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拇指将子弹上膛,再一次扣动扳机,枪声突然响起,震耳欲聋。

一秒钟都不到,短兵相接的战斗就开始远离马洛里周围。有人摔倒,有人喊叫,有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通通作鸟兽散。有些人就在他面前被别人踩踏。马洛里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惊异地在亚麻布面具后面张开嘴巴,那把枪还举在头顶没动。

然后他突然醒过神来,赶紧逃走。他跑步前进的同时,试图把枪别回腰带上,却发现子弹又已经上了膛,只要一碰扳机,就又可以开枪。他只好摇摇摆摆拿着那把枪逃走。

后来他停下来,死命咳嗽。在他身后,吞噬一切的浓雾中,传来散乱的枪击声,还有充斥着怒火、嘲笑和狂喜的野兽一样的号叫。

“上帝啊!”马洛里嘟嚷着,看了看那把枪的构造。这鬼东西的确是自动上膛的:枪管下面有个装置,可以利用后坐力,通过固定齿轮把外部有沟槽的旋转弹膛拨动到位,让下一颗子弹对准枪口自动上膛。马洛里两手拇指扳住撞槌,小心移动扳机,直到他手动地把这个系统关闭,然后又把枪别进腰带。

他还是没有摆脱那些到处张贴的传单。周围依然到处都贴着这些东西,乱七八糟贴成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简直无穷无尽,他追寻着这些传单,沿着一条看似寂静无人的街道走了下去。某处传来遥远的玻璃碎裂声,然后就是男孩子们的阵阵狂笑。

一张海报上写着:“廉价提供万能钥匙”;漂亮的防水材料,可用于印度和其他殖民地;招聘药剂师和药店学徒等字样。

前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和车轴的吱嘎声。然后,贴着海报的载货大马车从浓雾中出现。那是一辆高大的黑色马车,高耸的车体侧面贴着花花绿绿的张贴画。一个蒙面的家伙穿着肥大的黑色雨衣,正把涂好了糨糊的海报糊上墙。那面墙有高高的铁栏杆作为防护,栏杆距离墙面足有五英尺,可是这丝毫阻挡不了贴海报的人,因为他有一个末端装着滚轮的特制工具,连接在扫帚杆一样的长杆上。

马洛里靠近观看。贴海报的人头都没抬,他的工作正进展到紧要关头。海报本身被卷在一根黑色橡胶轴上,正在自下而上滚贴在墙面上,与此同时,贴海报的人灵巧地按动长杆上一个活塞,让卷筒上的两个放液嘴喷出稀糊状的黏液。到了上端再往下一扫,海报就贴好了。

马车继续向前,马洛里靠近一步察看海报上的内容,海报用浮夸的辞令和差分机打出的图形,夸赞“高尔佳”洁面皂的神效。

贴海报的人和他的马车继续向前移动。马洛里跟在后面。贴海报的人注意到了马洛里,好像不太高兴。他跟赶车的人说了句什么,那车向前移动了好大一截。

马洛里不依不饶继续跟随,马车现在停在了弗利特街的一个转角处。这里的广告牌通常只张贴本市报纸,可是现在,一张大海报已经四仰八叉地扣在《号角晨报》的版面上方,左右两边还有无数的其他海报。

这里更多的是剧院表演公告。有来自巴黎的贝内特博士,将讲授“水中睡眠的医疗效果”,萨斯奎哈纳慈善机构肖陶卡协会将会举办研讨会,研究“已故柯勒惠支博士的社会哲学理论”;此外,还有一场配备影像演示的科学讲座,演讲人是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停下脚步,笑逐颜开。爱德华·马洛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用八号差分哥特体印出来非常赏心悦目。很遗憾,这次讲演不可能按时举行了,不过很明显,赫胥黎或者他手下的什么人还是及时安排了海报的张贴,此事至今都没有取消。

真遗憾啊,马洛里想,他盯着远去马车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份前所未有的亲近感。爱德华·马洛里。他甚至想要把海报保存起来作为纪念,他也的确想过要把海报揭下来,不过看到那黏糊糊的糨糊,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靠近海报细瞧,想把海报的文字背诵下来。细看之下,海报的印刷质量并不理想,因为上面的黑色字迹偶尔会出现模糊,或者环绕着猩红色颜料,就好像印刷针头浸透了红色颜料,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一样。

“杰明街的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将有幸向伦敦民众展示爱德华·马洛里博士的精彩演讲,仅有两场,机会难得。马洛里博士是皇家科学会研究员兼皇家地理学会研究员,他将在演讲中展示他在怀俄明州发现的巨型恐龙这一旷世奇观,并阐述他对这种动物生存环境、生活习惯和食性的见解,以及他与野蛮的晒延部落印第安人打交道的经历,并将详细讲述他的死敌路德维克教授是如何被人用残忍邪恶的手段夺去了生命;他还将分享职业赌徒的独家心得,尤其是猎鼠赌场的心得,向热心听众分享必胜投注法则,此后,讲演还将奉上余兴表演。最火辣热烈的七名蒙面美女的舞蹈演出,由七位马洛里小姐联合出演,这几位女士还将坦诚她们在性爱艺术方面的几段心得,表演仅对男性观众开放;票价二先令六便士。表演将同步播放济慈先生制作的影像。”马洛里咬紧牙关,快速起步奔跑,他迅速越过了那辆缓步而行的马车,双手抓住了车前骡子的辔头。那牲畜喷着响鼻踢腾着停住,它污秽的头部也套着一张帆布“口罩”,是用一条草料袋临时改装成的。

带着肮脏口罩的赶车人惊叫了一声,他跳下木质座位,落地时身体摇晃了一下,挥舞着一根核桃木短杖逼近过来。“喂!快走开!”他喊叫着,“小子,少在我们面前装熊犯傻,赶紧滚蛋…”看清马洛里的块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是握紧了短棒,准备给马洛里来下狠的。

第二个贴海报的人从马车后面跑上来,跟同伴站在一边,他手里举着那根贴海报用的长棍,像叉子一样端着。

“走开,这位先生,”赶车人建议,“我们也没招惹你。”

“你们当然惹我了!”马洛里吼道,“你们这些坏蛋从哪儿弄来这些垃圾海报的?快说!”

高一点儿的对手轻蔑地在马洛面前摇了摇他那沾满糨糊的长棍。“今天的伦敦没有王法!你想要干涉我们贴海报,就先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马车侧面一块巨大的广告板突然开向一边,铜门扭吱吱作响。看起来那里像是这辆马车的门,因为已经有一名谢顶的男子从那里跳出来。他戴一顶干净的红色大礼帽,方格裤的裤脚塞进大皮靴里。他空着手,脸上也没有戴面罩,令马洛里更为吃惊的是,他居然还叼着一根点燃的大烟斗,正冒着浓烟。

“这是怎么了?”他语调平和地询问。

“遇见个流氓,先生!”赶车的人大声说,“罗圈腿派来的恶棍打手!”

“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吗?”后来的小个子说着,微微扬起眉毛表示质疑。“我看不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马洛里说,“你是谁呀?”

“我就是那个人称‘海报之王’的人,我的孩子!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肯定对你我这个行业还相当陌生!”

“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同行,先生,我就是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小个子双臂交叉,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前后摇晃了几下,问道:“那又怎样?”

“你们刚刚张贴的海报,对我进行了严重诬蔑!”

“哦,就为了这个呀?”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似的咧嘴笑了,“这么说吧,这跟我完全无关,爱德华·马洛里博士。我只管张贴,东西不是我印的,责任也不在我。”

“我也这么说吧,你们不能继续张贴那些诬蔑性的该死海报!”马洛里说,“我要把剩余的全部海报都拿走,并且要求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海报王气场十足地一抬手,止住他那两个跃跃欲试的手下。“马洛里博士,我很忙。如果你愿意跟我上马车,像个通情达理的绅士一样跟我谈,也许我会听听你的诉求,不过我对任何恐吓跟威胁都不感兴趣。”他眯缝着蓝眼睛,死盯着马洛里。

“好吧。”马洛里恼怒地回答说。他有些震惊,尽管知道自己占理,可是海报王冷静的回应却完全压制住了他的怒火。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或者有些手足无措。“当然,”他小声说,“这样很好。”

“同意。汤姆、杰米,我们继续干活。”海报王灵巧地爬回了他的马车里。

马洛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用力爬上那辆样式奇特的马车。里面没有椅子,地上到处都铺满了绛紫色的地垫,像是土耳其人用的毛绒脚垫。四壁都是涂了清漆的木质壁柜,里面塞着卷得紧紧的海报,车顶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开着,昏暗的光线透进来。车厢里弥漫着胶水和廉价黑绒烟丝的味道。

海报王自得其乐地坐在地板上,靠着一个巨大的绒毛枕头。车夫鞭子一响,骡马叫了一声,车儿继续吱吱嘎嘎缓步前进。“来点儿兑水的金酒吗?”海报王招呼着,打开了一个壁橱。

“白水就好,谢谢。”马洛里说。

“那就白水喽。”海报王从陶罐里倒水到白铁杯中。马洛里把破旧的面罩拽到下巴以下,饥渴难耐地喝着水。

海报王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又倒了第三杯。“要不要加点儿可口的柠檬,”海报王挤挤眼睛,“希望你知道自己的‘水量’。”

马洛里清了清黏糊糊的喉咙,说:“非常感谢。”摘掉了面具,他脸上就有一种奇怪的赤裸裸的感觉。海报王盛情款待,加上胶水中几乎比泰晤士河水还可怕的化学物质异味,让他觉得脑袋发晕,“我很抱歉,刚才我显得有些…嗯,过于尖刻…”

“没什么,就是下面的年轻人不懂事而已,”海报王圆滑地说,“在贴海报这个行当里,我们随时都得做好动拳头的准备。就在昨天,我的兄弟们还跟罗圈腿的手下大干了一场,为了争夺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海报张贴空间。”海报王轻蔑地哼了一声。

“在这次的混乱中,我也有自己的麻烦需要解决。”马洛里粗声粗气地说,“不过基本上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非常理智,不爱找麻烦。请一定不要把我当做爱找茬的人。”

海报王故作高深地点点头:“我还从来没见过罗圈腿雇用学者来充当打手。透过您的衣装和举止,我就知道您是个有学问的人。”

“您真是目光如炬。”

“我也愿意这样想,”海报王说道,“这么说,我们已经搞清楚状况了,也许您可以跟我讲讲您为什么如此不满。”

“您所张贴的关于我的海报是赝品,”马洛里说,“充满了污蔑性的内容,肯定是不合法的。”

“正如我此前申明过的,这与我无关,”海报王说,“我跟您讲讲我们行当的几个基本事实吧,不绕圈子。每张贴一百张半开纸海报,我预期可以挣到一英镑零一先令,也就是每张海报二点六便士,四舍五人,那就算是三便士吧。如果你愿意按照这个价格买下我手上的部分海报,那我们就可以谈。”

“东西在哪儿?”马洛里问。

“如果你愿意自己到货架上找的话,我没意见。”

车上的人停下来贴海报时,马洛里开始在存货中翻检。所有的海报都卷得紧紧的,像是很多根大棒。

海报王从窗口递出一卷海报给赶车人,然后默不做声地把海泡石烟斗磕空,从纸包里取出烟丝重新装满,用德国造打火匣点着,无比满足地吐出一口恶臭的烟。

“就是这些,”马洛里说着,把最外面一页拽出来,在车厢里面打开,“您看看,这些内容多恶心?一开始还像是正常的文字,后面却极度恶俗,而且荒谬!”

“标准海报卷,每卷四十份,共计六先令七便士。”

“您看这儿,”马洛里说,“这等于是在诬蔑我是杀人犯!”

海报王礼貌地看了一眼海报。他嘴唇翕动,好像那标题让他很困惑。“马——洛里,”他好半天才说,“你是在货车里发表演讲吗?”

“马洛里——那是我的名字!”

“这他妈是该死的演出广告,不是招贴画!”海报王怒道,“字迹有点模糊了…哦,我想起来了。”他喷云吐雾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早就想到,接这单生意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那家伙倒是预先付钱了。”

“谁?谁付钱了?”

“在莱姆豪斯区,西印度港口那里,”海报王说,“那地方很乱,马洛里博士,好多恶棍在所有的墙上和广告板上张贴布告,从昨天就开始了。我的兄弟们本来想要找他们的麻烦,然后这个自称斯温船长的家伙,就意识到最好是把我们雇用了。”

马洛里的腋下被汗水浸湿了:“斯温船长,是吗?”

“看穿着像是个赛马场周围出没的主儿,”海报王兴致勃勃地说,“个子不高,红头发,长相很怪——额头有个大鼓包,就这个位置。应该说,他像只虱子一样疯狂好动,不过他倒是挺懂规矩的,一旦跟他讲清楚行规,他就承诺不给我们海报张贴行业找麻烦,手头好像也很宽裕。”

“我认得这个人!”马洛里声音颤抖地说,“他是个疯狂的卢德派阴谋家,甚至有可能是整个英格兰最危险的男人!”

“还真看不出。”海报王咕哝着。

“他严重威胁社会秩序的安定!”

“我觉得这小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海报王说,“只是个跳梁小丑,喜欢戴眼镜,经常自言自语。”

“这个人算得上是国民公敌——一个极度危险的阴谋主义者!”

“我本人相当讨厌政治,”海报王悠闲地向后靠着,慢悠悠地说,“《海报张贴管理法规》根本就是愚不可及,你听了也会厌烦的。涉及哪些地方可以贴海报的部分,那条该死的法规一点儿灵活变通的空间都没有。我告诉你吧,马洛里博士,那个推动这项法规通过的议员,我他妈都认识。那小子自己参选的时候,也雇我们贴海报来着,他才不关心海报贴在什么地方呢!只要是对他本人有利的内容,贴哪儿都成!”

“我的天哪!”马洛里打断了他,“一想到那个坏蛋还在伦敦四处招摇…他居然还有钱,天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想到他四处煽动骚乱和叛变,还赶上这么个危机时期;他还控制着拥有差分机的印刷厂!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啊!太糟糕了!”

“请您不要太激动,马洛里博士,”海报王温和地责备他说,“我老爸——愿他的灵魂安息,他以前总跟我说:‘就算你身边的人全部失去理智的时候,我的儿啊,你就记住一点:一英镑还是二十先令。’”

“这样说当然没错,”马洛里说,“可是…”

“我老爹经历过多次社会动荡,每次他都贴过海报!早在三十年代,骑兵冲向工人的时候,鹰钩鼻子的老威灵顿被炸成渣儿的时候,他就贴过。先生,那时候才真叫艰难,比软塌塌的现代社会艰难多了!现在有什么?不过是点儿臭气嘛!就这也叫危机?算了吧,在我看来,算是一次机会还差不多,而且我已经抓住了其中的机遇。”

“您好像完全没有理解这次危机的紧迫性。”马洛里说。

“艰难时世,无非就是开始印制四连张两开局幅海报的时候罢了!以前是保守党政府给我老爹发钱(我老爹曾经主持圣安德鲁斯教区的海报张贴生意),让他覆盖激进党的海报。他当时不得不雇用女人去干这活,因为男人很少愿意来做。他白天把激进党的海报涂黑,晚上自己再去张贴新的!你们一革命,我们就财源滚滚。”

马洛里叹了一口气。

“我老爹发明了业内人称可伸缩粘贴头的专利工具,我本人也曾做出过一些机械性的改进。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在桥梁底下张贴海报,方便船上的人阅读。我们家族一直富有企业家传统,先生,谁都很难取代我们的位置。”

“我不知道等整个伦敦化为灰烬的时候,所有这些对你还有什么用,”马洛里说,“看看吧,你正在帮助那个坏蛋实现他的无政府主义阴谋!”

“我想说,你完全把事情看反了,马洛里博士。”海报王怪笑着说,“据我所知,上次我们见面时,还是那小子必须付钱给我,而不是反过来我付钱给他。不过回想起来,他还托我保管了一些海报,就在顶上那一层,这里。”海报王站起来,把那堆东西取下,放在地板上。“要知道,先生,这些破烂海报上说什么、扯什么,根本都不重要!背后暗藏的真相就是,海报本身是不可能消失的,这就像泰晤士河的潮水,或者伦敦的浓烟。真正的伦敦人把伦敦称作‘雾都’,你知道吗?它也是一座永恒之城,就像耶路撒冷,或者罗马,或者有人会说,撒旦的群魔殿!你看到过我这个海报王替伦敦城操心吗?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但是,很多市民都已经逃走了!”

“只是一时犯傻而已。他们会回来的。”海报王信心满满地说,“为什么?因为他们根本无处可去。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了,先生。”马洛里无言以对。

“所以呢,先生,”海报王说,“如果您听从我的建议,就花掉六个先令,买下你抓着的那卷儿海报。如果你可以出价到一英镑,我就把我们的朋友斯温船长所有的海报都给你,只收你二十个先令,先生。然后您就可以离开大街,回家安心静养去了。”

“有些海报已经被张贴出去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让兄弟们把他们涂黑——或者贴别的海报在上面,”海报王小声说,“当然,只要你别让他们白忙活就行。”

“这样一切就会过去吗?”马洛里把手伸进钱袋,一面问,“我个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总比你用腰带里别着的那把手枪能争取到的结果好得多,”海报王说,“这东西对绅士和学者都没有任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