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这种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的。”弗雷泽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的确听到传闻,说埃格蒙特和加尔顿勋爵,最近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少共同之处。”

“加尔顿勋爵?那位人种改良学理论家?”

“而且是达尔文爵士的堂兄弟,就是他。他是人体测量学分部在国会的代言人,对皇家科学会的影响力很大。”弗雷泽取出他的小笔记本,“你最好来看看,为什么我觉得必须紧急把您请到这里来,长官。”他带着奥利芬特绕过马车残骸,四处打量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暗中窥探,然后递给奥利芬特一张折叠起来的蓝色薄纸。“这是我从巴特莱特那个女人的手提包里找到的。”

纸条上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

你一直痴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已然知晓其确切地点,尽管其隐藏之地决非寻常。当初我们在德比赛马场一起遇见的马洛里博士,已将此地告知于我。此物封存在他所发现的巨型恐龙头骨中。我之所愿,即将此至关重要的信息告知于你,作为以往欠你全部债务的补偿。当前我处境艰危,实因近日政局之变。官方爪牙,旦夕监伺。如再有信来,一定慎重权衡。我发誓,我已尽我所能。

俊雅清秀的字体,奥利芬特和弗雷泽都非常熟悉,这是埃达·拜伦女士的笔迹。

“只有你我两人看到过。”弗雷泽说。

奥利芬特把纸片折了四折,放进烟盒。“弗雷泽,藏在恐龙头骨里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我护送您出去吧,长官。”

弗雷泽和奥利芬特刚走出封锁路障,新闻记者便一拥而上。弗雷泽握住奥利芬特的胳膊,带他躲进一群戴头盔的警察中间,时而叫着名字跟其中一些人打招呼。“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奥利芬特先生。”弗雷泽说。四周的警察组成人墙,把喧嚣的人群挡在外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东西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是吗?谁让你们拿的?”

“没有人,我只是觉得该这样做。这位哈里斯先生,他在马车里找到了这件东西,那时候人体测量学部门的人还没到。”弗雷泽几乎笑了出来,“警队的小伙子们都不太喜欢这些人体测量学部门的家伙,说他们是满脑袋白痴想法的门外汉,对吧,哈里斯?”

“是啊,长官,”一位黄胡子警察说,“他们就是这种货色。”

“那么,东西在哪儿?”奥利芬特问。

“就在这里,长官。”哈里斯递过来一个廉价黑色背包,“都在里面,原封未动。”

“奥利芬特先生,长官,我想您最好是把它马上拿走。”弗雷泽说。

“的确如此,弗雷泽。我同意你的意见。请告诉那位开着时髦蒸汽车的特警局小伙子,我就不坐他的车了。谢谢你,哈里斯。祝各位晚安。”警察们闪开一条出路,奥利芬特手拿背包,灵巧地挤过伸长脖子遥望士兵和帆布帘的人们。

“打扰您了,大爷,赏我个铜子成吗?”

奥利芬特低头看,正好看见小布茨眯缝着一双棕色眼睛,怎么看都是个毫无破绽的瘸腿小乞丐。其实他根本不瘸,更不是乞丐。奥利芬特丢给他一便士。布茨熟练地接住,然后拄着他短短的双拐慢悠悠向前磨蹭,满身都是发臭的潮湿衣物和熏鲐鱼的味儿。“有麻烦了,大爷,拜琪会告诉你。”布茨调转方向,毅然决然地拄着拐杖走远了,一路嘟嘟嚷哦,活脱脱就是个正在转场路上的乞丐。

他是奥利芬特手下最富才智的两名跟踪者之一。

另外一位是拜琪·迪恩。奥利芬特接近法院拐角时,她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今天她穿的像是个高级妓女,衣着光鲜,肆无忌惮。

“拜特里奇去哪儿了?”奥利芬特自言自语似的问。

“被抓走了,”拜琪·迪恩说,“两个多小时以前。”

“谁抓的?”

“两个人,坐一辆出租马车。他们一直在跟踪你。拜特里奇又跟上了他们,然后派我们拖后接应。”

“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他是前天找到我们的。”

“马车里那两个人又是谁?”

“其中一个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流氓,自称私家侦探,名字叫贝拉斯科。另外一个,看样子是官方的人。”

“他就这么大白天被抓走了?被强行抓走?”

“这种事怎么做,你心知肚明。”拜琪·迪恩说。

法院巷和凯里巷交汇处那家烟草店的储藏室里,弥漫着令人安心的烟草香。奥利芬特捏住那张蓝色薄纸的一角,放在土耳其人偶形的铜制打火机火头上。他眼睁睁看着那张纸慢慢烧成了纤薄的粉红色灰烬。

背包里有一把巴利斯特-莫里纳自动左轮手枪、一个镀银的铜瓶,里面装着一种怪异的药汁,闻起来有股甜味,此外就是一个木头盒。后者显然就是关键物品,上面还附着着一些白色石膏,里面装的是很多张差分机打孔卡,是拿破仑差分机所用的规格,用一种新奇的材料制成,奶白色,手感非常光滑。

他对烟草商比顿先生说:“这个背包您替我存着,将来只交给我本人。”

“当然,先生。”

“我的朋友布莱斯是唯一的例外。”

“听您的,先生。”

“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来,比顿,你就马上派人通知布莱斯。”

“乐意效劳,先生。”

“谢谢你,比顿。能不能请你现在就给我四十英镑的现金?记在我账上。”

“四十镑吗,先生?”

“是的。”

“可以,奥利芬特先生,乐意为您效劳。”比顿先生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个看起来非常现代的保险柜。

“再来一打上等哈瓦那雪茄。还有,比顿…”

“你尽管说,先生。”

“我觉得,你要是把这个包裹放在保险箱里,应该是个好主意。”

“当然可以,先生。”

“比顿,兰姆之家就在这附近吗?我是说那家餐馆。”

“是的,先生,在霍尔本街。走路一会儿就到。”

沿着法院巷行进的途中,初雪开始轻轻飘落。雪是砂粒一样干冷的颗粒,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粘在地面上。

布茨和拜琪·迪恩都已经不见踪影,说明他们肯定又去执行指定的窥察任务了。

这种事怎么做,你心知肚明。

事实的确如此。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人仅在伦敦就有多少?想到这些,人就很难心安理得地坐在朋友们中间享用美食,喝点儿莫赛耳白葡萄酒,听着友好而轻松的谈话。知道这种事,又怎么还可能放松下来呢?

他本想让科林斯成为最后一个,绝对的最后一个;而现在,拜特里奇也已经失踪,落入了另一家情报机构的手里。

最开始,这些做法看起来是那么干净利落,近乎合理。

最开始,这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真知眼。他又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是的,没错,那无所不知的眼眸正对着他,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此刻,他正在向兰姆之家穿制服的守门人点头,走入了铺着大理石地面的餐厅,这是安德鲁·韦克菲尔德用餐的地方。

铜邮筒、电报亭、法国式的华丽装饰板,一切都充满了现代气息。他向背后瞥了一眼,在玻璃门的外面,大街上,兰姆之家的对面,隔着雪中的两道车流,他瞥见一个戴着高礼帽的孤独身影。

一名侍童指引他来到烤肉厅,房间用暗色橡木装饰,有一个巨大的壁炉,上面装着意大利产壁炉架。“我是劳伦斯·奥利芬特,”他对穿着紧身衣的领班说,“来找安德鲁·韦克菲尔德。”

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对不起,先生。可是他不在…”

“谢谢你,”奥利芬特说,“但是我已经看到他了。”

奥利芬特大步走在成排的餐桌之间,领班匆匆跟在后面。他经过时,就餐的人纷纷侧目。

“安德鲁,”他已经来到了韦克菲尔德的桌前,“运气真好,还能在这里找到你。”

韦克菲尔德正在独自进餐。看上去好像有点噎着了。

“韦克菲尔德先生,我…”领班询问。

“我的朋友会跟我一起就坐。”韦克菲尔德说,“请坐吧,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谢谢。”奥利芬特坐下来。

“请问您要用餐吗,先生?”领班问。

“不用了,谢谢。”

侍者走开以后,韦克菲尔德大声叹了一口气:“真该死,奥利芬特!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安德鲁,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

“有那么明显?”

“加尔顿勋爵已经跟你们那个该死的埃格蒙特结成了同盟,而他是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大靠山,他一直都是,那个部门简直是他建立的。他还是查尔斯·达尔文的堂兄弟,在贵族院的影响力也非同一般。”

“是的,他在皇家科学会也有影响,在皇家地理学会也一样。我对加尔顿爵士非常了解,安德鲁,他主张对整个人类推行系统化繁殖。”韦克菲尔德放下刀叉。“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已经实际控制了整个统计局。现在统计局上上下下,已经完全被埃格蒙特控制。”

奥利芬特凝视着他,发现韦克菲尔德的上齿又开始咬下唇。

“我刚从福利特街赶来,我们这个社会的暴力冲突,”奥利芬特从衣兜里取出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左轮枪,“或者我应该说,不被承认的暴力泛滥程度,已经非常惊人。你不觉得吗,安德鲁?”他把左轮枪放在两人之间的铺着亚麻布的桌面上,“就以这把枪为例。有人告诉我说,这种枪非常容易得到。这是法属墨西哥地区的产品,尽管设计者是西班牙人。我还听说,枪里面的某些部件,比如弹簧之类,实际上是英国制造,在公开市场都可以买到。这样一来,也就很难判断这样一种武器到底来自哪里。这很好地象征了我们目前面临的局面,你不觉得吗?”

韦克菲尔德脸色煞白。

“看来我是吓到您了,安德鲁,我很抱歉。”

“他们会除掉我们的,”韦克菲尔德说,“我们两个都会从此消失。什么都留不下,甚至没有人和东西证明我们两个存在过。后人找不到哪怕一张购物小票、一笔抵押贷款,什么都找不到。”

“我要做的,就是为了要制止这些发生,安德鲁。”

“你少跟我装清高,先生,”韦克菲尔德说,“还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开的头,奥利芬特——让人失踪,让文件丢失,删掉姓名,除去编号,为了你们特定的目的篡改历史…不,你没资格对我说教。”

奥利芬特无话可说。他站起来,那把枪就留在了桌面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烤肉厅。

在大理石前厅,有一位穿着紫色制服的职员正在从铺着细沙的大理石烟灰缸里面向外拣雪茄烟头。奥利芬特问他:“请问一下,能否麻烦您带我去找俱乐部的管事?”

“找我就对了。”职员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美国口头禅,然后就带着奥利芬特静悄悄地离开。两人经过一段走廊,两边都是镜子和塑料植物。

五十五分钟之后,奥利芬特已经粗略浏览了兰姆之家的各类设施,看了一份画册,上面有每年举办的各种“余兴演出”。为此他申请了俱乐部会员身份,用自己的国家信用账号付了一笔数目可观且不可退还的预付费。奥利芬特与油头粉面的管事握手话别,给了他一英镑的小费,要求从俱乐部最偏僻的员工通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