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来到弗利特街。一到室外,他几乎马上就感觉到两眼刺痛。来往的人群中看不到弗雷泽的影子。很少见这么阴暗的白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可是连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都看不到,已经被恶臭的雾霾遮掩住了。巨大的油灰色烟幕遮住了尖塔和拉德盖特山上悬挂的广告横幅。弗利特街已经挤作一团,马鞭声、蒸汽机声、喊叫声响成一片。人行道上的妇女蜷缩在沾满烟灰的遮阳伞下面,走路都弯着腰。不论男女都用手绢遮挡着鼻孔和眼睛。成年和未成年的男人们拖着毡制旅行提包和橡胶把儿的旅行箱,奶油色的硬壳平顶草帽已经带有斑斑点点的污物。一辆拥挤的避暑专线火车在密如蛛网的轨道上喘着粗气,沿着伦敦一查塔姆一多佛尔铁道奔驰而去,乌黑的浓烟在忧郁的空气中飘浮,像一条肮脏的飘带一样许久都萦绕不去。

马洛里看看天,像水母触手一样丝丝缕缕上升的烟柱已经看不清了,到处都弥漫着看不透的浓雾,随处可见雪片一样的灰色物体轻柔地附着在弗利特街的地面上。马洛里仔细观察自己外套衣领上落下的一片,此物由大颗的污染物晶体聚结而成,软塌塌的,外形很怪异,用手一碰,就瓦解为极细小的灰尘。

弗雷泽站在街对面的路灯底下,正在大喊“马洛里博士”。弗雷泽在挥手叫他过去,动作幅度已经算他本人比较夸张的了。马洛里意识到,也许弗雷泽已经叫了他好半天。

马洛里又是躲又是闯,好不容易穿过车流来到路对面。马路上有出租马车、货运马车,还有一大群一边喘气一边咩咩叫的绵羊。过了马路,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两个陌生人跟弗雷泽一起站在路灯柱下面,两个人的脸都用白手绢裹得紧紧的。其中的高个子像是已经通过手绢呼吸了很长时间,因为他鼻头下面的布料已经变成了棕黄色。“摘了吧,你们。”弗雷泽下令。那两个陌生人闷闷不乐地把手绢拽到下巴以下。

“你是那个装咳嗽的人!”马洛里大吃一惊地说。

“请允许我介绍,”弗雷泽语带讥讽地说,“这位是泰特先生,另外这位是他的搭档,乔治·贝拉斯科先生。他们自称私家侦探,或者与此类似的头衔。”弗雷泽微微撇了一下嘴,看上去好像有一丝笑意。“我想,你们两位已经见过爱德华·马洛里博士了。”

“我们认得他,”泰特说,他的嘴角还有一块淤青,肿得好高,“他完全是个疯子,绝对不正常!而且是有暴力倾向的疯子,早应该关进疯人院。”

“泰特先生以前曾是我们伦敦警局的一名警官,”弗雷泽说着,冷冰冰地直盯着泰特,“后来被我们开除了。”

“我是自愿辞职!”泰特声明说,“辞职是因为我坚持我的原则。伦敦警局根本就不可能主持正义,埃比尼泽·弗雷泽,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至于说贝拉斯科先生,可以算是成长中的黑道人物,”弗雷泽温和地说,“其父是流亡英国的西班牙保皇党难民,不过我们年轻有为的乔治老兄堪称兴趣广泛,卖假证、搞窃听,还当街偷袭我国知名学者…”

“我是本土出生的英国公民。”那位肤色黝黑的小个子混血儿说着,一张丑脸死盯着马洛里。

“少跟我们装模作样,弗雷泽,”泰特说,“你跟我,谁都不干净。你穿着那身黑皮铜扣也不过是为了跟官场那些恶棍同流合污。弗雷泽,你想铐就铐,想关就关,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你也知道,我有得是门路。”

“你别紧张,泰特。有我在这儿,不会让马洛里博士打你的,不过请一定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跟踪他。”

“职业操守,”泰特反对说,“我们不能暴露雇主身份。”

“少装蒜。”弗雷泽呵斥道。

“你们这位道貌岸然的绅士其实是个杀人犯!他像杀鱼一样把仇人开膛破肚!”

“我没有做过那种事,”马洛里说,“我是皇家科学会的学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家。”

泰特和贝拉斯科交换了一下眼神,面露怀疑之色。贝拉斯科突然开始冷笑。

“有什么好笑的?”马洛里问。

“他们是你的一位同事雇来的,”弗雷泽说,“这是你们皇家学会的内斗。对吧,泰特先生?”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泰特说。

“是自由贸易委员会?”马洛里问,没人回答,“那就是查理·莱尔?”

泰特被烟熏红的眼睛骨碌碌转动了一圈儿,用手肘碰了碰贝拉斯科的肋部。“他是完全无辜的,马洛里博士的确没有干过坏事,就像你说的那样,弗雷泽。”他用脏兮兮的手绢擦了把脸,“该死的,全都撞到一块儿了。伦敦现在臭得像地狱一样,可是国家却掌握在一群学识渊博的疯子手里,他们钱多得花不完,心肠却硬如铁石!”

马洛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让这个傲慢的浑蛋重新尝尝自己拳头的滋味,但他马上压制住了无用的冲动。他转而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捋了捋胡子,冷淡而暗含深意地对着泰特笑了一笑。

“不管你的雇主是谁,”马洛里说,“他要是知道你已经被弗雷泽先生和我发现,肯定不会很开心。”

泰特对马洛里怒目而视,但没有说话。贝拉斯科两手伸进衣兜,看上去随时准备开溜。

“我和你们两位之间,之前的确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马洛里说,“但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可以克制个人情绪,并且客观地分析问题!现在,你们已经被揭穿了伪装,难以继续跟踪我,也就是说,失去了对原雇主的利用价值,我说得对吗?”

“对又怎样?”

“对某个叫做内德·马洛里的人来讲,你们两个人可能还很有利用价值。他付给你们多少钱,你们的这位理想雇主?”

“你要小心啊,马洛里。”弗雷泽警告说。

“如果你们一直对我严密监视,你们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个慷慨大方的人。”马洛里无视警告继续说。

“每天五个先令。”泰特小声说。

“是每天每人五先令,”贝拉斯科插嘴说,“还给提供活动经费。”

“他们在撒谎。”弗雷泽说。

“到本周末,我会给你们准备五个金畿尼,在古生物研究所我的房间里付钱。”马洛里承诺说,“我想让你们做到的,就是用此前对付我的那套伎俩原模原样去对付你们以前的那个雇主——就像俗话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你们暗地里跟踪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我。那家伙雇你们,就是让你们这么做,我猜得对吗?”

“差不多吧,”泰特承认,“我们可以考虑您的提议啊,财神爷,只要您先付费就行。”

“我可以先给你们一部分钱,”马洛里让步说,“不过,你们也得先提供一些信息。”

贝拉斯科和泰特面面相觑。“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商量。”两位私家侦探走到一边,隔着人行道上纷纷来往的人群,躲到一座铁皮方尖碑后面商议去了。

“这两个家伙,忙活一年都不值五个金畿尼。”弗雷泽说。

“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坏蛋兼浑蛋,”马洛里表示同意,“不过弗雷泽啊。他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需要得到的是他们知道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泰特又回来了,那条手绢也重新戴回脸上。“雇我们的人叫做彼得·福柯。”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本来不想说的,野马都休想把这消息从我嘴里拽出来,只不过这小子牛得很,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整天介对我们呼来喝去的。他居然还怀疑我俩的品格,还疑心我们不能为他尽心办事儿,好像也不相信我们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让他去死吧,”贝拉斯科说,他藏在手绢和帽檐后面的络腮胡像小翅膀一样向两侧伸展着,“贝拉斯科和泰特组合,才不会为了什么彼得·福柯之类的鸟人浪费时间呢!”

马洛里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崭新的一英镑钞票给泰特。泰特接过来,手指像资深老千一样灵活地把钱折起来,变没了。“您再给我的搭档这么一张票子,咱们就算成交!”

“我早就怀疑是福柯干的好事。”马洛里说。

“那好吧,大财主,给您讲点儿您不知道的,”泰特说,“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跟踪你。您每天像大象一样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的同时,有个衣着入时的公子哥儿带着他的小女伴,过去五天中的三天都在跟踪你。”

弗雷泽突然尖声插嘴说:“但是今天却没有,对吗?”

泰特在手绢后面哧哧笑着说:“弗雷泽,我估计他们是看到了你,然后就闪人了。你这张臭脸绝对会让他们望而生畏。那两人逃起来比兔子还快。”

“他们知道你们发现他们的行踪了吗?”弗雷泽问。

“他们又不是傻子,弗雷泽。这两个人衣着入时,如果我没看错,男的应该是混赛马场的主儿,女的是个鸡。那娘儿们还想甜言蜜语打动贝拉斯科,想套我们的话,打听是谁雇了我们。”泰特停顿了一下,“我们没说。”

“他们有没有透露任何口风,关于他们自己的?”弗雷泽沉着脸问。

“那女的自称是弗兰西斯·路德维克的妹妹,”贝拉斯科说,“说是在调查她哥哥被杀的事儿。我没问,她就自己直接说出来了。”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么俗套的谎言,”泰特说,“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路德维克。模样倒是挺好看,不过有点阿拉伯娘们的味道,脸蛋儿漂亮,红头发,看上去更像是路德维克的相好。”

“她是个杀人犯!”马洛里说。

“有意思啊,财神爷,她也是这么说你的。”

“知道到哪儿能找到他们吗?”弗雷泽问。

泰特摇头。

“我们可以去查。”贝拉斯科说。

“你们何不趁着跟踪福柯的机会,顺便查探他们的底细呢?”马洛里突发奇想,对两人说道,“我感觉这些人可能会是一伙的。”

“福柯已经跑到布莱顿去了,”泰特说,“他受不了这里的臭味儿——够娇贵的。如果我们赶去布莱顿的话,您得承担我和贝拉斯科的车费——您知道,这是活动经费。”

“算我的。”马洛里说着,递给贝拉斯科一张一英镑钞票。

“马洛里博士希望所有账单列出详细项目,”弗雷泽说,“并以收据为证。”

“没问题,财神爷!”泰特说,他行了个警察的举手礼,“很荣幸可以为国效力。”

“别在这儿口是心非了,泰特。”

泰特选择无视他,看了马洛里一眼,说:“您很快就会听到我们的消息,财神爷。”

弗雷泽和马洛里目送二人离去。“我估计,你是白扔了两英镑。”弗雷泽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个人了。”

“也许,他们也算是便宜货色了。”马洛里说。

“绝对不是,先生。有很多更省钱的办法。”

“不过至少,暂时没人躲在我背后打闷棍了。”

“没那回事儿,先生,只不过仅仅是他们两个不打而已。”

马洛里和弗雷泽找了辆卖小吃的车,简单吃了几块火鸡培根三明治。这次还是租不到马车,街上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所有的地铁站全部关闭,每座车站门口都有矿工放哨,并对行人污言秽语。

当天的第二场会面在杰明街,结果却让马洛里大失所望。他本打算到博物馆找济慈先生讨论讲话稿的事,但是皇家科学会的影像师济慈先生却发来一份电报,说他重病缠身,偏巧赫胥黎也被拉去参加一场上院学者议员会议,讨论紧急事态处理事宜。马洛里甚至连听从迪士雷利的劝告、取消演讲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特伦汉姆·里克斯先生自称不经赫胥黎授权,不敢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而赫胥黎自己偏偏又没有留下任何通讯地址或电报号码。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整个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就没几个人。那些欢快的儿童和狂热的自然史爱好者曾经成群结队,而现在只剩下几个苦瓜脸在馆内转悠,这些人更像是冲着室内略好一点的空气来的,或者为了避暑。他们没精打采地在高耸的恐龙模型周围游荡,好像打算敲开巨大的化石骨骼吸取里面的骨髓一样。

既然无事可做,也只能回到古生物研究所准备当晚与青年不可知论者协会聚餐的活动了。这个协会是一个大学生科学社团。马洛里作为出席当晚活动的大人物需要在晚宴后讲几句话。他一直很期待这次活动,因为协会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协会名称看起来那样装模作样。而且,这场只有男性参加的聚会,也让他有机会开几个不甚雅观的玩笑,可以博得年轻单身汉们一笑。马洛里曾经从迪士雷利那里听过几个段子,他自己觉得非常有趣。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原本熟悉的人还有多少依然留在伦敦;或者即便大家愿意聚会,又能不能顺利聚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会不会选在黑衣修士酒吧二楼的房间聚会,那里紧邻黑衣修士大桥,还正好位于泰晤士河下风向。

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挂起了“关闭”告示牌。马洛里本打算找家理发店,修剪一下头发和胡子,现在却只好作罢。伦敦市民要么已经逃离城市,要么就紧闭门窗躲在家中。黑烟已经从高空蔓延至地面,与恶臭的雾霾相接,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惨黄色雾团,几乎看不清半个街区以外的街景。少数的几个行人都是突然从浓雾中出现,仿佛衣冠楚楚的鬼魂。弗雷泽当先带路,既毫无怨言,也从未走错过。马洛里估计,这位资深警官就算蒙上双眼,也可以在伦敦街道上畅通无阻,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现在也把手绢蒙在了脸上。这像是理应采取的预防措施。不过马洛里却为此感到不快,因为这样一来,弗雷泽就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看不出一点表情了。

“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影像显示屏。”两人走到布隆普敦街的时候,马洛里说,街道两侧科学院的尖塔在恶臭的雾霾中显得线条模糊。“我上次离开英国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两年前,这该死的东西还没有那么流行。而现在,没有影像屏我都不能发表公开演讲。”他咳嗽着,“刚才在弗利特街看到《晚邮报》报社门口的显示屏,我就觉得恶心,那高高在上的屏幕上写着什么‘矿工罢工,全城地铁停运’,还有什么‘国会驳斥泰晤士河传闻。’”

“那又怎么样?”弗雷泽问。

“那等于什么都没说,”马洛里说,“国会里的什么人说了哪些话?是关于泰晤士河具体什么传闻?国会又到底是什么态度?说得对还是不对?”

弗雷泽没应声。

“那东西只是做出一副传播了信息的样子,但根本没有传达任何有用信息!只是一句口号,一条干瘪的概括。没有提出任何论证,也没有权衡过任何证据。这根本就不能算是新闻报道,只能供闲极无聊的人消磨时间。”

“有人会说,闲极无聊的人一知半解,总胜过一无所知。”

“说这话的人肯定是个该死的白痴,弗雷泽。用显示屏喊口号这件事,就像印制没有金银支持的纸币,或者从没钱的账户开支票一样。如果普通人辨明是非的渠道仅此而已,那么我真的要为贵族院代议制度三呼万岁!”

一辆燃煤蒸汽车在他们身边缓缓驶过,车厢里拉着疲惫的消防员,衣服和面目都熏得黑黢黢的,也许是救火时弄脏的,也许是因为伦敦肮脏的空气,或者是被蒸汽车烟囱里喷出的恶臭黑烟抹黑了。在马洛里看来,救火的蒸汽车本身就要靠燃烧的煤炭驱动,真是非常讽刺的事儿,不过这或许也有它的道理——在现在的天气条件下,马儿跑一个街区都会极为费力。

马洛里口干舌燥,很想喝倒一杯哈克巴夫酒解渴,可是古生物学研究所里面好像比露天里的烟雾更浓,空气中有一股焦味儿,像是亚麻布被烧煳了。

也许是凯利加的那些除臭苏打水把管道腐蚀穿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臭味终于熏走了大厦中的客人,因为整个大堂几乎都不见人影,餐厅也是鸦雀无声。

马洛里正掠过层层的清漆屏风和丝绒地毯寻找服务员。这时,凯利亲自出现了,他紧绷着脸,面容坚毅,招呼着:“马洛里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