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通道连接着碗碟洗涤室,出去之后,正是他想要的又黑又窄的街道。

一刻钟以后,他已经站在拜福德路一间繁华商厦的酒吧里,再次阅读一个叫西比尔·杰拉德的人发给贝尔格拉维亚的国会议员查尔斯·埃格蒙特的电报。

“老爷,我的两个孩子啊,全都病死在了克里米亚,他们就给我发了份电报,告诉我他们都没了——你那儿也是那样的电报吗?”

奥利芬特把那份电报折起来,放回烟盒。他凝望自己倒映在酒吧白铁皮墙面上的影子,看看空空的酒杯,又抬头看看那个走过来搭讪的女人:她年事已高,头发蓬乱,满身的破衣烂衫,颜色已经无法辨认,灰扑扑的脸颊笼罩着驱之不去的愁云,因为饮酒,两腮微有些泛红。

“不,”奥利芬特说,“我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悲剧。”

“我还以为是呢,”她说,“我的汤米就是那么没的。一丝布条儿都没送回来——好好一个孩子,连丝布条儿都没剩…”

他给了那老婆婆一枚硬币。老人向他道谢,然后嘟嚷着走开了。

看来他总算暂时甩开了跟踪者。他现在完全是孤身一人,该去找辆出租马车了。

在幽暗、高大的火车站内,上千人的话语声似乎揉合到了一起,原本语法正常的语言被钝化成了迷雾一样的听觉体验,无法辨认,也无法穿透。

奥利芬特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的事务:他先是买了一张去多佛尔的头等铁路车票,预定乘坐晚十点发车的特快列车。售票员把他的国民信用卡放在订票机器里,用力扭动摇杆。

“好了,先生。已经预定在您的名下。”

奥利芬特谢过售票员,又溜达到另外一个售票口,再一次出示信用卡后说:“我想预定明早去奥斯登的船上包间。”随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在收起船票和信用卡之前,他要求再买一张午夜前往加莱的二等舱船票。

“您是要今晚的票吗,先生?”

“是的。”

“那就是贝西默尔号,先生。还是用信用卡支付吗?”

奥利芬特用比顿先生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纸币购买了前往加莱的船票。

他看看父亲留下的猎人手表,现在差十分不到九点。

九点整,他在最后一瞬间登上一辆正准备出站的火车,直接付钱给列车员买了去往多佛尔的头等车票。

多佛尔的浪花拍打着摇摆豪华客船贝西默尔号的双层甲板,这艘船准时在午夜时分启航前往加莱。奥利芬特带着他的二等船票和现钞去找了事务长,现在他已经坐在贵宾区的锦缎扶手椅里面,喝着不好不坏的白兰地,四面打量着同船的乘客。他非常满意地发现,船舱里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他并不喜欢有摇摆功能的豪华客船。为了减少船体摇晃带来的不适,船上安装了微型差分机,以控制豪华客舱的摆动,可是这样调整后的结果,甚至让奥利芬特觉得更不舒服,还不如海船的正常摇摆。此外,豪华客舱几乎连一个窗户都没有,整个舱室被安装在船体中部的转盘上,位置太低,以至于那些仅有的所谓窗户都在远远高出乘客头顶的位置。总体而言,如果仅仅是为了减少晕船,奥利芬特觉得这样的做法太小题大做,公众却对差分机的这种新潮应用非常热衷,几乎到了与炮兵用差分机类似的程度。而这些喧嚷的最终目的,却不过是让船底尽可能保持水平!相关的技术,被媒体引用程式员的行话,称之为“应力设定”。无论如何,配备前后两组拨轮的贝西默尔号,还是照常来往于多佛尔与加莱之间二十一英里的水路,单程只需要一小时三十分钟。

他现在宁愿站到甲板上吹吹海风,那样的话,也许就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奔向一段更加辉煌的旅程,一个更容易被自己接受的目标,可是这座豪华舱的顶上却没有露台,只有铁栏杆,英吉利海峡的风潮湿阴冷。他提醒自己说,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自己也只剩了这么一个目标,而且很有可能此去也会无功而返。

不过,还是要找到西比尔·杰拉德。读到给埃格蒙特的电报之后,他下定决心不再委托统计局查看她的档案资料。他怕此举会招致不必要的注意,既然统计局已经被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掌握,当然,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而且他也高度怀疑,这个西比尔·杰拉德的档案恐怕早就失踪了。

曼彻斯特的瓦尔特·杰拉德,时代进步的死敌、煽动人权暴动的造反者,已被处以绞刑。如果瓦尔特·杰拉德真的曾有一个女儿,她又会落到何种下场呢?如果她的确像自己声称的,被查尔斯·埃格蒙特害得身败名裂,又将面对怎样的结果?

奥利芬特开始觉得背部有些疼痛。坐椅上铺着浆硬的缎面,下面是织着贝西默尔号船图案的织物,里面有马毛等填充物,但椅子仍透出阵阵寒意。

他暗自安慰自己说,就算此举一无所得,至少他可以暂时摆脱麦克奈尔大夫那个讨厌的瑞士浴盆了。

他把没喝完的白兰地放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还做了梦,也许梦到了那只眼睛。

凌晨一点半,贝西默尔号在加莱靠岸。

吕西安·阿斯劳先生的寓所在帕西区。正午时分,奥利芬特将名片交给门房,门房通过气动传输筒把名片传给了阿斯劳先生。几乎马上,镀镍话筒的指示灯就闪了两次,门房弯腰把耳朵凑上去。连奥利芬特都可以听到有人在用法语大声说话。

门房送奥利芬特上了升降梯。

在五楼,有一位穿号衣的男仆在恭候他的来临。男仆佩戴着装饰性的科西嘉短剑,剑鞘是那不勒斯的格罗斯设计的式样。年轻男仆鞠躬致敬,眼睛却始终奇怪地紧盯着奥利芬特。阿斯劳先生表示非常抱歉,男仆说,他还不能马上抽身会见奥利芬特先生,在等待期间,不知奥利芬特先生是否愿意休闲一下。

奥利芬特说,如果可以,他非常愿意洗个澡,还可以来一壶咖啡。

男仆带他走过宽敞的客厅,这里金帛繁盛、装饰奢华,金、瓷、铜像和镶嵌工艺品交相辉映。墙上的油画,画的是眼睛像蜥蜴一样的拿破仑皇帝和他饶有风韵的皇后——从前的霍华德夫人。随后是晨间休息室,墙上挂着精美的雕刻版画,八角形的前室有线条优雅的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往楼上。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在大理石浴盆里清静地独自洗过澡,喝过法式浓咖啡,吃过曼特农风味午餐,穿上借来的、对他而言过于僵硬的亚麻布长袍,被请进了阿斯劳先生的办公室。

“奥利芬特先生,您好,”阿斯劳用流利的英语说,“非常高兴见到您。也很抱歉没能抽出时间早点儿跟您见面,不过…”他指了下宽大红木桌上堆积如山的散乱文件。他的身后传来电报机连续不断的咔嗒声。一面墙上挂着拿破仑大帝机的有框版画,巨大的齿轮组矗立在致密如网的玻璃板和钢铁部件后面。

“没关系,吕西安。我很高兴可以趁机享受您的盛情招待。您的厨师非常善于烹饪羊肉,如此品味非凡的羊肉绝非平常人可以享用到的。”

阿斯劳笑了笑,他身高与奥利芬特大致相当,只是肩膀更宽一些。他大约四十岁年纪,略显灰白的胡须修成了庄严的皇家形状;领带上装饰着小小的金色蜜蜂。“当然,我已经收到了你的来信。”他回到自己桌边,坐在深绿色高背椅上。奥利芬特在对面的扶手椅上落座。

“劳伦斯,我承认,我对你当前的用意颇为好奇。”阿斯劳十指相对,搭成尖塔形,扬起眉毛,从指尖上方打量奥利芬特。“你所提的要求有限,你认为必须的防范措施却极为严谨,两者极不相称…”

“恰恰相反,吕西安。凭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极为紧急,否则我是不会向你求助的。”

“请别误会,我的朋友。”阿斯劳微微挥了下手,继续说,“你要求我们做的,只是区区小事而已。在我们这样的伙伴之间,如此小事理应相助,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很好奇,你也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你给我寄信,居然启用了法兰西帝国的外交文件专递渠道,对英国公民而言,这种选择本身就非比寻常,虽然我也知道,你认识我国的巴亚先生。您在信里要求我帮忙寻找某位英国女性冒险者,其他什么都没说;你认为她很有可能驻留法国,但是你又强调此事严格保密,尤其是不得通过电报或普通邮政渠道与您联系,只是告诉我你将亲自到访。你让我能怎么想呢?难道说,你终于开始倾心于某个女人?”

“我没有。”

“考虑到英国女性当前的状态,我的朋友,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你们有太多的贵妇人,都一心想要提升到男人的智力水平,她们不再关心百褶裙,也不再关心珍珠粉,不再挖空心思去美容,总之,抛弃了所有提升女性魅力的愿望!看看这有多无聊、多庸俗,照这样下去,英国女人将会跟男人毫无区别,全都会过上自寻烦恼的丑陋生活。不过我就要问了,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横渡海峡,跑来找一名英国女冒险者?我当然不是说我国没有这种人,事实上,她们遍地都是,车载斗量,我就不用说…”阿斯劳笑了一下,“我国皇后的原产地了。”

“你本人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吧,吕西安?”奥利芬特打岔,想要让阿斯劳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可是看看现在这些婚姻吧!你让我怎么结婚?谁能独具慧眼,在九百九十九个错误选择中找出正确的那一个呢?谁能在满桶的蛇里面找出唯一那一条缦鱼?马路边的某个女孩搞不好就会是这个宇宙中最能让我幸福的人,而我却可能会茫然错过,甚至还把脚底带起的泥巴派在她身上,自己却一无所知!”阿斯劳笑着说,“不,我的确没有结过婚,而你的使命,也肯定是一项政治性的任务。”

“当然。”

“你们英国形势不妙,奥利芬特,不用那些英国眼线特地发来报告,看报纸就已经很清楚了。拜伦的死…”

“吕西安。英国政局的走向,甚至可以说,她作为一个国家的稳定与繁荣,现在都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威胁。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我们两国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

“奥利芬特,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追查杰拉德小姐的吗?我是否可以认为,她在目前的局面中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奥利芬特取出雪茄烟盒,选出一根比顿店里买来的古巴雪茄,手指触及西比尔·杰拉德的电文。他合上烟盒说:“我想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请便。”

“谢谢。西比尔·杰拉德女士的事完全是英国的内政,纯属国内性质的。这些事件的结果,最终当然有可能影响法国,但只会通过非常间接的方式。”奥利芬特剪好了雪茄,通了一下。

“你能完全确定吗?”

“我能。”

“但我不能,”阿斯劳起身,为奥利芬特拿过一个核桃木基座的铜质烟灰缸。他回到桌子后面,却没有落座。“听说过雅克丁学会吗?”

“是不是跟我国的蒸汽科学会类似的组织?”

“是,也不是。雅克丁学会内部另外还有一层秘密组织,他们自称‘沃康松之子’。其中有些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有一些人拥护苏格兰的玛利女王,其他人或者拥护共济会,或者追随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信仰。一群倡导阶级斗争的阴谋家,你明白吗?还有一些人就是赤裸裸的罪犯,可是劳伦斯,这些你应该都有所耳闻。”

奥利芬特从带有贝西摩尔号标志的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擦亮后点着了雪茄。

“你刚才说过,那个叫西比尔·杰拉德的女人与法国并无直接关联。”阿斯劳说。

“你有其他想法?”

“也许是的。跟我说说,关于拿破仑大帝机遇上的麻烦,你了解多少。”

“很少。只是听中央统计局的韦克菲尔德提到过。那台机器无法继续精确运行了吗?”

“谢天谢地,我不是差分机领域的专家。我只听说拿破仑机在处理大多数事务的时候,还能保持正常的速度和准确度,但是运行那些高级程序,就时不时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不连贯性…”阿斯劳叹了一口气,“而那些高级程序,一直被认为事关国家荣耀。连我自己,都不得不被迫研读无数极度艰深的科学文献。现在看来,好像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尽管我们已经抓到了嫌犯。”

“嫌犯?”

“他是一名忠实的‘沃康松之子’组织成员。他的名字无关紧要,不说也罢。他在里昂被捕,本来是因为牵涉到一桩普普通通的民事诈骗案,只涉及当地一台小型差分机。然而他的部分供词引起了特别情报部门的注意,随后我们也开始关注他。在审问中,他承认自己对当前拿破仑大帝机的糟糕状况负有责任。”

“也就是说,他承认进行过恶意破坏行为?”

“不,他并不承认自己进行了破坏活动,他一直抵赖到最后。至于拿破仑大帝机,他只承认曾经在上面运行过一组打孔卡片,里面的内容是某种数学公式。”

奥利芬特凝视着烟头上升起的缕缕轻烟,婉转飘向有蔷薇花饰的房顶。

“那段数学公式来自伦敦,”阿斯劳继续说,“他是从一名英国女子手中得到的,而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西比尔·杰拉德。”

“你们试着分析过那段数学公式吗?”

“没有。那东西已经被偷了,我们的雅克丁派朋友说,小偷是个女人,据说名叫弗罗拉·巴特尔,似乎是美国人。”

“我明白了。”

“那就跟我讲讲你都明白了些什么,我的朋友,因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真知眼。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从各个方向压迫着他,它的存在似乎已让他无法承受了。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雪茄烟的烟灰不知不觉地掉落在阿斯劳华丽的地毯上。“我从来没见过西比尔·杰拉德,”他说,“不过你刚才谈到的那份数学公式,我倒是可以为你提供一些消息,甚至有可能得到一份副本,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明确做出任何承诺,直到我可以获准跟这位女士面谈,不被打扰,而且要有足够的时间。”

阿斯劳陷入沉默。似乎在揣摩奥利芬特的心思。良久,他才点头说:“这个,我们可以安排。”

“我猜想,她应该没有被你们监禁吧?”

“这么说吧,我们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表面上让她自由活动,但却始终严密监视?”

“正是如此。如果我们现在抓了她,而她又什么都没有招出来,这条线索就断了。”

“阿斯劳,跟以前一样,你的专业技能总是无懈可击。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我跟她碰面呢?”

那只眼,那份压力,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今晚就可以,如果你愿意。”禁卫队的阿斯劳先生整理着他的金色领带,回答了他的疑问。

大学城咖啡馆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作、镜框和珐琅镶嵌画,宣传佩诺德父子公司无所不包的各类产品。那些画作(如果那些也能算画作的话)要么是怪异的涂抹,像是在模仿差分机的线条图;要么就只是奇怪的几何图形,象征变幻多端的影像片断。有些画作里会出现几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长发客,奥利芬特觉得应该是作画者本人,因为他们的灯芯绒裤子上往往沾满色块和烟灰,但是据他的同伴,一个叫做让·贝劳的家伙说,这间酒店的常客其实多数都是影像制作者。那些来自拉丁区的绅士,会跟黑衣女店员围坐在大理石桌前喝着咖啡谈天说地,或者就跟同行争论一些理论问题。

贝劳戴着不合时令的硬壳平顶草帽,穿着法国味十足的棕色套装。他是阿斯劳手下的线人之一,一名职业密探,他把影像制作者称作“乱民”。他总是精力充沛、红光满面,像一头风华正茂的小猪,爱喝廉价的维特尔葡萄酒和薄荷汁,奥利芬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那些影像制作者似乎格外喜欢佩诺德父子公司的苦艾酒。奥利芬特小口嘬着红葡萄酒,眼里只有玻璃杯和圆酒瓶、方糖和铲子形状的小勺。“苦艾酒不好,特容易导致肺结核。”贝劳说。

“贝劳,你们为什么断定图纳钦夫人今晚会出现在这家咖啡馆?”那位线人耸耸肩说:“她跟乱民们很熟悉,先生。她有时候也去麦德伦,或者巴提夫那两家店,不过只有在这里,在大学城,她才可能找到伴儿。”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