暑的风潮已经愈演愈烈,马洛里能明显感觉得到。

从这里到迪士雷利居住的弗利特街距离很远。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忍一忍恶臭,乘地铁去。

但是在格洛斯特地铁站入口处,爆破手和矿工联合会却正在举行罢工活动。他们派出了巡逻哨,还在路口竖起横幅,现正在地铁站入口处垒起沙包,像是要把这里占领一样。很多人都围在周围看热闹,不过次序井然。围观者好像并不因为罢工的人胆大妄为而感到不快,而只是显得很好奇,或者有点害怕。也许他们很高兴看见地铁站封闭,又或许,他们只是害怕这些土石工人。这些带着头盔的罢工者突然就从他们的地下工作面冒了出来,形如一大群身强力壮的柯伯特精灵。“我不喜欢这样的局面,弗雷泽先生。”

“的确,先生。”

“我们去跟他们聊聊吧。”马洛里穿过大街,跟一个矮胖的大鼻子矿工搭话,他正在对着人群咆哮,一面把传单硬塞进别人手中。“嗨,矿工哥们儿,你这儿出什么事儿了?”

那名矿工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咧开咬着象牙色牙签的嘴笑了。他的耳朵上戴着一个粗大的金色耳箍——说不定是真金的,因为据说矿业工会很有钱,拥有不少自主专利技术。“既然你这么客气地问我,我就从头到尾给你讲个究竟,都是那天杀的白痴气动型火车给害的。我们早就给巴贝奇爵士递过请愿书,告诉他这条该死的隧道永远都不可能正常通风,可是上边就派了一个啥也不懂的傻子学者,给我们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屁话,现在,这破玩意儿已经变得比馊掉的尿还臭。”

“先生,这的确很严重。”

“你他妈的说得太有道理了,哥们儿。”

“您知道那个提供咨询的学者叫什么名字吗?”

那名矿工和他的几位戴头盔的同伴商量了一下才回答说:“那位爵爷叫杰弗里斯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