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缓缓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弗雷泽看来非常不想见本杰明·迪士雷利,他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是要留心街上的间谍,但是马洛里估计,弗雷泽更有可能听说过迪士雷利的名声,不相信这位小报记者的人品。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马洛里也见识过一些老于世故的伦敦人,不过这位绰号“迪奇”的迪士雷利,堪称伦敦人中的伦敦人。马洛里并不十分敬重迪士雷利,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挺开心。迪士雷利似乎知道、或者是装作知道下议院所有的幕后交易,了解所有的出版商和学术团体,还清楚所有贵妇人的晚会和文学聚会的时间地点安排。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总是有办法得到这类消息,简直像是有几分魔力。

马洛里凑巧知道,迪士雷利曾经被三四个上流社会绅士团体除名。背后的原因在于:尽管他本人公开宣扬不可知论,也是著名的不可知论者,他却生于犹太人家庭。不过,这个家伙的活力和生活方式却给他赢来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任何不认识“迪奇”的伦敦人不是愚蠢透顶,就是孤陋寡闻。就好像这人拥有一个神秘的光环,甚至连马洛里有时候都要承认这个光环的存在。

一位戴着软帽,系着围裙的女仆引领马洛里进来。迪士雷利已经起床,正在吃早饭。早餐有浓咖啡,还有一条用金酒煎过的大片鳝鱼,鱼已经有点臭味。他穿着拖鞋,披一件土耳其浴袍,戴一顶配有流苏的天鹅绒土耳其帽。“早啊,马洛里。天儿真差,糟透了!”

“天气的确很不好。”

迪士雷利把最后一块鳝鱼塞入口中,然后开始装今天第一斗烟。“事实上,我今天正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忙呢,马洛里。你懂一点差分机操作,算是技术专家?”

“怎么了?”

“有一个讨厌的新潮货色,我上周三刚刚才买的。店里的人赌咒发誓,说这东西省时省力。”迪士雷利带路,两人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房间与中央统计局韦克菲尔德先生的办公室有几分相像,只是规模小一些,加之到处都是烟灰、低俗杂志,以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地板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软木和成堆的木屑。

马洛里发现,迪士雷利买了一台柯尔特-麦克斯维尔打字用差分机,而且设法把这东西从包装箱里扒了出来,装在了弯曲的支架上。现在,支架已经安装在肮脏的橡木工作台上,旁边有一把特制办公座椅。

“看起来还行啊,”马洛里说,“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踏板我已经会用了,手摇把手也没有问题,”迪士雷利说,“我还能让那些小针头挪动到我想要的字母那里,可就是什么都打不出来。”

马洛里打开差分机侧面,灵活地把打孔带安装在齿轮上,然后检查了进纸口——迪士雷利没能把这里的链轮安装到位。马洛里坐在办公椅上,用脚踩动踏板,启动了打字机,然后握住摇柄。“我写点儿什么?你来说句话,我写。”

“知识就是力量。”迪士雷利脱口而出。

马洛里摇动手柄,让指针在字母拨盘上来回运动,打孔带一点一点传送出来,平整地卷在纸筒上,往复来去的印刷滚轮发出让人欣慰的微细咔嗒声。马洛里让飞轮缓缓停下,扯下打字机吐出的第一截纸带。上面果然用大写字母写着:知识就是力量。

“熟练了才好用,”马洛里说着,把那页纸交给对方,“慢慢你就会适应了。”

“我用笔写都比这快得多!”迪士雷利抱怨着,“而且也好看得多。”

“的确,”马洛里耐心解释着,“只不过,人不能简单换张纸就自动重复。有了这台机器,你只要用点儿剪刀和胶水,就能够把输入过的东西重新打印出来。只要继续踩着脚踏板,要重印多少份都行。”

“这点挺好。”迪士雷利说。

“而且,你当然还可以修改写完的东西,只要把纸带剪下来,贴到想要的地方就行了。”

“专业人士从来都讲究一气呵成,”迪士雷利酸溜溜地说,“假设我要写,就一定可以写出气势磅礴、文辞典雅的美妙文章,就像这样子…”迪士雷利挥动了一下已经点燃的烟斗,“‘思想有时也会经历巨变,正如自然界的灾变一样,有时候,好像一切都已经陷入了无序和混沌状态,但自然界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恰恰正是在经历最剧烈扰动的时期,诞生一种全新的秩序,一份全新的驱动力,日渐成长壮大,控制并主宰一切,实现新的和谐。人的激情等不可控因素,反而是战胜绝望与颠覆的最强大力量。’”

“这段挺精彩的。”马洛里说。

“喜欢吧?这是你冒险经历的最新章节。要是我像个洗衣妇那样又推又拧,伺候这台打字机,我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雄辩而富有气势的文章?”

“要是不小心打错了,那就换张纸重新开始呗。”

“可是这东西号称可以节省纸张的!”

“你可以雇一位擅长打字的秘书,让他听写。”

“那帮人居然还跟我说这东西省钱!”迪士雷利叼着他那琥珀嘴儿的海泡石烟斗喷云吐雾,“不过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救了。出版社肯定会逼着我们采用这些新技术。晚邮报已经完全围绕差分机开展工作。政府也在大力推行这件事。您知道,就是那个什么排字工人协会…不过闲言少叙,马洛里,咱们开始工作,好吗?恐怕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儿。我想今天就完成至少两章的采访笔记。”

“为什么?”

“我要跟一帮朋友离开伦敦到大陆去。”迪士雷利说,“我们想去瑞士,到阿尔卑斯山的高处找个地方安营扎寨,让我们几个词客骚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外面情况的确很糟,”马洛里说,“天气太恶劣了。”

“每个沙龙都在聊这个,”迪士雷利说着坐到了桌前,开始翻箱倒柜找自己的采访笔记,“伦敦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所以才会有‘恶臭之都’的雅号。所有的贵族都早已制订好了避暑计划,或者已经离开了伦敦!很快,这座城里就不会剩下一个上流人士。传言说国会也要暂时逃离,到汉普顿聚集,而最高法院也会暂时移驾牛津!”

“什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应急措施也已经开始启动,当然都是暗地里拟定的,为了避免公众陷入恐慌。”迪士雷利从他的椅子上转身笑道,“不过应急措施马上就会来。绝对不会错。”

“会是什么样的措施呢,迪奇?”

“限制用水、关闭烟囱和煤气灯,诸如此类。”迪士雷利满不在乎地说,“对于才华决定社会地位的制度,人们当然可以随便说三道四。不过至少,这个制度保证了我国领导阶层不会是一群白痴。”

迪士雷利把采访笔记摊开,放在桌子上。“要知道,政府早就已经制定了非常完备而且科学的应急预案。不管是敌军入侵,还是火灾,或者旱灾、瘟疫…”他不时舔着大拇指,翻阅以往的采访记录,“有些人就喜欢整天想象灾难来临。”

马洛里觉得这些传言不可信。“这些所谓的‘应急预案’,都包括哪些方面的内容啊?”

“各种各样的事情呗。我猜想是疏散计划之类。”

“你不会认为政府想要疏散伦敦居民吧?”

迪士雷利坏笑着说:“如果你在议会大厦门外闻一闻泰晤士河的味道,然后听说我们沙龙的人都准备逃走,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啊,有那么严重了?”

“泰晤士河已经经常断流,河水恶臭,河道附近疾疫横行,跟一条臭水沟没有什么两样了。”迪士雷利说,“河水里混杂着酿酒厂、煤气厂、化工厂和矿场排出的各种废料!恶臭的污物像海草一样黏附在威斯敏斯特桥的桩基上,每当有蒸汽船通过,都会搅起奇臭无比的黑色旋涡,几乎要把船员给活活臭死!”

马洛里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就此撰写过社论啊?”

“给《号角晨报》写过…”迪士雷利耸耸肩,“我承认,我的渲染有一点点过头。但是今年夏天的确非常奇怪,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只需要有那么几天时间,下一场痛快淋漓的豪雨,冲刷一下泰晤士河的河道,驱散那些让人气闷的浓云,然后一切就都好了。如果这样的天气持续下去,那些老人和患有肺病的人士恐怕就要遭殃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迪士雷利压低了嗓音,说道:“有人说莱姆豪斯区已经开始出现霍乱蔓延的迹象了。”

马洛里感到一阵慑人的寒意。“谁说的?”

“只是该死的谣言,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怀疑呢?在气候条件如此恶劣的夏天,污浊的空气加上恶臭的味道引发传染性疾病,这实在太有可能了。”迪士雷利倒空了烟斗,打开密封的保湿器,重新装了一锅土耳其烟丝,“我深爱这座城市,马洛里,可是在有些时候,感情必须让位于谨慎。我知道你家人都在苏塞克斯。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离开这座城市,去跟他们会合。”

“可是我还要有一场讲座呢,就在两天以后。我要讲解雷龙的有关知识,还有配套的影像展示。”

“取消讲座,”迪士雷利一面说,一面用打火匣点火,“或者推迟它。”

“我不能这样做。讲座会是一次盛会,有很多专业人士和普通民众都将到场。”

“马洛里,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的,至少不会有任何大人物到场。你完全是浪费时间。”

“工薪阶层的人走不了,”马洛里固执地说,“下层民众根本就没有钱离开伦敦。”

“哦!”迪士雷利点头,吐了一口烟,“棒极了。满场都是爱读两便士版恐怖小说的听众,别忘了顺便向你的听众推荐一下我的色情小说。”

马洛里固执地闭上嘴巴,一语不发。

迪士雷利叹了一口气。“我们还是工作吧,还有很多事儿要做。”他从书架上拽下一本《家庭博物馆》杂志,“你觉得上期那段连载怎么样?”

“挺好,比以前的都好。”

“可是那里面该死的科学理论太多了,”迪士雷利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浪漫元素。”

“既然言之成理,讲点儿科学理论有什么不好?”

“马洛里,问题在于除了个别专家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对恐龙下颚的咬合力之类的话题感兴趣。坦率地讲,人们对于恐龙感兴趣的话题只有一个:它们他妈的到底为什么全都死掉了?”

“我记得咱们已经达成共识,要把这个问题留到最后一章再讲的。”

“哦,的确。这个话题很适合作为文章的最后高潮出现。什么巨型彗星撞击地球、黑沙暴灭绝了所有爬行动物之类,非常具有戏剧性,灾难色彩十足。这就是公众喜欢灾变论的地方,马洛里。灾变论很热闹,远远胜过渐变论者的喋喋不休,讲什么地球已经有若干亿年的历史,既无聊又无趣——看看名目都觉得无聊!”

“这跟世俗的情感反应一点关系都没有!”马洛里激动地说,“我们立论的依据是考古学证据!而证据支持了我的见解!你看看月亮就知道了,表面到处都是彗星撞击形成的环形山!”

“是啊,”迪士雷利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精密的科学论证,听起来还不错。”

“但是在对方,却没有人能解释太阳怎样才能持续燃烧哪怕仅仅一千万年的时间。没有任何燃烧现象可以持续如此之久——这根本就是有违基本的物理学定律!”

“您先等会儿。我完全赞同您的朋友赫胥黎所说的开启民智的主张,不过你要跟小狗打交道,就得时不时扔给它一根骨头才好。我们的读者想要了解恐龙马洛里,想了解他这个人。”

马洛里咕哝着,无言以对。

“所以说,我们还得回顾一下那个印第安女孩的故事。”

马洛里暗自摇头,他一直都怕提到这个。“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年轻女孩,只是当地的一名妇女…”

“我们已经在文章中写明,你目前尚未婚配,”迪士雷利耐心地说服他,“你也不承认在英国有任何心上人。所以说,我们就必须让这位印第安少女登场。你完全没有必要说谎,也不用信口开河编造任何故事,只要说她几句好话就好,表达一下爱慕之心,给点儿暗示之类。女人都喜欢这些事儿,马洛里,而且她们读书要比男人多。”迪士雷利拿起水笔,“你甚至还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马洛里找了张椅子边坐下边说:“晒延人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姓名,尤其是他们的女人。”

“可是别人怎么称呼她呢?”

“喂,有时候,她被叫做红毯寡妇,还有时候,被叫做花蛇妈,或者瘸马妈。可是所有这些名字,我都不能确信是她。事实上,我们只有一个混血法国人后裔当翻译,他是个酒鬼,为人卑劣可鄙,满嘴谎话。”

迪士雷利有些失望:“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有和她直接交谈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在一起时,用手语也可以达到彼此的目的。她的名字,读音像是瓦西尼哈娃,或者瓦尼西哈娃,反正是类似这样的读音。”

“如果我在作品里称她为‘草原少女’,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迪奇,她是个老寡妇,两个孩子都成年了,连牙齿都掉了好几颗,瘦得像只母狼一样。”

迪士雷利叹了口气说:“马洛里,你怎么就不能配合一下呢?”

“那就随你写吧,”马洛里用力扯着胡子说,“她很善于缝补衣服,这个你可以写。我们送给她缝衣针,因而得到了她的…友谊。给她的是钢针,不是野牛骨刺,还有玻璃珠,当然,这些原始人全都想要玻璃珠。”

“‘开始时羞怯自持,不过这朵草原之花,终于还是倾心于命中注定的爱人,奇妙的爱情就是从突出的针织天赋开始的。’”迪士雷利一面说,一面奋笔疾书。

然后他就一点点展开这段罗曼史,而马洛里在他的座位上如坐针毡。

事实远非如此。不过真正的事实,也绝不可能刊登在任何文明社会的刊物上。马洛里早就不再回想那段龌龊事,可是他并不曾忘记,也不可能真正忘记过。迪士雷利坐在那里尽情抒写甜蜜罗曼史的同时,真实的回忆却涌入马洛里的脑海,如此清晰。

圆锥形的帐篷外面飘着雪,晒延人都已经烂醉如泥。他们大呼小叫,丑态百出,因为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对酒精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对他们而言,醉酒就是中毒,是梦魇般的重负。他们像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到处乱走,有时向着北美大陆空旷的天空开枪。他们在幻景的折磨下倒在冰封的地面上,眼白上翻,形如死亡。他们一旦开始发酒疯,就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马洛里并不想去找那寡妇。他连续多日抵挡着这份诱惑。但是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承认,如果放手释放那份压力,反而能减轻一些灵魂经受的创伤。于是他找了一瓶威士忌,喝掉了两英寸的高度,那伯明翰劣酒,那是和步枪一起转运到美洲大陆的。然后他走进那间帐篷,寡妇就蜷缩在她的红毯子和兽皮中间,帐篷里烧着干牛粪。两个孩子已经出去了,他们在帐篷外冷眼斜睨旷野中的寒风。

马洛里向她展示了一根崭新的钢针,然后用两手比画,意示求欢。寡妇点头答应,她的动作僵硬夸张,对她而言,点头也相当于某种外语。随后,她就钻回自己的毛皮巢窠,仰面躺下,两腿张开,双臂上举。马洛里爬到她身体上方,用毯子把两人的身体盖住,然后把坚硬、胀痛的阳物从裤子里解放出来,用力插入她的两腿之间。他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完事儿,也许不会有太多羞耻感,可是当时的情景实在是太怪异,他总是觉得不安,因而很长时间以后,性欲还是没能得到满足。随后,那女人开始带着一份躁动的羞涩表情打量他,好奇地轻轻拉扯他的胡子。终于,女性的体温、私处甜蜜的触感,乃至对方身上那股奇怪的野蛮气息慢慢化去了他心中的那份矜持。他射了很多,很久,射在了那女人体内,尽管他并不想这样做。另外三次去找这女人的时候,他都及时退出,没有让她承受怀孕风险。这样的事即便只有一次,也已经足以让他羞愧难当。不过,即便在他们离开后这女子真的已经怀孕,也很有可能与他无关,而是探险队其他人留下的。

后来,迪士雷利终于开始询问其他事项,事情变得简单了,不过马洛里离开迪士雷利房间的时候,还是满腹苦涩和困惑,唤醒他心中恶念的并非迪士雷利轻浮的文字,而是他自身回忆的狂野威力。久被压抑的性欲卷土重来,他觉得浑身僵硬,被欲望折磨得不得安宁,几乎难以自已。从加拿大回来之后,他就没有近过女色。多伦多的那个法国女孩,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干净。他需要一个女人,非常迫切。他想要一个英国女人,长着粗壮的白大腿,白白的臂膀上长满小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