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没有回答。

“请听从我的建议,马洛里博士。在你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之前把那把枪丢开。要不是我从墙孔里发现了你那把枪,出来打圆场的话,我的确认为你可能会伤了我的兄弟。回家吧,先生,让你的头脑冷静一下。”

“你如果真的认为自己的建议有理,自己又为什么不待在自己家里呢?”

“可是先生,这里就是我的家呀,”海报王说着,把马洛里的钱收进了自己的猎人衣兜里。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我的老太婆会把下午茶搬进车来,一起聊以前的日子…所有的围墙、河沿、广告牌…”

“我在伦敦没有家;不过的确有事必须赶到肯辛顿。”马洛里说。

“那还挺远的,马洛里博士。”

“的确还挺远,”马洛里扯着胡子说,“但是我突然想起肯辛顿有很多的博物馆和科研院所,从来都没有人在那里张贴过广告。”

“真的吗?”海报王沉吟着,“跟我讲讲。”

距离古生物学院还有足足一英里的时候,马洛里就告别了海报王。他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胶水的刺鼻气味,走走停停的马车也让他觉得特别恶心。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马车,笨拙地掐着一大沓厚重的海报,上面全是污蔑性内容和无政府主义的宣传语。在他的背后,汤姆和杰米已经开始忙着“开垦”政治经济学研究院的围墙,这里还是从未见识过海报的处女地…

马洛里把成卷的海报倚靠在装饰性灯柱上,重新用他的破布面罩遮住口鼻。他觉得头晕目眩,开始怀疑胶水里面含有砷成分,或者就是印刷材料里面某种煤炭提取物有神经抑制作用,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中毒了,简直衰弱到骨髓里,然后他又一次拿起那些海报。纸张在他汗湿的手掌中皱褶起来,就像是淹死的人逐渐松弛的皮肤。

现在看来,他是挫败了这个矮小恶棍许德拉一样来势凶猛的一击,不过这小小的胜利看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因为这个恶棍的作恶手段简直是源源不断。马洛里仍然相当于是在暗中跌跌撞撞,而意志上也在被看不见的毒牙撕扯着…

尽管如此,马洛里还是发现了一条关键性的证据:小个子现在躲到了西印度港口!他现在离对手如此近,而同时又如此遥远——这足以让人发狂。

马洛里被一堆马粪重重绊了一下,然后他把那好多卷海报挪动到右侧肩膀上,堆成摇摇晃晃的一堆。想要去面对那个小个子,只是无用的狂想而已,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手还在数英里之外,隔着陷入混乱的伦敦城。马洛里现在已经快要到达古生物学院,而且也几乎筋疲力尽。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心应对手头的事务。他要把这些邪恶的海报放到研究院的保险箱里。也许将来有一天,这些可以用来作为证据,然后他会取走作为麦德林结婚礼物的大钟。他会带上大钟,设法离开这座被诅咒的城市,与家人团聚,做他早就该做的事:回到绿树成荫的苏塞克斯,回到家人朋友的怀抱,那里有宁静理智的生活,社会安定。他的生命机器也将重归正常秩序。

马洛里一下没有抓紧那些海报,所有卷轴就通通散落在碎石柏油路上。其中一卷跳起来,正好敲在他小腿上。马洛里疲倦地哼哼着把这些东西重新检起来,试着扛在另一侧肩上。

在臭烘烘的烟雾后面,骑士桥的方向隐约有一个队列在行进,以稳定的速度穿过街道。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因为距离远、湿臭气重而显得模模糊糊,不过他们看起来像是军用蒸汽车的样子,就是那种用在克里米亚战场上配有方形履带的巨大怪物。烟雾淡去了嚓嘎嚓嘎的行进声,以及钢铁履带隐约不断重复的眶啷眶啷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而马洛里望着前方,呆立不动,扶紧自己肩上的重负。每一辆蒸汽车都带着一节单独的拖车,拖车看着像是披着帆布的大炮,此外就是人。步兵穿着帆布色军装,两腿叉开坐在炮管上,随后是海胆鬃毛一样密集的、上了刺刀的步枪。至少有十几辆军车经过,甚至有可能是二十辆。马洛里揉揉酸痛的眼睛,觉得难以置信。

在布隆普敦路口,他看见三个衣衫褴褛的蒙面人从打坏的门厅里蹑手蹑脚地溜出来,但是没有人找他的麻烦。

某个警方机构在古生物学院大门口摆上了路障,但是并没有人看守。绕过路障很容易,随后再走上青蛙身体一样油滑的石阶,就来到了主入口。大厦巨大的双层门外罩着一层保护性的潮湿厚帆布,从砖砌的拱顶一直垂到地板。潮湿的织物上有浓重的氯化物和石灰粉味儿。帆布的后面,学院大门虚掩着,马洛里轻轻挤了进去。

仆人们正在用棉布清理大堂和起居室里的家具。其他还有稀奇古怪的一大群人,在扫地、拖地,或者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清理廊檐。她们多是伦敦妇女,还有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大家忙忙碌碌地来去,身上戴着借来的学院围裙,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但一举一动也都透着疲惫。

马洛里逐渐明白过来,这些陌生人一定是学院雇员的家人,到他们所知的最壮观的公共建筑里来避风头。而学院里有人(很可能是凯利总管)勇敢地承担起责任,在所剩不多的学者帮助下,组织起了这批临时避难者。

马洛里拖着他沉重的海报纸卷走向前台。他意识到周围都是坚强的劳动者。他们也许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他们是纯粹的英国人。他们临危不惧,本能地聚集在一起,自发保卫他们的科学设施,维护公义、法律和财产安全。他感受到一股爱国者的豪情,精神也为之一振,他认识到,混乱带来的疯狂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在强弩之末的漩流中,自发形成的秩序已经崛起!云团一样混浊的颗粒正在逐渐凝结成晶体,一切都将改变。

马洛里把那堆可厌的负担丢在空无一人的酒店前台后面。在桌角,一台电报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打孔带不断自动传递,打好的内容已经触及地板。马洛里细细观察这个头虽小却意义非凡的技术奇迹,他长出一口气,就像是潜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一样。

学院里的空气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不过至少还可以让人呼吸。马洛里赶紧扯掉脸上肮脏的面罩,把这块布装进衣兜里。在这个众神庇佑的避难所里面,应该还有地方能找到食物,甚至有望找到澡盆、肥皂以及硫化粉,用来杀灭从早上就在他腰间爬来爬去的虱子。鸡蛋、火腿、提神的葡萄酒、邮票、洗衣店、擦鞋店——整个文明世界,奇迹一样互相连接的网。

一个陌生人大步穿过大堂,径直向马洛里走来:他是一名英国士兵,一位炮兵中尉,穿着帅气的军服。上身是蓝色双排扣紧身短上衣,配着闪亮的山形袖章,铜纽扣和镀金肩章,紧身的长裤上有红色的军用装饰纹,戴一顶远远的金边散兵帽,精致的白色腰带上挎着一只扣紧的手枪皮套。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挺胸昂头,面容严肃地径直走过来,明显是有事找他。马洛里赶紧挺直腰杆,有点被对方镇住了,甚至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对方穿着华丽的军服,而自己只是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便装而已。

随后,他却惊喜地跳了起来,认出了对方。“布莱恩!”马洛里大叫着,“是你啊,布莱恩!”

士兵加快了脚步。“内德——果然是你!”马洛里的弟弟说着,温和的笑意绽开在新潮的克里米亚式胡须之间。他两手握住马洛里的手,用力摆动着,这力气可不小。

马洛里又惊又喜地发现,军事训练和科学的饮食让他的小弟长高了好几英寸,体重也增加不少。布莱恩·马洛里,家里排行第六的小弟,一直都显得有些内向、怕羞。而现在,他的小弟弟穿上军靴,居然足有六英尺四英寸,眼神中也有一种曾经沧海的男人那种沉稳与厚重。

“我们一直在等你呢,内德。”布莱恩对他说。他刚刚那勇猛刚强的语调,情不自禁地又变回小时候说话那种感觉,也许是习惯了。对马洛里而言,这就像深沉记忆里传来的回音:一群小孩子,等着最大的哥哥给大家拿主意。不知为何,家人的期待既没有让他觉得劳累,更没有让他觉得有负担,反而让他马上重新打起了精神。迷惘像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再次恢复了活力:有小布莱恩在这儿,就足以让他找回自我。“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马洛里激动地说。

“还好你终于回来了,”布莱恩说,“我们听说了你房间里着火的事…还听说你在伦敦城里失踪,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这让我和汤姆完全不知所措!”

“嗯?汤姆也在这里?”

“我们两个是一起来伦敦的,坐了汤姆的小蒸汽车。”布莱恩回答道,接着脸沉了下来,“我们带来了坏消息,除非当面说,不然都不知从何说起。”

“出什么事了?”马洛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是不是父亲他…”

“不是的,内德。父亲平安无事,或者说他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还跟前段时间一样。是可怜的麦德林出事了!”

马洛里呻吟了一声道:“坏事怎么偏偏不放过马上要做新娘的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这事儿涉及我的战友杰瑞·罗林斯,”布莱恩嘟嚷着,又尴尬又痛苦地耸了一下肩,“杰瑞一直想好好对待我们的麦德林,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麦德林的事儿,而且为了她一直都洁身自好,可是他却在家中收到一封信,一封恶毒而且可怕的信!这信让他的心都伤透了!”

“信上说什么?上帝啊,快说吧!”

“嚼,信上没有署名,只说是‘一个知情人’…可是写信的人对我们家的事未免知道得太多了,我们全家人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全都知道。然后这个人说麦德林…行为不检点,只不过他的原话更加粗俗恶毒。”

马洛里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到脸颊。“我懂了,”他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讲。”

“哩,他们的婚事就此告吹,就像你可以猜到的。可怜的麦德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抑郁,她甚至打算自残。现在她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厨房里哭,泪流成河。”

马洛里沉默着,脑子里细细考虑着布莱恩刚刚说过的话。

“我曾经离家一段时期,去了印度和克里米亚,”布莱恩一字一顿、语调低沉地说,“我并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到底怎样。跟我说实话,杰瑞收到的信上所说的事情,到底会不会事出有因?你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吗?”

“你说什么?我们家麦德林?上帝啊,布莱恩,她可是我们马洛里家的人!”马洛里一拳砸在柜台上,“不,这完全是谣言。这是蓄意而为的攻击,试图败坏我们全家人的名誉!”

“怎么会…内德,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成心害我们?”布莱恩追问着,满脸是莫名悲愤的表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也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

布莱恩瞪大了眼睛:“你真的知道?”

“是的,跟烧毁我房间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也知道现在这个瞬间,他正躲在什么地方!”

布莱恩大吃一惊,默默地盯着他看。

“我和这个人结下了仇怨,是因为秘密的国家事务。”马洛里说着,权衡着自己的言词,“我现在是个有点儿影响力的人了,布莱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场暗中进行的阴谋,像你这样的人,任何忠于皇室的战士都绝不会容忍那样的行为。”

布莱恩缓缓摇头。“我在印度曾多次目睹异教徒的恶行,有些事足以让强者失魂落魄,”他说,“但是眼见这样的丑行出现于英国土地上,却决非我所能容忍!”布莱恩揪着他的小胡子,这姿势让马洛里觉得似曾相识。“我早知道来找你就对了,内德,你总是可以一下子就把事情看透,眼光比所有人都强。那你就继续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解决这件事?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枪套里的手枪…它能用吗?”

布莱恩两眼放光。“老实说,这个是不符合法规要求的枪型!这是战利品,我从一个死掉的沙皇军官手里得来的…”他开始动手解开皮套盖片。

马洛里赶紧摇头,看看大堂四周。“如果有必要,你不会害怕开枪?”

“害怕?”布莱恩很不高兴地说,“内德,如果你不是平民的话,你说这话我就跟你没完。”

马洛里盯着他。布莱恩勇敢地与他对视。“是为了我们自己家人,不是吗?我们跟俄国人打仗——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吗?”

“汤姆在哪儿?”

“他在吃东西,在…好了,我带你去。”

布莱恩带路,他们一起走进了研究院的沙龙。这个学者气息浓厚的聚会所现在挤满了喋喋不休、吵吵闹闹的食客,多数都是劳动者,他们用叉子从研究院的细瓷盘里叉起土豆片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饿了很久。年轻的汤姆·马洛里穿得还挺整齐,短款亚麻布上衣配上一条方格裤。他正跟一名同伴一起坐在餐桌前,桌子上堆放着鱼骨头和柠檬皮。

跟他同坐的是埃比尼泽·弗雷泽。

“内德,”汤姆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站起身,又抓过一把椅子,“跟我们一起坐吧,来,坐下!你的朋友弗雷泽还挺好,给我们买了午饭吃。”

“您还好吗,马洛里博士?”弗雷泽闷闷不乐地问。

“有点累。”马洛里说着坐下来,“但只要吃点东西,喝点儿哈克巴夫就好了。你还好吗,弗雷泽?完全恢复了?”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麻烦你告诉我,你又跟我的两个弟弟讲什么自作聪明的废话了?”弗雷泽一语不发。

“弗雷泽警官是一位伦敦警察。”马洛里说,“而且是肩负秘密使命的那种。”

“真的?”汤姆很震惊。

一位侍者挤到桌前,他是学院的正式职员,看上去有些狼狈,带着歉意说:“马洛里博士,学院的食物存货有点少了,先生。现在点普通的鱼肉和马铃薯最合适,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可以的。如果你们可以调一杯哈克巴夫…好吧,算了吧。给我来咖啡就好,浓咖啡,不加奶。”

弗雷泽目送侍者离去,满眼忧伤与耐心。“您昨晚一定有很多活动。”弗雷泽等那人走远了才说。而现在,汤姆和布莱恩看弗雷泽的表情都变了,明显带些反感和猜疑。

“我发现了那个小个子,就是斯温船长,现在藏身于西印度港口。”马洛里说,“他正在试图煽动全城暴乱!”

弗雷泽抿起了嘴唇。

“他拥有一间差分机印刷厂,还有一群同党。他正在印制煽动性文件,几十份,几百份地印。我今天早上没收了一些,内容低俗,谎话连篇,全都是卢德派的垃圾言论!”

“你还挺忙的。”

马洛里冷冷地说:“我很快就会更加忙起来,弗雷泽。我打算直接去抓住这家伙,彻底结束这一切!”

布莱恩探身向前。“就是这个什么斯温船长,写信造谣害我们家麦迪的,对吗?”

“是的。”

汤姆马上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兴奋地挥着手问:“西印度港口是吗?那地方怎么走?”

“莱姆豪斯区,远在伦敦另一端。”弗雷泽说。

“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汤姆马上回答,“我有我的齐菲尔。”

马洛里吓了一跳。“你把蒸汽公会的赛车买下来了吗?”

汤姆赶紧摇了摇头。“才不是那个老梆子呢,内德,我买的是最新型号!崭新的小美人儿,现在就停在你们研究院的马厩里。才一早上,就把我们从苏塞克斯送到了这里。要不是我在上面挂了一个装煤的小拖车,比这还要快呢。”他笑着说,“有它,我们想去哪儿都成!”

“诸位,咱们不要太激动。”弗雷泽警告说。

几个人都被迫收声,因为侍者正在小心翼翼地送上马洛里的食物。看到炸鲽鱼和土豆片,马洛里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肠胃都要打结了。“我们是自由的英国臣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马洛里坚决地说,然后抓起餐具马上就开始猛吃。

“我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弗雷泽说,“现在满街都是暴民,而你们要找的人像毒蛇一样狡猾。”

马洛里心不在焉地咕哝着。

弗雷泽面色凝重。“马洛里博士,我的工作职责就是确保您的人身安全!我们不能任由您去独闯毒蛇的巢穴,况且那是在伦敦最凶险的贫民窟里。”

马洛里大口喝着热咖啡。“你完全清楚,他是一门心思要毁了我,”他直视对方的眼睛,对弗雷泽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机会干掉他,他会慢慢对我下手,直到我粉身碎骨。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保护我的安全!这个人跟你我不一样,弗雷泽!他完全不可理喻!我们之间的冲突是你死我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也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弗雷泽听了马洛里的话,看起来有些动摇。汤姆和布莱恩甚至还要更警觉,他们现在才知道面临的麻烦这么严重。两人困惑地面面相觑,然后一致将愤怒的目光转向弗雷泽。

弗雷泽老大不情愿地说:“那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一旦雾霭散去,法律和社会秩序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