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个杰弗里斯!”马洛里惊叹道,“就是他,声称路德维克的风神翼龙不会飞,说他可以证明翼龙只是一种‘反应迟钝,只会滑翔的愚蠢爬行动物’,甚至连自己的翅膀都不会用,这个坏蛋的确就是个白痴,应该调查他四处诈骗的卑劣行为!”

“您也是学者吧,先生?”

“不是他那种学者。”马洛里说。

“那你带着的这个臭警察又是在干什么?”矿工用力拉扯着他的金色耳箍,“偷偷摸摸把我们说的话都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当然不是,”马洛里正色说道,“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行了,我的学者大人。您要想搞清楚实际情况,就自己爬下去,从墙上刮一桶那些臭玩意儿自己闻闻。我告诉你,做了二十年淘粪工人的人,闻到那味儿都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

矿工走开了,去阻拦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士:“抱歉,亲爱的,您不能下去,因为整个伦敦所有地铁的都已经停运…”

马洛里继续向前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听到这种事。”他大声嘟嚷着,大约是为了让弗雷泽听到,“如果一名学者要为工业界提供咨询,他就应该对所有的事实有足够的把握!”

“这都怪近年的天气。”弗雷泽说。

“跟天气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学术伦理问题!我自己也碰到过这样的事儿——约克郡有一位商人想要按照雷龙脊柱和肋骨的样式生产一种温室。我对他说,温室的骨架的确设计精巧、用料节省,不过上面的玻璃部件密封不严,肯定会出现漏水现象。结果我失去了那份工作,也没有得到任何报酬。不过我作为学者的荣誉丝毫没有损失!”马洛里哼哼鼻子,清清嗓子,向地沟里吐了一口痰。“我简直难以相信,那个该死的白痴杰弗里斯居然会给巴贝奇爵士提出这么差劲的参考意见。”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知名学者跟矿工直接交流…”

“那你是不认得我内德·马洛里!我尊重任何熟知自己专业的人。”弗雷泽想了一想,从他沉重的表情来看,好像有几分保留意见。“您所尊重的矿工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工人阶级暴乱分子。”

“我认为他们是很好的激进党工会群体。早年就坚决支持我们的政党,现在依然如故。”

“可是在动乱时代,死在他们手上的警察可不在少数。”

“但那些可是效忠威灵顿的警察啊。”马洛里说。

弗雷泽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步行去迪士雷利那里了。弗雷泽的长腿迈动起来,速度跟马洛里不相上下,因而并无怨言。他们向回走了一段,然后进入海德公园。马洛里本指望这里的空气能好一点,没想到夏天的树叶在凝固而且肮脏油腻的空气里,也像是已经死掉了大半一样,树下的绿灯显得诡异而阴郁。

天空的浓烟汇集成一团,不断地翻滚着,越积越厚。如此阴惨的景象好像也吓坏了伦敦的椋鸟,因为一大群这种鸟儿正在公园的上空慌乱地盘旋。马洛里一面走,一面欣赏鸟儿飞行的轨迹。鸟类盘旋的活动是运动力学研究的绝佳范例。很神奇,这么多鸟儿之间的互动,最终可以在空中摆出如此绝妙的图形。先是不规则四边形,接着又变成拆分开的金字塔,然后是扁扁的新月形,中央部分的凸起线条就像浪花涌动。应该会有不错的论文专门研究此类现象。

马洛里绊到了一条树根上。弗雷泽扶住他,叫了一声:“先生。”

“怎样,弗雷泽先生?”

“请小心,我们可能被人跟踪了。”

马洛里四面张望了一下,一无所获。公园里人很多,他完全看不到装咳嗽的绅士和他那位戴圆顶礼帽的帮凶。

他们快到罗敦跑马道了,这里集中了一群“女骑手”,报纸上委婉地把她们称为“帅马骑士”,代指专门为上层人士服务的妓女。这群人围在她们的一名同伴周围,而这位同伴刚刚从她的栗色骟马上摔了下来。马洛里和弗雷泽走近时,发现那匹马已经瘫倒在地,在跑马道旁边的草地上口吐白沫,喘息不止。女骑手满身灰土,但是并没有受伤。她正在咒骂伦敦,咒骂这里恶臭的空气,骂那个怂恿她骑马飞奔的女人,还有给她买下这匹马的男人。

弗雷泽礼貌地无视这一场景。“先生,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喜欢在露天环境下谈事儿。此时此刻,我们周围没有虚掩的房门,也没有可以窥探的锁孔。您能否用自己平实的语言,原原本本地向我讲述一下您的困境,就按照您亲身经历的那样来讲?”

马洛里默不做声地继续走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权衡这件事。他很愿意相信弗雷泽,在所有可能帮他脱离困境的官方人士中,只有这位刚毅的警察看上去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不过,要完全相信他,就势必要冒一些风险,而这些风险并不仅仅涉及他一个人。

“弗雷泽先生,此事关涉到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在我开口之前,我务必请求您答应,不要因此损及这位女士的声誉。”

弗雷泽面露沉思之色,默不做声背着手继续走了一会儿。“埃达·拜伦?”他稍后问道。

“是啊,当然!奥利芬特都告诉你了,对吗?”

弗雷泽慢慢摇头。“奥利芬特先生口风很紧,但是我们弓街警局经常需要出手为拜伦家族的困境解围。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的业务专长。”

“但是刚才,您好像一下子就能猜中似的,弗雷泽先生!这又是为什么?”

“不幸的经验,先生。我听过您刚才说的这段话,我熟悉这种充满崇敬之情的语调——‘事关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弗雷泽看着雾蒙蒙的公园,他看见金属基座的柚木长椅上挤满了敞开衣领的男人、摇着小扇脸颊绯红的女子、红着眼睛脸带病容的大群孩童,他们在热浪下不堪重负。“你们崇敬的公爵夫人、伯爵夫人,他们的府邸在动荡年代都曾被暴徒化为灰烬。你们激进党的贵妇人当然可以装模作样,自视甚高,但是人们提到她们,通常都不会采用某些古老的敬辞,‘伟大女性’这样的头衔,除非是指我们尊贵的女王,或者就是指所谓的差分机女王。”

他小心地避开一只椋鸟毛羽尚且完整的尸身,那只鸟儿躺在鹅卵石小路上,双翅张开,两只扭曲的小小脚爪朝向天际。而前进了几码之后,两人都不得不蹦跳着躲开数十只这种鸟儿的尸体。“先生,也许您应该从头说起。首先说说死去的路德维克先生,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件。”

“那好吧,”马洛里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煤灰,“我是古生物学博士,当然也是忠实的激进党成员。我出身低微,但是承蒙激进党的恩惠,我还是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颇受赞誉,我是现政府的忠实拥趸。”

“请继续。”弗雷泽说。

“我在南美地区待过两年,追随卢顿爵士进行考古发掘,但那时候我本身还算不上知名学者。当有人为我开展自主的科学考察工作慷慨提供经费时,我欣然接受。后来我听说,弗兰西斯·路德维克出于相似的原因,也接受了类似的任务。”

“你们两个,都从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获取了资金。”

“我们不只是得到了他们的资助,也必须接受他们的指令,弗雷泽先生。我带领十五个人穿过美洲战线,我们当然是去挖掘化石,也的确做出了伟大的发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走私枪支给印第安人,协助他们抵挡美国佬的扩张。我们还详细绘制了从加拿大南下的地图,忠实反映地形地貌。如果将来有一天英国与美洲国家发生战争的话…”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的确,美洲已经爆发战火,不是吗?我们与南方政府处于同一战线,只不过名义上还没有正式参战而已。”

“你完全没有想到,路德维克会因为从事这些秘密活动而面临危险?”

“危险?危险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没有想到,在英国本土也会有…路德维克在此地丧命时,我还在怀俄明。对此我一无所知,直到在加拿大看到报纸,当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在科学理论上,我和路德维克之间一直存在激烈的冲突。我也知道他去墨西哥发掘化石的事儿,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和我都有着同样的使命,我不知道路德维克也接受了贸易委员会的委托。我只知道,他有着出色的专业技能。”马洛里叹了一口气,再次感觉到空气的污浊。他对自己的话也颇为意外。他甚至从来没有对自己承认过这一事实。“我想,我是对路德维克心怀妒忌吧。他略微比我年长一些,是巴克兰德的高徒。”

“巴克兰德?”

“我们这个领域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现在也已经去世,不过坦率地讲,我并不十分了解路德维克。他不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人,待人傲慢、冷漠,本身最适合到海外考察,远离文明社会。”马洛里擦拭了一下后脖颈,“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他死在一场下流场所的争执中,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据您所知,路德维克认识埃达·拜伦吗?”

“不清楚,”马洛里很吃惊,“这个我不知道。我在学术圈子里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当然没有达到埃达·拜伦的级别。也许他们经人介绍见过面,不过如果埃达女士特别欣赏他,我应该会听到消息的。”

“您说过,他才华横溢。”

“但并非正人君子。”

弗雷泽转换了话题:“奥利芬特似乎认为,是得克萨斯人杀死了路德维克。”

“我对得克萨斯人一无所知,”马洛里愤怒地说,“谁又想去了解那么一个破烂国家?到处都一片荒凉,而且远隔重洋!如果真的是得克萨斯人杀死了可怜的路德维克,我估计皇家海军会炮击他们的港口,作为报复,或者采取其他类似的行动。”他摇着头。他曾经以为做这些事情非常勇敢,且富有智慧,现在看来却如此肮脏卑鄙,下流邪恶,近乎一场无耻的骗局。“我们都是犯傻,才会愿意参与什么贸易委员会的任务,路德维克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一些有钱的老爷们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地说要如何牵制美国。其实美国佬早就在激烈互掐,争论奴隶制问题和各州自决权,或者为了其他蠢事儿大打出手。路德维克居然就为此而死,而他本来完全可以活到现在,到处发掘古生物学的奇迹。我为此感到羞耻。”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你们对国家负有的责任,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的利益。”

“也许吧,”马洛里说着,用力摇头,“但是在如此长久的沉默之后,把这件事说出来,感觉真是一种解脱。”

弗雷泽好像并没有对这些故事留下深刻印象。马洛里估计,在特警部的弗雷泽探员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段老掉牙的无聊故事,又或者仅仅是更隐秘事件的表象片断,但是弗雷泽明显不关心政治,他只留意犯罪事实。“请讲一下你第一次遇袭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德比日。我看见一位戴面纱的女士坐在一辆出祖马车上,有一男一女对她横施虐待。我认为他们应该是犯罪分子——女犯名叫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们一直在密切关注巴特莱特夫人的行踪。”

“我无法指认他的男性同谋,但是我可能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名字:斯温,或者说斯温船长。”

弗雷泽看上去有些吃惊。“这事儿您告诉过奥利芬特先生吗?”

“没有。”马洛里感觉自己触及了敏感之处,就没再说什么。

“也许这样最好,”弗雷泽沉吟片刻,然后说,“奥利芬特先生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而斯温船长在各类阴谋犯罪的领域小有名气。他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有点像‘内德·卢德’或所谓的‘卢德将军’。多年以前,斯温匪帮就是农村地区知名的卢德派群体。他的帮派多是些纵火犯,酷爱烧人田宅,但是到了社会动荡时,他们就变得更加凶恶,杀死了不少乡绅,还把他们的府邸烧掉。”

“啊,”马洛里说,“你是说,这家伙是卢德的信徒喽?”

“卢德信徒早就已经绝迹,”弗雷泽语调坚决地说,“就像你所研究的恐龙一样,早已消失。我倒宁愿相信,这个人是个冒牌货。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外貌特征,总会有办法抓到他——等把他捉拿归案,我们就可以审问出他的真实身份。”

“反正呢,这家伙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农夫的样子,他看上去更像是沾染了些法国习气的赛马场流氓。我挺身出来保护那位女士的时候,他还持刀袭击我!在我腿上扎了一刀。我想我还算运气好,他的刀刃上没有煨毒。”

“也有可能已经煨毒,”弗雷泽说,“只不过大多数毒药的毒性都没有普通公众猜想的那么强…”

“总之,当时我把这坏蛋打倒,把他们从受害者身边驱走。那个小个子坏蛋两次发誓,说他将来一定杀了我。原话是‘灭了’我…然后我意识到,那位贵妇一定是埃达·拜伦。这时候,她开始说一些非常奇怪的话——就像是服了某种药物,或者是被吓傻了…她请求我送她去王室包厢,然后就寻机甩掉了我。我如此卖力相救,她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说过。”

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握着衣兜里的东西。“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先生。不久以后,我赢到了一大笔钱,是因为在我一位朋友制造的蒸汽车上押了重注。他事先给了我一些有用的提示,此举让我从一名囊中羞涩的学者变成了薄有资财的人。”马洛里扯了扯胡子,“尽管这个转折也算不小,不过当时看来,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我明白了。”弗雷泽默不做声,继续向前。他们已经走到了海德公园一角,这里有人站在肥皂箱子上,一边咳嗽一边面向听众高谈阔论。弗雷泽和马洛里一声不响穿过密集而满脸狐疑的听众。

他们穿过扰攘喧嚣的骑士桥,马洛里一直等着弗雷泽先开口,但是这位警察总也不言语。在格林公园的高大铁门口,弗雷泽突然转身,细细打量他们背后的街道,良久后突然说道:“我们可以从白厅附近穿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

马洛里点头答应,跟在弗雷泽后面继续前进。

白金汉宫正赶上守卫换岗。按照惯例,皇室家族目前正在苏格兰避暑,不过即便女王离宫,精英卫士们还是照旧举行换岗仪式。皇室守卫的装备,也是最新式最有效的英格兰军事装备,他们穿着沙丘色的克里米亚作战服,这衣服是按照科学原理画出的花色可以欺骗敌人的眼睛。所有的报道都说,这种织物让俄罗斯人非常无奈。在列队行进的士兵背后,一对运送炮兵辎重的马儿拉着一架巨大的军用汽笛风琴。欢快的琴声和激越的鼓点在寂静、恶臭的空气里听起来非常诡异,令人茫然若失。

马洛里一直在等着听弗雷泽得出结论,最后终于等不下去了。“在您看来,我遇见的到底是不是埃达·拜伦?”

弗雷泽清了清嗓子,无礼地随地吐了一口痰。“是的,先生。我认为是。我并不喜欢这件事儿,不过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的,先生。我相信我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关键,一目了然。这是赌场争端,埃达女士,她有一个点金模。”

“点金模?那是什么东西?”

“是赌坊中传说的一种东西,马洛里博士。点金模就是一个赌博系统,是用数学模型计算得出的秘密技巧,是用来打败庄家的。任何喜欢作弊的程式员都梦想着可以发现有效的投注模型,先生。这就是他们眼中的魔法石,可以凭空变出黄金的程序。”

“这东西能实现吗?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投注分析吗?”

“假如这东西能实现的话,先生,也许埃达·拜伦就是唯一能够做到的人。”

“她毕竟是巴贝奇爵士的挚友啊,”马洛里说,“是啊…你这么说我也相信,我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是这样,也许她真有一个点金模,也许她只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弗雷泽说,“我不是数学家,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赌博系统都不值一提。无论如何,她这次又因胆大妄为惹了一桩大麻烦。”弗雷泽满腔怨气地咕哝着。“她追求这个程式员心中的幻象已经有数年之久,为此不惜与众多不齿于世的人物为伍——老千、下流程式员、高利贷者,还有其他更邪恶的人。她的赌债越积越多,已经发展到近乎丑闻的程度。”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把拇指伸进钱包。“尽管如此,如果埃达真的发现了万无一失的投注模型,她很快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了。”

弗雷泽看了马洛里一眼,并为他如此幼稚的想法表示同情。“一个真正有效的点金模会瞬间摧毁整个地下赌博行业!也会夺走你们所有这些喜欢赌博绅士们的全部钱财…见过赛马场上投注的人追打无力偿付的庄家吗?点金模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的骚乱。您的这位埃达女士可能的确是数学界奇才,但是她脑子里的社会常识简直比一只苍蝇还少!”

“她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弗雷泽先生!天才级的伟大人物。我读过她写的论文,其中包含的高深数学修养…”

“埃达·拜伦女士,差分机世界的女王,”弗雷泽说,他那沉重的语调中包含更多的不是轻蔑,而是疲惫,“同时也是一个极端任性的女子!就跟她的妈妈一样,你知道吗?她戴着绿眼镜,能写出高深的学术巨著…可她脑子里所想的,却是如何颠倒乾坤,拿半个地球作赌注掷色子寻开心。女人啊,永远都不懂得适可而止…”

马洛里禁不住微笑地问道:“您结婚了吗,弗雷泽先生?”

“我才不结婚呢。”弗雷泽说。

“我也没结婚,暂时还没有。埃达·拜伦女士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她已经献身科学。”

“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有个男人管着她,”弗雷泽说,“这是上帝为男女关系确定的基调。”

马洛里皱起了眉头。

弗雷泽看到他的表情,想了一想,改口说道:“这是人类进化和适应环境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