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G、COMP和MOD此后就变成了一只三头怪兽,经常困扰奥利芬特先生想象中的世界。尽管在对威廉·科林斯的审判中,他已经发现了这些密码的可能含义,但是那可怕的幻觉却并未驱离。Alg-Comp-Mod这个三头怪兽依然困扰着他,就像一只蛇颈奇麦拉,头部却长成了人的模样:那是拉德利的脸,弥漫着死亡气息,大张着嘴巴,眼神空洞如雾,忽而又变成了埃达·拜伦女士大理石一般冷酷的面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波浪形头发和发卷都是纯粹几何学的存在证明,但是那第三张脸却总在不停扭动,回避着奥利芬特的视线。他有时会想象,这张脸可能会是爱德华·马洛里,他有着不可撼动的野心和不可救药的坦诚。有时候,他又觉得应该是妖艳的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她的形象在硫酸腐蚀的烟雾中扭曲变形着。

有些时候,尤其是现在,身处橡胶浴盆的环抱中,逐渐浮向梦乡时,他又会觉得那张脸是自己,眼睛里充斥着一份难以名状的恐惧。

第二天奥利芬特睡过了头,醒来后也没有下床。布莱斯帮他把文件从书房里取来,还带来了浓茶和糟鱼面包卷。他读了一份外交部档案,关于某个叫做威尔海姆·斯提卜的人,他是一名普鲁士特工,伪装成移民而来的报社编辑,化名施密特。让他更感兴趣并且做了一些记录的是弓街警局的另外一份报告,详细描述了最近发生的几起武器走私案,每件案子都涉及运往曼哈顿的货物。下一份文件是差分机打印的复件,内容是波士顿商人科普兰德寄来的几封信。科普兰德先生目前正在缅因州游历,他也受雇于英国政府。他的来信中详细描述了拱卫曼哈顿岛的一系列要塞,并详细描述了驻军状况。奥利芬特对此已经相当熟悉,他快速扫过总督岛南端炮台的相关内容,这里的数据一看就相当陈旧,他很快就看到后面的传闻,据称公社分子已经在罗默浅滩和窄航道布下了一系列水雷。

奥利芬特叹了一口气,他个人非常怀疑河道布设水雷的可能性,但是公社领导人明显希望外界认为那里布有水雷。如果自由贸易委员会的先生们有权自行其是,那地方也的确很快就可以布上水雷。

布莱斯来到了门口。

“您跟韦克菲尔德先生有约,先生,在中央统计局。”

一个小时后,拜特里奇在打开车门的出租马车前迎候他的到来。“下午好,奥利芬特先生。”奥利芬特上车,坐稳。两侧车窗都已经拉紧了黑色窗帘,将半月街和十一月惨白的日光挡在了外面。车夫赶着马车前进,拜特里奇打开脚底的皮箱,取出一盏灯,熟练而迅速地把灯点着,用螺栓螺母组成的铜部件固定在座椅扶手上。现在,小小的车厢里像一座微型兵工厂一样明然后,他递给奥利芬特一个粉红色文件夹。

奥利芬特打开文件夹,文件详细描述了米克·拉德利死亡时的情况。

他曾亲自造访那间吸烟室,见过将军和可怜的拉德利,当时两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就醉酒后的表现来看,拉德利显得更体面一些,更难以捉摸,因而也更危险。豪斯顿一旦喝多了,就喜欢扮演美洲野蛮人:他红着眼睛,浑身冒汗,骂骂咧咧,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沾满泥巴的靴子踩着一张土耳其矮桌。在吸烟室里,豪斯顿高谈阔论,抽着烟,胡乱吐痰,把奥利芬特和不列颠帝国都骂了一个遍;奥利芬特只是默不做声地给一块凤梨削皮,时不时用靴子边儿蹭一下削皮刀;而拉德利一杯酒下肚,就被刺激得浑身颤抖,脸颊红得发烧,眼泪都涌了出来。

奥利芬特是有意而来,本来就想在豪斯顿动身前往法国之前扰乱他一下,没想到却发现将军和他的宣传专员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互反感,这的确是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他本来就希望借法国巡回演讲的事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为此他言辞闪烁,暗示英法情报机构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合作关系,主要为了刺激拉德利。当时奥利芬特声称,豪斯顿在法国禁卫队中至少已经有一位有权有势的敌人,而禁卫队又是拿破仑皇帝保镖兼御用情报人员,尽管他们人数不多,却拥有不受法律条文约束的行动自由。拉德利尽管已经喝了不少,还是明显认识到了潜在的危险。

期间他们被一名服务生打断,这人给拉德利带来一张字条。开门的瞬间,奥利芬特瞥见一个年轻女子焦急的面庞,而拉德利请求失陪一会儿的时候,说他需要跟新闻界的人简单谈点事情。

拉德利去了大约十分钟后回来,然后奥利芬特就告辞回家,他已经受够了将军那套滔滔不绝又浮华俗气的空话,仅在拉德利离开的那一会儿工夫,将军就独自喝掉了将近一品脱的白兰地。

第二天凌晨,他就又一次被电报信息召回了格兰德酒店。到达后,奥利芬特马上找到了酒店保安,他叫麦奎因,是一名退休的伦敦警察。他是被前台职员帕克斯先生召唤到豪斯顿所住的二十四号房间的。

帕克斯先生试图安抚二十五号的房客——一位兰开夏郡道路工程承包商的妻子。与此同时,麦奎因试着推了一下豪斯顿房间的门,发现门没有上锁,窗户碎裂,雪花被风吹入了房间,冰冻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燃烧的焦煳味、血腥味,以及麦奎因所谓“已死的绅士肠道中物品的味道”。在黎明的冷光中,拉德利满身猩红的身体跃然在目,麦奎因当即让帕克斯去通知市警察局,然后他用自己的钥匙锁上门,点了一盏灯,用剩余的窗帘挡住了外面街道的视线。

拉德利衣服的状况表明他的衣兜被人翻过。尸体周围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个人物品和其他东西:一个打火匣。一包烟、各种币值的硬币。退休警员端着灯细细察看了整个房间,发现了一把象牙柄的利科克-哈钦斯袖珍手枪。这把枪的扳机不见了,五发子弹中的三发已经被打出——麦奎因判断,是在很短时间以前。他继续搜寻,又找到了豪斯顿将军手杖上俗气的镀金杖头,周围全都是碎玻璃渣儿。旁边还有一个血染的小包裹,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事后发现里面装着一百张影像卡片,复杂的钻孔已经被完全破坏掉,因为有两颗子弹穿过。子弹本身是软铅弹,已经严重变形,在麦奎因检查卡片的时候掉入了他的手中。

应奥利芬特要求,伦敦警察局很快被通知不必介人。中央统计局随后派来的专家对房间进行了后续勘查。后来的新发现非常有限。利科克-哈钦斯转管手枪的扳机在一张扶手椅下面被发现,更奇怪的发现是一块方形的白钻石,重达十五克拉,品相非常优异,被发现紧紧夹在两块地板之间。

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两个人,像平时一样对他们的取证目的讳莫如深,他们用大块纸巾一样薄的粘性方格纸粘走了一些毛发和地毯上的一些绒毛。他们对这些标本严加防护,并很快带离现场,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那张您看完了吗,长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拜特里奇,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文件,上面写着“拉德利的血流成一摊”。

“我们到霍斯弗雷街了,长官。”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

“好的,谢谢你。”他把文件夹合上还给拜特里奇,然后下车,登上宽阔的阶梯。

不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每次进入中央统计局大门,都会感到心跳突然加速。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当然,这是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尽管不知就里——却知道有人在暗中了解自己,记录自己。那只眼睛,是的,就是它…

他跟前台穿制服的职员谈话时,左侧走廊走来了一群熟练技工。他们穿着差分机裁剪的羊毛外套和擦亮的生皮翻毛皮鞋,脚底涂着一层橡胶。每人都得到一个洁白无瑕的白帆布工具背包,边角处装着黄铜铆钉和棕色皮革。这些人说说笑笑走到他身边时,有人已经取出了卷烟或者雪茄,期待着出门后可以在工作间隙抽根烟。

奥利芬特也突然感觉特别想抽烟。他经常对统计局严格禁烟的规定感到不满。他目送那群技工从廊柱和斯芬克斯铜像中间出了门。他们都是已婚人士,有官方养老金保障,他们会住在卡姆登镇,新十字街,或者其他任何高尚社区;他们会用贴了彩纸的侧面板和考究的荷兰钟表装饰自己的小客厅;他们的妻子会用俗气的仿清漆日本白铁托盘上茶。

经过一座非常俗气的准圣经题材浅浮雕,他来到升降梯门口。值班员躬身迎接他进入,随后又进来一位愁容满面的绅士,开始用手绢擦拭着外衣肩膀上的一块浅灰色印迹。

铜梯的伸缩门咔嗒响着关闭,升降机开始上升。那位衣服被弄脏的绅士在三楼离开,奥利芬特刚要坐到五楼。这一层有刑事量化分析和非线形分析两个部门,他感觉后者远比前者更让人有压力。今天他要去的是刑事量化分析部门,具体是去找安德鲁·韦克菲尔德——负责这个部门的副局长。

刑事量化分析部的所有职员,每个人都围在狭小拥挤的隔间里,隔板用钢材、石棉和表面饰板组成。韦克菲尔德管理所有的员工,他的办公室也不过是个大号的隔间,完全是同样布局,连他的沙色头发两边都拥挤着镶铜边的抽屉,装着很多的卡片文件。

奥利芬特走近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突出的前牙暴露在下唇上方。“奥利芬特先生,您好,”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请稍等。”他把一些有编号的打孔卡片装进结实的蓝色信封里,信封上面贴着一条条的薄纸片。他有条不紊地把红色丝线缠在信封的两片封口折页上,然后把信封放到旁边,用石棉网隔开的文件箱里,里面还有另外几个同样颜色的信封。

奥利芬特笑问:“安德鲁,你是担心我会读懂你的打孔文件吗?”他从设计精巧的椅套里面拽出一把速记椅坐下来,把装在皮套里的雨伞横在膝盖上。

“你至少知道蓝色信封通常装什么类型的文件,不是吗?”韦克菲尔德说着把他可伸缩写字台推回到狭窄的凹槽里。

“其实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但是我想,你们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有些人可以直接读懂卡片,奥利芬特,这样的人并不多,但即便是初等文员也能读懂卡片顶部的说明,就像你们暗中阅读影像记录文件一样容易。”

“安德鲁,我从来都不暗中阅读影像记录文件。”

韦克菲尔德哼了一声。奥利芬特知道,对他而言,这就相当于大笑了。“你们的外交业务搞得怎么样了,奥利芬特先生?你们是不是还在追查什么‘卢德派阴谋家’?”任谁都不可能听不出这话的嘲讽味道,但是奥利芬特却装作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简单回答问题:

“截止现在,这方面并没有投入太多精力,至少我感兴趣的领域是这样。”

韦克菲尔德点点头,他认为奥利芬特“感兴趣的领域”应该仅限于外国人在英国境内的所作所为。应奥利芬特要求,韦克菲尔德定期为他查阅各类文件,涉及意大利烧炭党、白茶花骑士组织、芬尼亚运动、得克萨斯游击队、希腊独立战士、平克顿侦探公司,以及美国南部同盟科学研究部,这些组织都在英国境内开展活动。

“我们给您提供的得克萨斯资料,应该派上用场了吧?”韦克菲尔德问道,他一向前探身,椅子就吱嘎作响。

“非常有帮助。”奥利芬特说。

“您会不会碰巧知道,”韦克菲尔德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取出一根镶金自动铅笔,“得克萨斯方面有没有拓展疆土的愿望?”他用铅笔敲打着突出的牙齿,啪啪的响声让奥利芬特非常反感。

“您是说,从他们目前在圣詹姆斯河的位置,绕道百瑞葡萄酒厂采取行动的计划吗?”

“正是。”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看上去像在用心思考这个问题。“我不这么认为,他们的官方资金已经告罄。我估计,这要取决于该国地主的支持,说到底…”

韦克菲尔德牙齿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韦克菲尔德,”奥利芬特说,“请一定告诉我——是谁想知道这些?”

“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

“真的?他们也参与了侦察行动吗?”

“事实上,我估计纯粹是技术上的兴趣,实验性质的。”韦克菲尔德把铅笔收了起来,“你那位学者朋友是叫马洛里,对吧?”

“是啊,怎么了?”

“我读到一篇书评,关于他的著作。他去中国了,是吗?”

“中国蒙古。带着皇家地理学会的科学考察队去的。”

韦克菲尔德撅起嘴,点点头:“我估计,是为了不让他碍手碍脚。”

“我希望这可以让他免受伤害。说真的,他不是坏人,只是对你们部门工作的技术层面问题有浓厚的兴趣。不过,安德鲁,我今天来是有技术上的问题需要你的协助。”

“是吗?”韦克菲尔德坐椅中的弹簧又在吱嘎作响。

“涉及邮政系统的一项业务。”

韦克菲尔德喉头轻轻咕哝了一声,似乎对此全无兴趣。

奥利芬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副局长。信封是打开的,韦克菲尔德从手边的铁丝篮里取出一双白色棉手套戴上,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白色电报地址卡看了一眼,然后抬头正视盯着他的奥利芬特。

“格兰德酒店。”韦克菲尔德说。

“正是。”酒店的徽记就印在卡片上。奥利芬特眼睁睁看着韦克菲尔德带着手套的手指不自觉地摸索卡片上的几行孔洞,寻找可能导致机械故障的破损之处。

“你想知道发件人是谁?”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谢谢。”

“收件人姓名呢?”

“这个我也知道。”

坐椅弹簧吱吱作响,奥利芬特觉得这次的响声显得很紧张。韦克菲尔德站起来,椅子里传出钢铁的弹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插入头顶一个玻璃面仪器的正面插孔里,机器的下方同样是成堆的卡片。他看了奥利芬特一眼,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下一根乌木手柄,那台机器就像商店里的收银机一样开始咔咔作响。韦克菲尔德松开手柄,响声逐渐平和,变成嗡嗡声和轻巧的击打声,有点像投注商用的赌博机。韦克菲尔德眼看着旋转的打字键嗒嗒轻响着停息下来。突然,机器彻底归于平静。

“埃格蒙特,”韦克菲尔德轻声念了出来,“贝尔格拉维亚区,榉树庄园。”

“没错。”奥利芬特盯着韦克菲尔德,看着他把卡片从黄铜插孔里取出来,“安德鲁,我想要看到这份电报全文。”

“埃格蒙特…”韦克菲尔德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嘟嚷着。他再次坐下,把卡片放回信封,摘下了手套。“他好像无处不在。我们尊敬的查尔斯·埃格蒙特大人。奥利芬特,他给我们指派的任务做都做不完。”

“安德鲁,我知道,这份电报的内容就存在统计局的档案里。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就像无数的其他电文一样,对此我毫不怀疑。”

“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管理五十五英里长的机器工作面,况且恶臭对它们造成的污染都还没能清理干净呢!而且,你这次提出的要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分,极度不符合常规…”

“你说‘极度不符合常规’吗?好极了…”

“还有你那些特警局的朋友,每个小时都排着队地往我这儿跑,一遍又一遍地要求使用我们的机器,说是要把这个国家隐藏的卢德派分子全部揪出来!奥利芬特,你要查的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在我看来,他只是一名资历极浅的激进党政客,或者我应该说,曾经是,直到伦敦的恶臭导致骚乱。”

“也就是说,直到拜伦去世。”

“不过我们现在有了布鲁奈尔勋爵,不是吗?”

“的确,然后他领导下的国会就他妈的开始胡来!”

奥利芬特刻意又沉默了片刻。“安德鲁,如果你能帮我查到这份电报的内容,”他最后非常小声地说,“我会非常感激。”

“他可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奥利芬特。还有很多同样野心勃勃的朋友。”

“这么想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韦克菲尔德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就要绝对保密…”

“当然!”

“因为颗粒物沉积,导致我们的机器遭受严重污染。我们已经让技术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地工作;高尔基特爵士的气溶胶技术,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尽管如此,我个人有时候还是会感到绝望,怀疑整个系统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修复,恢复运行。”他压低了嗓音,“你有没有听说?拿破仑最高级的那些应用,最近几个月也都无法正常运行?”

“您是说拿破仑皇帝?”奥利芬特装作没听懂。

“我是说拿破仑差分机系统。对照工作面长度,他们的系统规模接近我们的两倍。”韦克菲尔德说。“可是现在,就是无法正常运行!”这件事好像让他尤其觉得恐怖。

“他们那边也发生了恶臭泛滥事件吗?”

韦克菲尔德沉着脸,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