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谁不会啊。你们根本就毫无诚意…”

“亚美利加小姐,请冷静,我只是…”

“谢谢你请我吃饭,先生,但是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任何情报,明白吗?还有那只雷龙,根本就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无权拥有它,总有一天,它会回到曼哈顿城市博物馆,因为它属于人民起义军!你们这些软骨头凭什么就跑到我们国家,偷窃属于我国人民的自然遗产?”

就好像听到了暗号一样,曼哈顿女子剧团可怕的小丑从门口走了进来,她光秃秃的脑袋上扣着方格花布宽边帽,脚底的半长靴比海伦的还要大一截。

“来得正是时候,克莱斯特拉同志。”海伦·亚美利加说。

小丑恶狠狠地瞪了奥利芬特一眼,随后两人扬长而去。

奥利芬特看看有礼说道:“有礼君,今晚的经历也可算得上是新颖有趣。”

有礼有些出神,正在思考关于快餐店的一切,好半天才有反应。

“我国也要兴建这样的餐馆,奥利芬特桑!卫生!现代!快捷!”

回到半月街的家中以后,布莱斯尾随奥利芬特上楼,直到书房门口。“先生,我可以进来一下吗?”用自己的钥匙锁好房门之后,布莱斯来到摆放香烟的镶花小桌前,打开盛放烟丝的保润盒,从中取出一个短粗的黑漆铁盒。“这东西是一位年轻人送到厨房通道门口的,先生。我问过,但他不肯留下姓名。我自作主张打开过了,先生,因为想起了以前在国外碰到过的不愉快经历…”

奥利芬特接过那个小罐,拧开盖子。里面是穿孔的电报纸带。

“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

“从他鞋子的状况判断,应该是一名初级程式员。另外,他还带着公务员的棉手套,始终都没有摘下来过。”

“他没有留口信吗?”

“有的,先生。他说:‘请告诉他,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形势非常凶险,此事绝不能继续追问。’”

“我知道了。麻烦你给我泡一壶浓浓的绿茶好吗?”

奥利芬特独自一人动手拆下个人电报接收机重重的玻璃罩,这需要卸下四颗铜螺钉。把玻璃柜一样的罩子拿开以后,他花了几分钟时间参考制造商提供的使用说明。翻检了几个抽屉之后,他找到了需要的工具:一个胡桃木手摇柄,还有一把小螺丝刀,上面刻着柯尔特·麦克斯韦尔公司的标志。他找到收报机底端的刀形转换开关,切断机器与邮局的连接,然后用螺丝刀做好了其他必要的调整,随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带接在亮闪闪的钢质链轮上,校正好传动盘的位置,深吸一口气。

他马上就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幽暗的格林公园静寂而富于压迫感的夜色,还有那只神秘眼。他拿起手摇柄,把他接入八角形的插孔,随后开始慢慢地,慢慢地,顺时针转动把手,字母键开始起起落落,跃动着,起伏着,破解着邮局电报带中隐藏的信息。他忍住中途看它的冲动,任由纸带一点点输送出来。

完成了。他用剪刀和胶水,把全部的信息粘贴在一张书写纸上。

亲爱的查尔斯逗号九年前逗号你让我承受了一个女人最可耻的羞辱句号查尔斯逗号当时你告诉我说逗号你会去营救我可怜的父亲句号可实际上你只是毁掉了我逗号身体和灵魂都不放过句号今天我将离开伦敦逗号陪伴我的是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句号他们完全清楚当初你是怎样背叛了沃尔特杰拉德逗号还有我句号你休想找到我逗号查尔斯句号找也没用句号我真心希望今晚你和你的埃格蒙特夫人睡得安稳句号

完毕

他把那段信息放在面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没有发觉布莱斯已经端来了茶。然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备好信笺,取出水笔,用外交家般完美的法语,开始给巴黎的某位阿斯劳先生写信。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闪光粉的味道。

亲王转过身,以一副条顿人的严肃表情,用德语问候奥利芬特。他的身后是一台结构非常复杂的瑞士照相机。亲王戴着海蓝色护目眼镜,镜片不超过佛罗伦萨金币大小,身穿洁白无瑕的照相师罩衫,手指上黏着硝酸银。

奥利芬特鞠躬致意,祝亲王殿下午安,在讲了些拜见王室家族不得不说的客套话之后,就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细细查看瑞士相机。这台机器结构相当复杂,有两个分开的立体镜头,就像人的两只眼睛一样,安装在平滑的铜质眉头下面。这双眼睛总让奥利芬特感觉分得太开了,有点像亲王强壮的瑞士随从卡特先生。

“殿下,我给小王子埃菲带了一件小礼物。”奥利芬特说。跟亲王一样,他的德语也带萨克森口音,这都是长年代表皇室在该地承担微妙使命的结果。阿尔伯特亲王的亲戚卡布格家族一直极为擅长进行政治联姻,而且急于扩张他们的小小领地。这件事情的确极为微妙,因为大英帝国始终希望在政治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分化瓦解日尔曼地区的小国家。“小王子今天的课程学完了吗?”

“埃菲今天生病了。”阿尔波特说着,透过他的护目镜瞄了一眼摄像机一侧的镜头。然后取出一把小刷子,轻轻清理镜头表面。“你有没有觉得,让那么小的孩子学习统计学,负担有点太重了?”

“殿下,您是问我的意见吗?”奥利芬特说,“统计分析的确是一种强大的技术…”

“在这个问题上,他妈妈和我的意见并不一致,”亲王懊恼地坦言道,“而且阿尔弗雷德在这门功课上的进展也远远不能令人满意。不过无论如何,统计学是通往未来时代的钥匙。在当今的英国,统计数据就是一切。”

“那么其他课程,他都还学得不错吧?”奥利芬特问。

“人体测量学,”亲王漫不经心地说,“人种改良学,都是很实用的技术领域,不过对年轻人的脑力而言,似乎没有那么困难。”

“殿下,我可否去跟他聊聊?”奥利芬特说,“我知道这孩子一直都很用功,想要学好。”

“他肯定在自己房间里。”亲王说。

奥利芬特穿过通风良好、光线适中的皇室居所,前往阿尔弗雷德王子的房间。那孩子一看见是他,就欢呼雀跃,从小山一样的被子下面钻出来,光着脚灵活地跳过极为逼真的微缩火车道:“莱瑞叔叔!莱瑞叔叔!太棒了!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

“佐尔达男爵的最新作品。”

在奥利芬特衣兜里,绿纸包裹着一本散发着浓重廉价油墨味道的小书,书名叫《蒸汽大盗巴特诺斯特》,作者是个自称“佐尔达男爵”的人。这已经是同一个系列的第三本书了,阿尔弗雷德王子对前两个分册非常着迷。它们分别叫做《骷髅军团》和《沙皇的舵手》。这本书色彩俗艳的封面上,画着勇敢的巴特诺斯特,他紧握手枪,正从一辆飞驰的车子里面跳出来。那辆车应该就是最新式的蒸汽车了:白铁外壳、浑圆肥大的车头、非常细的车尾。在书的扉页上,详细描述了佐尔达男爵笔下这位逍遥大盗的装备细节,尤其是衣服。奥利芬特曾在皮卡迪利街的书报点里翻看过这个部分。据说大盗腰系宽大的尖钉牛皮腰带,穿一条喇叭裤,裤管口有按扣,可以打开或关闭衣服上的通风口。

“棒极了!”小男孩充满期待,马上撤掉了蒸汽大盗图书的绿色包装纸,“莱瑞叔叔,你看他的蒸汽车!多完美的流线型!”

“没错,埃菲,大盗巴特诺斯特永远都只要最好的。你看前面的介绍,他的装备简直像铁拳奈德。”

“看看他这条紧身喇叭裤!”阿尔弗雷德充满羡慕地说,“还有这条帅得冒泡的大皮带!”

“埃菲,你最近还好吗?”奥利芬特问道,暂不理会他的喃喃自语,“距离我上次来有一段时间了。”

“我很好,莱瑞叔叔,”他稚嫩的小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紧张,“可是恐怕…恐怕那个娃娃,她已经坏掉了,你看…”小王子指着那个会倒茶的日本人偶说。人偶惨兮兮地倚靠在床腿旁边,周围扔得到处都是版画和彩绘的树叶。她美丽的衣服下面,很突兀地穿出一根半透明的银色物体,“您知道吗?是弹簧出问题了。我估计是拧得太紧。莱瑞叔叔,我才拧到第十圈,它就弹出来了。”

“日本人用鲸鱼须做的弹簧驱动他们的人偶,埃菲。他们还没有从我们这里学会制造真正弹簧的工艺,但很快就可以学会。等他们学会了,他们做的人偶娃娃就不会那么容易坏掉了。”

“我爸爸说,你对那些日本人好得过头了,”阿尔弗雷德说,“他说,你把他们当成欧洲人对待了。”

“没错,埃菲!他们制造的机械设备目前的确比我们差,因为他们缺少实用科学知识,但将来总有一天,他们可能会把文明引领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也许还有美国人…”

男孩怀疑地看着他说:“爸爸肯定不会喜欢你刚才说的话。”

“没错,我也估计他不会喜欢。”

随后奥利芬特花了半个小时陪伴小王子,跪在地毯上看他展示一台法国差分机玩具。跟同类的拿破仑大帝机器一样,这台机器也是用压缩空气驱动的。这台微型差分机的输入渠道是电报打孔带,而不是打孔卡片,这让奥利芬特想起他寄给阿斯劳的信。现在,布莱斯应该已经把信送到了法国大使馆;很有可能,这封信已经被装进外交密件袋,在被送往法国的路上了。

阿尔弗雷德正试着把差分机连接到微型影像处理机上,这时,门锁传来礼节性的咯咯响声——白金汉宫从来没有人敲门。奥利芬特站起来,打开高大的白色门,看到了纳什那张著名的脸孔。他是宫中近臣,因为铁路投机生意失败,曾经被伦敦市警局反欺诈部门短时间监禁。奥利芬特曾经动用关系解决了这个问题。从纳什明显的尊敬表情就足以看出,这份好意果然获得了满意的回报。“奥利芬特先生,”纳什说,“有人拍电报找您,非常紧急。”

特警局蒸汽车的高速度,大大增加了奥利芬特的紧张与焦虑。就算是巴特诺斯特也不可能要求更快的速度,或者更完美的流线型车身了。

他们飞速掠过圣詹姆斯公园,速度快如梦幻。路边椴树的身影一晃而过,宛如大风吹走的团团雾霭。司机戴着圆形镜片的皮质护目镜,明显非常享受一路飞驰的旅程。他时不时按动声音低沉的喇叭,惊得沿途的马匹立即倒退,行人仓皇躲避。司炉是一位身材魁伟的爱尔兰小伙子,一边给蒸汽机添煤一边疯了似的傻笑。

奥利芬特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而现在,车子已经接近特拉法尔加广场,这里交通拥挤,司机不得不长按着喇叭,车子发出悠长的哀鸣声,像是巨大的海兽在深海悲泣。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听到这个声音,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之水一样豁然开裂。车子飞速驶过的时候,戴着警盔的警员肃然敬礼。街边的顽童和流浪儿兴奋地翻起跟头,眼见车子像一条黏滑的铁皮鱼,灵巧地穿过布满礁石的浅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驶入弗利特街,司机按下车闸,扳动一根扳手,放出好大一股蒸汽,流线型蒸汽车震动着慢慢停下。

“好了,长官。”司机摘下眼镜,回过头,隔着磨损的玻璃说,“您得去看看前面的情况了。”

奥利芬特看到这里的交通已经完全停止,路中间竖起了木制路障,上面挂满了提灯。路障后面列队站立着表情严肃、全副武装的战士,手握卡兹-莫德斯利滑膛枪严阵以待。在他们身后,可以看到好多片巨大的帆布,松松垮垮地悬挂在临时支起的原木上,就好像有人想在弗利特街正中搭台演戏一样。

司炉用斑点毛巾抹了一把脸,说:“这里肯定有不想让记者看到的东西。”

“那他们肯定选错街道了,”司机说,“你说是不?”

奥利芬特从车上下里,弗雷泽已经快步跟了过来。“我们找到她了。”弗雷泽闷闷不乐地说。

“这个过程吸引的注意力未免有点太多了,你们就不能少安排一些步兵吗?”

“此事万万大意不得,奥利芬特先生。您最好跟我来。”

“拜特里奇也在这儿吗?”

“没看见他。这边请。”弗雷泽带他从两段路障之间穿过,一名士兵客气地点头放行。

奥利芬特瞥见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正在跟两名伦敦警察紧张地交谈。“那是哈利迪,”他说,“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的头儿。”

“是的,长官。”弗雷泽说,“他们全都出动了。应用地质学博物馆遭劫,皇家科学会那里像是捅了马蜂窝,该死的埃格蒙特肯定会出现在所有报纸的头版,声称这是卢德派的暴行。我们唯一的幸运之处,是马洛里博士目前远在中国。”

“马洛里?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巨型恐龙。巴特莱特夫人和她的同党试图盗走恐龙的头骨。”他们绕过一块临时屏障,质量粗劣的帆布上稀稀拉拉地盖着一些宽箭头图案,那是陆军军需部门的标志。

一匹拉车的马侧身倒在淤黑的血泊里,那辆出租马车是常见的单马轻便车,现在也已经翻倒在附近,幽暗的黑漆车身上布满了弹孔。

“她和两个男人同行,”弗雷泽说,“如果算上丢弃在博物馆里的那具尸体,总共有三个同党。赶车的是一个叫拉塞尔的美国难民,是个体壮如牛的彪形大汉,住在赛文戴尔。另外一个人是来自利物浦的亨利·迪斯,是个行凶抢劫的惯犯。我以前出警巡街的时候,抓到过亨利十次,不过以后再也不会抓他了。他们的尸体都在这里,长官。”他指点着,“赶车的拉塞尔明显是跟一位真正的车夫吵了起来,两人都不肯让路。一位指挥交通的伦敦警察试图干预,而这时拉塞尔掏出了手枪。”

奥利芬特盯着翻倒在地的出租马车。

“那名交通警没有带武器,但当时凑巧有两位弓街探员路过现场…”

“可是弗雷泽,那辆车…”

“那是被陆军的蒸汽战车打的,长官。霍尔本高架桥下面有座临时军营,是还没有撤离的少数陆军基地之一。”他顿了一下,“迪斯有一把俄罗斯霰弹枪…”

奥利芬特难以置信地摇头叹息。

“八名平民受伤,被送往医院,”弗雷泽说,“一名警员丧命。打起精神来,长官,我们最好赶紧走完应有的程序。”

“为什么要拉起那么多帆布遮挡现场?”

“这是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意思。”

奥利芬特一时感觉像是在做梦。他四肢僵硬、头脑麻木,任由弗雷泽带领着走到三具尸体旁边,它们全部用帆布包裹,并排陈列在担架上。

弗洛伦丝·巴特莱特的脸血肉模糊,丑陋无比。

“是硫酸,”弗雷泽说,“有一发子弹把她装硫酸的什么容器给打碎了。”

奥利芬特迅速转身,捧着手绢呕吐不止。

“抱歉,长官。”弗雷泽说,“另外两个就不必看了吧。”

“拜特里奇,弗雷泽…你看到过他吗?”

“没有,长官。这边就是那头骨了,或者说,仅剩下残留的一部分。”

“什么头骨?”

一张清漆折叠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六块巨大的头骨化石,以及象牙色的石膏碎块。“博物馆的里克斯先生也来了,他是来取回头骨的。”弗雷泽说,“他说我们不必太担心,头骨损坏的程度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严重。您想要坐一会儿吗,长官?我可以给你找个折叠凳来…”

“不用。弗雷泽,为什么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有一半的人都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