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儿,凯利?”

“我有坏消息告诉您,先生。这里发生过不幸,是火灾,先生。”马洛里看了一眼弗雷泽。

“是这样,先生,”酒店总管问道,“您今天离开酒店的时候,有没有把衣服放在煤气灯旁边?或者有没有留下未熄灭的烟头之类?”

“火灾不会就发生在我的房间吧?”

“恐怕是的,先生。”

“严重吗?”

“酒店的客人都觉得挺严重的,先生。消防员也这么认为。”凯利没有说酒店职员们的评价,不过他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立场。

“我出门从来都会关闭煤气灯的!”马洛里冲口而出,“我对今早上的情形没有多少深刻印象——不过我每次都会关闭煤气。”

“反正您的房间门是锁着的,消防员只好强行闯人。”

“我们想去看看。”弗雷泽不动声色地提出要求。

马洛里房间的门被斧头劈开过,被烧得卷曲起来的地板上到处是水洼和沙土。可以想见,马洛里的那堆杂志和信件曾经烧得很旺,把整个办公桌全部烧毁,地毯也给烧掉了好大一块。桌子后面的墙上被烧出一个大大的黑洞,上方的房顶也同样受损,裸露的托梁和屋橡被烧成了焦黑的木炭。马洛里的衣橱里本来有伦敦社交生活所需的全套华美装束,如今也变成了一堆乌黑的破布片和碎玻璃。马洛里被气得发狂,同时有一种不祥的羞耻感。

“您出去的时候锁门了吗,先生?”弗雷泽问。

“我每次出去都锁门,每次!”

“我能不能看一眼您的钥匙?”

马洛里把钥匙串儿递给弗雷泽。弗雷泽默默跪在烧焦的门框旁边,细细检查了锁孔,然后站起身。

“走廊里有没有发现过可疑人物?”弗雷泽问凯利。

凯利很恼火地问:“请问您是什么人啊,先生?凭什么盘问我?”

“弓街警局的弗雷泽警官。”

“没有发现,警官。”凯利倒抽一口凉气,回答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至少我没听说。”

“请对此事保密,凯利先生。我猜想,你们也像其他皇家科学院下属的酒店一样,只接待知名学者入住?”

“我们一贯坚持这一标准,警官!”

“但是你们的客人,可以在此接待访客?”

“只接受男性访客,偶尔接受有人护送的女士我们不会接待可疑人物的,先生!”

“那么嫌犯就是一个衣冠楚楚的酒店大盗,”弗雷泽得出了定论,“一名纵火犯。从他在桌子底下和衣柜旁边堆放信件的手法判断,此人更善于劫掠,而不擅长纵火。他有一把钢丝制作的简易万能钥匙,用来对付这把转筒锁。开锁花费了他一些时间,我估计足足有五分钟。”

“真是大胆狂徒!”马洛里说。

凯利看上去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入住本酒店的学者被人登门纵火!这让我真的无地自容!从卢德派暴徒作乱以来就没听说过这么邪恶的事儿!他们真无耻,马洛里博士,简直无耻之尤!”

马洛里摇了摇头说:“凯利先生,不能完全怪你,我应该事先警告你们的,我有些丧心病狂的敌人。”

凯利咽了一口唾沫,说:“先生,其实我们都知道。同事们都在疯传您的事。”

弗雷泽正在检查写字台残骸,他把衣柜的铜把手裹起来,在垃圾中间翻检。“兽脂蜡烛。”他说。

“我们买过保险,马洛里博士。”凯利满怀希望地说,“我也不清楚我们买的保险有没有覆盖这样的风险,不过我的确希望可以赔偿您遭受的损失!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

“这的确伤害了我,”马洛里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说,“不过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严重!我最重要的那些文件都在酒店保险柜里,而且我从来不在酒店留下钱财。”他停顿了一下,“凯利先生,酒店的保险柜应该没有遭到破坏吧?”

“没有,先生。”凯利说,“嗯…我还是马上去查看一下吧,先生。”他鞠了个躬,急急忙忙地走了。

“是你的老朋友,德比赛场带匕首那个人干的。”弗雷泽说,“他今天没打算跟踪你,而是等咱们一出门,他就偷偷溜进来捅开门,在你堆积如山的文件上面点着了一根蜡烛,等到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他早就安全脱身了。”

“他一定对我的行程计划有所了解,”马洛里说,“我敢说,他对我了如指掌。他已经查到了我的编号,把我当成了查验官方资料的目标。”

“先生,从某种程度上说,”弗雷泽丢开那根铜把手,“他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业余纵火犯,还在用石蜡,手段最娴熟的纵火者现在普遍采用煤油,这玩意儿碰到什么都会烧个精光。”

“今天晚上我不能去参加不可知论者的集会了,弗雷泽,我没有任何衣服可穿!”

弗雷泽肃然而立。“我欣赏您面对不幸的勇气——不愧是一名学者和绅士,马洛里博士。”

“谢谢你,”马洛里说,他沉默了片刻,“弗雷泽,我想喝点酒。”弗雷泽缓缓点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弗雷泽,让我们去找个真正能放开了喝酒的地方吧!真正开怀畅饮,像那些满口脏话的俗人和穷人一样开心,不要去那些摆放着金酒装奢华的地方,让我们离开这些徒有其表的酒店,找一家不嫌弃客人的酒馆,就算是你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马洛里用脚猛踢衣柜残留的灰烬。

“先生,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弗雷泽安慰他说,“你想找个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释放一些压力——那种能喝酒,能跳舞,可以找到漂亮女人的地方。”

马洛里发现了他在怀俄明穿过的军用外套的铜扣被烧得乌黑。这景象让他尤其受伤。“你不会想要安慰我吧,弗雷泽?我猜想奥利芬特一定对你说过,让你负责照顾我我会认为那是大错特错。弗雷泽,我现在就喜欢找麻烦,你最好别惹我。”

“我完全没有误解您的意思,先生。今天的确遇见了不少不顺心的事儿,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没有亲自去看过克雷蒙花园。”

“我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透过猎枪的瞄准镜看见那个带匕首的家伙。”

“先生,我完全理解这种感受。”

马洛里打开他的银质烟盒——至少这东西还在!——点燃了他的最后一根哈瓦那雪茄。他深吸一口,直到优质香烟的镇静作用渗入他的血液中,他这才说:“话说回来,花点时间去克雷蒙花园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弗雷泽带路,他们沿着克伦威尔小巷走下去,经过乳腺性病医院残留的那一片灰白砖头:看来,今晚这里像噩梦一样令人绝望。马洛里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

医院里的惨相还在继续困扰马洛里的神经,当他们来到一家酒店时,马洛里一口气喝掉了四五杯威士忌,意外的是,这儿的酒居然很不错。酒吧里挤满了布隆普敦的本地人,他们看上去怡然自得,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不断有人给自动钢琴投入两便士硬币,那东西就不停地演奏《我要去乡间》,马洛里非常讨厌那首歌。他在这儿根本就无法放松,毕竟这里也不是克雷蒙花园。

沿着布隆普敦又走了几个街区,他们看到真正的麻烦开始出现;在伯内特·哈珀专利地毯制造厂旁边有一大群穿制服的人乱哄哄地拥堵在巨大的工厂门口,像是工人骚乱的样子。

弗雷泽和马洛里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其实这群人大多数都是警察。伯内特-哈珀工厂生产一种色泽鲜艳的防水材料,原料是粗麻布、软木屑和煤炭提取物,可以裁成各种形状粘贴在中产阶层的厨房和浴室地面上。工厂有十几根烟囱排放出大量黑烟,在目前情况下,这些烟囱的确是更适合暂时关闭。最早到达现场的那群警察(至少他们自称如此)是来自皇家专利局的一队巡视员,按照政府应急预案要求,他们被强制编入了工业执法队伍。不过伯内特-哈珀工厂不愿损失当天的产量,于是提出抗议,声称专利局的人无权关闭工厂。随后皇家科学会工业委员会又派来了两位警官,他们援引先例,证明关停要求正当可行。争吵声又引来了当地警察的紧急情况应对小组,这帮人乘坐一辆临时征用的蒸汽公交车赶来——大多数公交车都已经被政府征用,连马拉出租车也不例外,这都是地铁工人罢工对应的预案明文要求的处置措施。

警察当场关闭了烟囱,这事儿干得干净利落,也完美体现了政府的良好愿望。可是工厂的工人们却拒绝离开,他们在周边游荡,不服管束,因为没有人答应他们可以带薪休假,而工人们却认为,在目前情况下,这是他们应得的补偿。但是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应该由谁来确保停工期间伯内特-哈珀工厂的财产安全,又有谁可以代表官方给出通知,何时允许工厂恢复生产。

最糟糕的是,警察局内部的电报系统偏偏又出现了严重故障。电报寻址服务很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区那座金字塔形的中央统计局提供的,马洛里估计,现在的污染和臭气肯定给那儿造成了麻烦。“弗雷泽先生,您可是特别警察系统的,”弗雷泽说,“何不借机展示实力,帮这些大笨蛋解决麻烦?”

“这玩笑开得有意思,您智商真高。”弗雷泽说。

“我刚才还在纳闷怎么没有警察巡街。现在明白了,肯定是全伦敦的警察全调到工厂周边去了!”

“看到这事儿,您好像还挺开心。”弗雷泽说。

“这些小官僚!”马洛里欢快地冷笑着,“但凡他们认真学一点点灾变论,就完全可以料到目前发生的事,这是典型的生物协同效应联动现象,整个系统正在加速进入混沌期!”

“麻烦您解释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马洛里在他的手绢后面笑道说,“用大白话来解释,意思就是所有事情严重性加倍,事态进展速度也提升一倍,直到一切都分崩离析。”

“你这都是学者们爱讲的空话,你不会认为这跟我们伦敦当前的局势有任何关系吧?”

“这个问题很有趣!”马洛里点头,“触及了根本性的形而上学论题。如果我能为一种现象建立精密的模拟模型,这是否证明我已经彻底理解了这种现象呢?还是这一切纯属偶然,或者只是技术手段造成的假象?当然,作为系统模拟技术的坚定支持者,我个人非常信赖差分机建模模拟手段,不过别人的确也可以对这种学说提出质疑。水很深啊,弗雷泽!老休谟和贝克莱爵士,曾经都是此道高手!”

“先生,您不会是喝醉了吧?”

“只是有一点儿喝高了,”马洛里说,“您可以说我是‘微醺’。”他们明智地无视那些警察,继续向前走,任由他们争吵去。

马洛里突然感到失落、伤感,他想念在怀俄明州穿过的军用外套,想念他的水壶,他的望远镜,还有肩扛步枪时的那份踏实。他怀念冰冷、干净、荒凉的地平线,在那里,他专注于生活的全部细节,死神的脚步也更轻快,更公平。他突然热切盼望离开伦敦,再次投身野外探险。他愿意取消一切会面,愿意向皇家科学会或者最好是向地理科学会申请经费,只要离开英格兰就好!

“你不用那么做的,先生,”弗雷泽说,“实际上,那样一来局面可能会更糟糕。”

“我刚才又在自言自语吗?”

“是的,先生,说了一点。”

“在伦敦城什么地方能买到优质猎枪啊,弗雷泽?”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切尔西公园后面,这地方被称为相机广场,周围的商店出售高档光学设备:塔尔博特银版照相机、投影机、万花筒、业余观星者用的天文望远镜等。还有给热爱科学的小男孩特制的微型显微镜,很多小男孩都喜欢观察池塘里扭来扭去的微生物。这些小东西本身并没有太高的科学研究价值,但是对他们的研究却可能会引领你逐渐接近真正的科学理论体系。想到这里,马洛里停在一家摆放这种显微镜的橱窗前面。这些东西令他想起了慈祥的老曼德尔爵士,正是老爵士给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在列维斯博物馆做勤杂工。此后,他进而负责为骨骼化石和鸟蛋编写目录,并最终赢得了剑桥大学奖学金。现在回想起来,老爵士的教鞭使用得略显频繁,不过每一次都是他罪有应得。

远处的人行道传来奇怪的呼啸声,马洛里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奇怪的幽灵一样的身影半蹲着从雾中出现,他的速度很快,衣袂飘飞,腋下夹着一根折起的手杖。

马洛里瞬间闪开,一名男孩大声喊叫着经过他身边,飞奔而去。那是一个伦敦男孩,十三岁左右年纪,穿着橡胶底轮滑鞋。男孩灵巧地转身,漂亮地滑步停下,然后借助手杖调整方向,原路返回。过了片刻,就有一大群男孩出现,包围了马洛里和弗雷泽,又是叫,又是跳,像一群小妖怪一样开心。其他人都没有穿轮滑鞋。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块小小的方形布片蒙住脸,就像统计局职员一样。

“快说,你们这些坏孩子!”弗雷泽嚷道,“你们的面具是哪里来的?”

那些小孩不理他。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刚才那下真帅!再来一次吧,比尔!”另外一个孩子把腿儿抬起三次,动作古怪又一本正经,然后他高高跃起,大喊一声:“糖果!”周围那群孩子大声哄笑,并且欢呼着什么。

“你们都冷静点儿。”弗雷泽命令着。

“苦瓜脸!”一个捣蛋孩子对他做鬼脸,“帽子还难看得要死!”所有的孩子都笑做一团。

“你们的父母在哪里?”弗雷泽问,“天气这么糟,你们不应该到处乱跑。”

“莫名其妙!”穿轮滑鞋的男孩冷笑着,“前进,我勇敢的兄弟们!由我黑豹比尔负责指挥!”他把拐棍往地上一杵,向前冲去。其他人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

“他们衣装整洁,不可能是流浪儿童。”马洛里说。

那帮男孩跑出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准备玩甩鞭子游戏。很快,所有的男孩互相挽着胳膊,排成长长的一排,穿轮滑鞋的男孩在“鞭梢”上。

“看上去情况不妙。”马洛里小声说。

大群男孩组成的“鞭子”开始在相机广场左右摇摆,每一个“环节”都在放大摇摆的幅度,突然,穿轮滑鞋的孩子从队尾甩脱,像是投石机发射出的巨石一样飞出。他变态似的欢笑着飞速滑向一边,脚底碰到了什么,就一头扎到了一大块玻璃上。

那块玻璃登时碎裂成很多块,从商店前门纷纷砸落下来,像断头台上的森森利刃。

年轻的黑豹比尔躺在人行道上,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死了。一时间,周围一片死寂。

“抢宝贝啊!”有一个男孩突然放声大叫。那群孩子纷纷狂叫着冲进被撞开的店铺里,开始哄抢所有展品:望远镜、三脚架、化学试剂瓶…

“住手!”弗雷泽喊道。“我是警察!”他伸手到衣袋里,同时扯下遮脸的手绢,吹响了三声警哨。

那群小孩马上四处逃窜。有几个丢下了他们抢到的东西,但是其他人疯狂地抱着抢到的东西,跑得像野蛮的大猩猩一样疯。弗雷泽随后追赶,马洛里紧随其后。他们来到店面前,黑豹比尔还蜷缩着趴在地上。他们走近时,男孩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摇了摇流着血的脑袋。

“你受伤了,孩子。”马洛里说。

“我好得很!”黑豹比尔迟钝而固执地说,他的头皮被玻璃割伤,已经伤到了骨头,血沿着两边耳朵汩汩流下。“把你的臭手拿开,你这个蒙面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