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那点铜钩是什么?”奥利芬特问。

“用来格挡敌方刀剑的,”弗雷泽说,“这块材料很软,能卡住对方的刀刃,美国式样。”

“有制造厂标志吗?”

“没有,长官,”拜特里奇说,“看样子像是铁匠手工打造的。”

“让他看看那把枪。”弗雷泽说。

拜特里奇收起那把刀,把刀放在扶手椅上,然后从衣服下面取出一把沉重的左轮枪。“法属墨西哥货色,”他说,语调很像推销员,“巴利斯特-莫里纳型,第一发之后就可以自动上膛。”

奥利芬特扬起一侧眉毛:“军用的吗?”那枪看起来做工很粗糙。“便宜货,”弗雷泽说着看了奥利芬特一眼,“明显是供应美国战场的东西。市警局最近经常从水手那里收缴到这种枪支。外面流散得非常多。”

“水手?”

“南方人、北方人、得克萨斯人…”

“得克萨斯人,”奥利芬特说着,咬了咬没点着的雪茄烟头,“我猜想,大家都认为我们这位朋友来自得克萨斯?”

“他还有一个藏身处,在阁楼里。有一道暗门可以爬上去。”拜特里奇把枪支重新包好油布。

“上面很冷吧?我估计。”

“是很冷,不过长官,他有几条毯子。”

“罐头盒在哪儿?”

“您说什么,长官?”

“拜特里奇,我问你,装着他最后那顿饭的罐头盒在哪里?”

“没有,长官,没有发现罐头盒。”

“做得真干净,”奥利芬特对弗雷泽说,“她等着毒性发作,然后又回来,取走了证据。”

“法医会帮我们取出所需要的证据的,您不要担心。”弗雷泽说。奥利芬特突然感到恶心——因为弗雷泽说话的方式,因为如此靠近一具尸体,因为这烧焦的豆子如此恶臭。他转身回到走廊里。弗雷泽的另外一名手下正在调节电石灯。

这是多么丑陋的一座房子,在多么丑陋的一条街,发生着多么丑陋的事。一阵强烈的厌恶感吞没了他,那是对见不得人的世界极为无助的厌恶。他讨厌这午夜的旅程,迷宫一样的骗局,无数被诅咒的人们,迷途的人们。

他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烟,手在发抖。

“先生,此事的责任…”拜特里奇又跟到了他身边。

“法院街拐角商店的那位朋友,这次给我的雪茄烟不如以前,”奥利芬特盯着雪茄烟头,皱着眉头说,“选择雪笳烟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

“我们上上下下全都找遍了,奥利芬特先生。即便她住在这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真的吗?那请问,楼下漂亮的梳妆台是给谁用的?谁来给仙人掌浇水?仙人掌用浇水吗?也许,这是为了让我们的得克萨斯朋友想起家乡…”他喷了一口烟,走下楼梯。拜特里奇跟在他身后,像一条忠实的塞特种小猎狗。

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钢琴前面出神,好像在回想一段曲子。在这位先生提包里所带的东西中间,奥利芬特知道,最令人生厌的莫过于测量头骨贝蒂荣数据的刻度尺。

等到人体测量专家上了楼,拜特里奇说道:“长官,如果您觉得因为跟丢了她…我应该承担责任的话…我是说…”

“拜特里奇,我记得我给你的任务是去加里克剧院观看日场演出,监视那些来自曼哈顿表演杂技的女士,不是吗?”

“是的,长官…”

“你去看曼哈顿来的那群人了吗?”

“是的,长官。”

“但是,请让我猜一下,你在那里也看到了那个女人?”

“是的,长官!我还发现了马鲛鱼和他的那两个手下哩!”

奥利芬特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讲讲杂技表演吧,拜特里奇。能吸引这些人去看,表演一定非比寻常。”

“真是疯狂,长官,他们拿砖头互相砸脑袋!女人们光着脏兮兮的脚丫跑来跑去,然后,嗯,还戴了披肩,披点儿薄纱,根本就没穿任何像样的衣服…”

“拜特里奇,你是不是看得特满足?”

“我跟您说老实话,长官,还真没有。那阵势简直像是圣玛利亚疯人院开联欢会,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监视那些便衣特工…”

“马鲛鱼”是他们对便衣特工组织头目的称呼。他是一个来自费城的大胡子,经常自称博福特·金斯利·德黑文,有时自称博蒙特·亚历山大·斯托克斯。“马鲛鱼”这个绰号是因为拜特里奇和其他跟踪者发现,他的早餐看上去只有这一种选择。

马鲛鱼和他的两名手下,出没于伦敦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奥利芬特觉得他们很有趣,而且为他向政府申请调查经费提供了良好的口实。这个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表面看来是一家私营企业,却在担当战乱时代美国的主要情报收集机构。它的情报网络遍布美国南方各州,以及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平克顿公司手里经常掌握着相当有战略价值的情报。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到达伦敦之后,特警局就有人主张对他们采取威逼利诱的传统手法,奥利芬特采取手段迅速打压了此种主张,他认为,如果这些美国人被允许自由行动的话,其战略价值反而会大幅攀升,而他强调的前提条件,就是由特警部门和他管辖的外交部特别情报局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严密监视。但在实际操作中,特情局人手严重不足,根本无力执行这样的任务。结果就是特警局指派拜特里奇担此重任,协助他工作的还有一些隐姓埋名的伦敦人,全部都是经验丰富的跟踪者,并通通由奥利芬特直接管辖。拜特里奇也直接听命于奥利芬特,任何原始情报都要经过他过滤后才传达给特警局。奥利芬特对此安排非常满意,而特警局迄今为止仍拒绝对此发表意见。

平克顿侦探的活动逐渐暴露了一些尽管不严重、却从未引起过人们注意的地下组织和地下活动。由此获得的信息相当杂乱无章,而这却正中奥利芬特下怀。他曾经兴奋地告诉拜特里奇,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相当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地理样本。他们搅浑了水,正好让英国人趁机摸鱼。

让拜特里奇颇以为自豪的是,他几乎马上就发现了一位福勒先生,他本是得克萨斯政府派驻伦敦的唯一职员,工作负担相当繁重,如今却在拿平克顿公司的钱。此外,马鲛鱼还对山姆·豪斯顿将军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好奇心,以至于亲自到这位被放逐的得克萨斯总统的乡间别墅行窃。在随后数月间,平克顿的人又跟踪过豪斯顿的宣传员米克·拉德利,而拉德利在格兰德酒店被杀事件,直接引出了奥利芬特正在调查的几条线索。

“你在观看公社分子演出期间,看到过巴特莱特夫人?你对这点完全确定?”

“毫无疑问,长官!”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发现她了吗?她又知道马鲛鱼的底细吗?”

“没有,长官…他们只是在观看公社分子的演出,有时喝倒彩,有时讽刺挖苦。巴特莱特夫人还在场间休息的时候潜入后台!出来以后,她就坐到非常靠后的位置上,不过还是会鼓掌叫好。”拜特里奇皱着眉说。

“平克顿的人,真的没有试图跟踪过巴特莱特夫人?”

“没有,长官!”

“但是你跟踪过?”

“是的,长官。演出一结束,我就让布茨和拜琪·迪恩继续跟踪我们原来的目标,我自己去追寻她的行踪。”

“拜特里奇,你这招真是愚蠢透顶,”奥利芬特的语调非常温和,“你应该派布茨和拜琪去跟踪她的。他们两个的跟踪经验,比你要丰富得多,而组队跟踪永远要比一个人强。你很容易会被甩掉。”

拜特里奇瑟缩了一下。

“或者她还有可能杀了你,拜特里奇。她杀人成性,而且手法相当高明。据说随行都带着浓硫酸。”

“长官,我愿意承担全部…”

“不用,拜特里奇,你什么都不用承担。她已经杀死了我们的戈利亚德复仇者。此举毫无疑问是早有预谋。她给死者提供食物和协助,怂恿他作恶,就像格兰德酒店惨案发生时的那晚一样…你看,也是她给死者带来了豆子罐头。他依赖这个女人,因为自己只能躲藏在阁楼里。这种情况下,要杀死他,只要在罐头里下毒就行了。”

“可是,那女人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个时候除掉他呢,长官?”

“忠诚度的问题,拜特里奇。我们这位得克萨斯朋友是一名狂热的爱国者。爱国者为了实现国家利益,常常会不惜与恶魔结盟,但他们到底还是有所不为。很可能这女人想让他去做一件要人命的勾当,但是他拒绝了。”他从科林斯的供状里得知,这位得克萨斯人是个桀骜不驯的盟友。“这家伙惹怒了那个女人,导致她的阴谋受挫,就像死去的路德维克教授一样。所以,他也落了个跟自己杀掉的人同样的下场。”

“那女人一定是狗急跳墙。”

“也许吧…但是我们并不能就此认为,是因为你跟踪她到了这里,才导致她出手的。”

拜特里奇眨了眨眼,问道:“长官,您指派我去监视公社分子的时候,有没有料到她会在那里出现呢?”

“一点都没有。我向你坦白,拜特里奇,我只是突发奇想。恩格斯爵士——我的一位旧相识——对那个叫做马克思的极为欣赏,而正是这位先生的理论,建立了这个所谓的曼哈顿公社…”

“纺织业大亨恩格斯?”

“是的。事实上,他就是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喜好。”

“长官,您是说,他喜欢公社来的女人吗?”

“他喜欢的是马克思的那套理论,尤其是对于曼哈顿公社未来命运的想法。事实上,正是由于恩格斯的慷慨资助,才让他们的这次巡演得以成行。”

“曼彻斯特最富有的人居然会出钱资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拜特里奇看起来对此非常困惑。

“说起来也怪,恩格斯本人是莱茵州一位富裕工业家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期待你的报告。当然,我倒是预料到,我们那位马鲛鱼先生会在演出现场露面。美国政府对发生在曼哈顿的红色革命向来极为反感。”

“演出之前,有一个女人要出来念诵一段,嗯,像是布道词的东西,长官,简直像个六十岁的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讲什么‘铁律’…”

“‘历史的铁律’,是的,都是些学术辞令,不过马克思的很多观点都在照抄巴贝奇爵士的理论——抄了那么多,以至于他的理论说不定有一天真的可以主宰美国。”奥利芬特已经不再觉得恶心难受了,“但是想想吧,拜特里奇,公社是趁着整座城市爆发反战暴乱,反对政府征兵的时候篡夺了政治权力,趁乱上台的,当时的环境就像今年夏天的伦敦。当然,我们顺利挺过了这场考验,尽管我们最伟大的演说家恰好在危机期间逝世。政治权力的平稳过渡是至关重要的,拜特里奇。”

“是的,长官。”拜特里奇点头称是,由于受到奥利芬特爱国热情的感染,他暂时抛开了对恩格斯爵士同情公社态度的困惑。奥利芬特勉强忍住没有叹气,真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说教。

回家的路上,奥利芬特困得直打盹。像往常一样,他又梦到了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在它洞察一切的视野里,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到家以后,他发现布莱斯已经为他取出麦克奈尔大夫推荐的可收缩橡胶浴缸,而且放满了温水,这令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懊恼之情。换上浴袍和睡衣,趿拉着鼠皮绣花拖鞋的他无奈地打量着这个怪东西,这玩意儿在完全能用的空陶瓷浴缸旁边冒着热气。这个橡胶浴缸是瑞士货,由于装的水多,原本松弛的盆沿已经变得饱满坚实。浴盆用包了搪瓷的复杂柚木框架支撑,通过一根大毛虫一样的粗管子和几个陶瓷阀门连接在热水锅炉上。

他除掉浴袍和上衣,再脱掉拖鞋,从冰凉的八角形大理石地板上抬脚进入柔软、温暖的水中。他费力地试图坐稳,而浴缸却几乎倾覆。尽管在各个方向都有支架支撑,那些软性材料还是一踩就变形,而且一坐上去就紧紧贴在屁股上,很不舒服。遵照麦克奈尔大夫的医嘱,他要在水中浸泡一刻钟,脑袋靠在厂家专门为此提供的充气帆布枕上。麦克奈尔大夫坚持认为,陶瓷浴缸里面的铸铁框架会扰乱脊柱修复正确磁极性的功能。奥利芬特轻轻动了一下,因为紧贴身体的橡胶表面摩擦导致的本能快感皱起了眉头。

布莱斯还为他准备了海绵、浮石和一块新的法国香皂,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浴盆边缘。奥利芬特估计,竹子应该也是被认为没有极性的物品。

他呻吟了一下,然后拿起海绵和浮石,开始洗澡。

抛开了白天的琐事之后,奥利芬特习惯性地开始仔仔细细、系统回顾以前发生的事情经过。他天生记忆力超群,年轻时候又因为父亲的教育理念受益匪浅。老父亲热衷催眠术和舞台表演艺术,让儿子接受了最为严格的记忆力训练。在此后的生涯中,这份成果为他派上了大用场。而现在,他自觉进行记忆力训练的频率,堪比当初坚持进行祷告。

搜查受害者米克·拉德利的遗物,已经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在格兰德酒店,三十七号房间。

拉德利生前有一个现代样式的折叠行李箱,竖立起来打开之后,可以变成一个简易衣柜加一张小办公桌。这个大箱子,再加上一个破旧的皮质帽盒和一个镶铜边的提花小背包,就是这位宣传专员的全部行李了。奥利芬特觉得那个大箱子结构实在太复杂,让他头痛不已。有那么多的合叶、滚轮、钩子、镀镍的插口,还有皮扣环,这些都说明了死者计划中的远行,只是这趟旅程,已经永远不可能到来。同样可悲的是,他有三大沓装饰精美的名片,上面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写明了拉德利在曼彻斯特的电报号码,还包在印刷厂提供的薄纸包里。

他开始逐个清空行囊的各个部分,把拉德利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酒店床上,像负责衣物的服务生一样专业精准。这位宣传专员看来非常喜欢丝绸睡衣。奥利芬特一边收拾,一边留意制造商的标记和洗衣店的标志。他翻开所有的衣兜,并用手指沿着所有接口和缝合线细细摸索。

拉德利的洗漱用品装在便携式的防水丝绸口袋里。

奥利芬特细细检查了其中的所有物品,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把獾毛刮脸刷、一把自动磨光的安全剃刀、一支牙刷、一罐牙粉、一包海绵…他把刮脸刷的象牙柄在床脚上磕断,并打开刮胡刀的小皮套,镀镍的刀片闪闪发光,映出床上的紫色天鹅绒。他把牙粉全部倒在有格兰德酒店标志的纸上,最后打开海绵包,但里面的确是一块海绵。

剃刀的反光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所有的剃刀零件都倒在一件浆硬的睡衣上,用手表带上拴着的铅笔刀把剃刀匣上的棉绒布割开。布片很容易就割了下来,里面有一张折得紧紧的书写纸。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擦了又擦,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看上去像是一封信草稿的开头部分。没有日期,没有任何地址,也没有落款,只写着:

我相信,您一定还记得我们八月份的两次会面,其间您如此大度地向我讲述了您的设想。我非常荣幸地通知您,经过艰苦的努力,我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版本——基于您最初设想的实际操作版本。我对此信心十足,确信它至少是可以运行的。因此将可以给出,经过那么久的探索及企盼的证明。

那张纸的剩余部分一片空白,仅有三个色调浅淡的铅笔长方形框,里面写着三组大写罗马字母:ALG、COMP和M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