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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号晚上,酒会如期举行。

夏蝉牢记职责,自贺启华下车以后,便紧跟不舍。贺启华接完手头电话,转头看了夏蝉一眼,评价一句:“衣服不错。”

夏蝉浅笑道:“能得贺总夸奖,看来一天三千的租金的并不算太贵。”

贺启华便说,“回头你去找财务报销。”

酒会上衣香鬓影,规格远胜于夏蝉过去参加过的任何一次。然而她并无半点心思去注意其他,每有人过来,都得绷紧脑中那根弦。

贺启华今日是东道主,既得显诚意又得摆架子,他分寸拿捏得极好,一晚上侃侃而谈,谈笑间竟就敲定了几桩生意。

贺启华应付完一位宾客,让夏蝉先去歇会儿,自己往休息室去了。

夏蝉不敢放松,挑了张能一眼望见休息室门的沙发,随时关注贺启华的动向。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夏蝉转头,笑着同陈艾佳打招呼,“你今天加班?”

“可不是,”陈艾佳挨着她坐下,把手里的盘子递过去,“拜你们公司所赐,这月接待的VIP客户远远超标。”

夏蝉花了妆,不敢随意吃东西,只拿着小勺子,挑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喂进嘴里。

“怎么没看见贺槐生?”

夏蝉摇头,“不知道。”她留意一晚上了,确实没瞧见贺槐生的身影。

“星晖毕竟是他家的基业,如今贺启华鸠占鹊巢,还把周年庆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夏蝉动作一顿。

陈艾佳转而讲别的去了,讲了一阵,发现夏蝉没给反应,伸肘将她轻轻一撞,“想什么呢?”

夏蝉回过神,“哦,你说到哪儿了?”

“我说,你身上礼服很好看,谁送的?“

“什么谁送的,我自己买的不行吗?”

陈艾佳笑了。

夏蝉不打算说真话,“找公关部的人帮忙借的。”

聊了一阵,陈艾佳接到一个电话,“客房部有事,我先回去了,回头再聊。”

夏蝉点头。

陈艾佳指了指手里盘子,“还吃吗?”

“不吃了,你端回去吧。”

陈艾佳走了以后,夏蝉继续坐着等贺启华。

干坐着,有些走神,夏蝉忍不住从手包里把电话拿出来,打开微信,然而盯着聊天界面看了半晌,却也不知道该发些什么。

正发着呆,忽听见一阵脚步声。

夏蝉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贺总。”

贺启华瞥她一眼, “走吧。”

夏蝉将手机装回手袋,跟在贺启华身后重新回到宴会厅,仍觉得心有余悸。

贺启华继续与人周旋,夏蝉在旁听着,不时望向大厅门口。

忽然,她瞧见一人走了进来,急忙向前一步,凑到贺启华身旁低声提醒:“贺总,光合地产的鞠总来了。”

贺启华脸上神色未变,巧妙结束了与跟前财经记者的谈话,整了整衣领,不疾不徐地朝门口走去。

鞠和光,光合地产的总经理,早年做电子产品起家,一夜暴富,成为商业神话。后在涉足食品产业时遭遇滑铁卢,一度淡出了公众视线。几年后,借房价上涨的东风,东山再起,如今是崇城当之无愧的“地王”,在崇城地界,无人不有结识之意。

显然,贺启华也不例外。

星晖最早做快消品起家,后涉足服饰、家具和化妆品等多个领域,发展多年,也开始面临产业升级和转型的困境。于是,贺启华将目光瞄准了地产。

贺启华与鞠和光寒暄一阵之后,便有意将话题往正题上引。然而鞠和光连连打太极, 凡事语焉不详似是而非。

贺启华心里郁闷,却也不敢过早暴露,否则让人捏住七寸,失去先机。

最后,两人交锋试探,也只定下个下次一道打球的空头约定。

到晚上十点,酒会结束。

然而秘书室却还不能休息,得将今晚酒会状况做一个简报,明早呈给贺启华。

等加完班,已到夜里十二点半。

大家正要下班,突然贺启华电话,说是资料立即就要,让人送往他在楸山的别墅。

一秘队伍,除了夏蝉,其他都是老人,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自然就落在了夏蝉头上。

夏蝉心里憋闷,却也无可奈何,将做好的资料拿去复印室打印。

打印机哼哧哼哧,一张一张地往外吐着纸,不远处秘书室闹嚷一阵,渐渐安静下来,整个公司,就剩下她一人。

夏蝉立在那儿,看着纸上的数据和资料,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四下看了看,抬手,在打印机上按了几下。

凌晨的街上了无人迹,夏蝉开着车,一路往楸山驶去。

到达贺启华的宅子,已是凌晨。

夏蝉拿上资料袋,到大门口去按门铃。

她往里看了一眼,中式别墅,前面造景的庭院,占地面积极大。楸山是富人聚集的地方,寸土寸金,能在这么一个地方造园林,当真是大手笔。

不多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也不开门,隔着栅栏的大门,将资料拿了进去。

夏蝉走出几步,又往宅子里看了一眼,灯火通明。

她心里疑惑,在路上站了片刻,又静悄悄绕去别墅后院的停车场。

停车场上七八两豪车,其中一辆是贺启华的林肯。

夏蝉挨个辨认,掏出手机,将车牌号都记了下来。

正要走,忽听里面传来一声狗吠,夏蝉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急忙攥紧手机跑回车上。

开出去一阵,贺宅渐渐远了,夏蝉方长舒一口气。

她拿过一旁的手机,给贺槐生发了条信息:在哪儿?

片刻,贺槐生回复:家里。

夏蝉:出来,有东西给你。

贺槐生:睡了。

夏蝉心底无端冒出一股火气,心想她辛辛苦苦大半宿,到现在连口热汤都没喝上,这人倒好…

夏蝉气鼓鼓打字:不出来别后悔!

最后,贺槐生妥协:哪里见?

夏蝉想了想,问:“哪儿还有地方能吃宵夜?”

贺槐生:我家。

☆、迷迭(08)

最后,夏蝉体谅残疾人,还是开车去了贺槐生的住所。

到金葡园小区门口,便看见贺槐生已站在那儿等着。她在贺槐生指挥下停了车,从车里拎下数个大包小包,一股脑儿塞进贺槐生怀里。最后自己手里只抱了一只资料袋。

贺槐生提稳了,进电梯前,往她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着T恤和七分裤, T恤十分宽大,在腰上系了一个结,露出一截皮肤。

夏蝉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自发解释起来:“裙子这么贵,我要是弄脏了,干洗费就要扣掉我一个月的工资。”

人穷就不能学灰姑娘,要是再不小心弄丢一只水晶鞋,她这半年也算是白干了。

金葡园的房子都是一层一户,最大程度保证了业主的隐私。

夏蝉出了电梯,瞧见地板蹭亮光可鉴人,便问:“我能脱鞋吗?”

贺槐生点头。

夏蝉便蹬掉了脚上的单鞋,直接赤脚踩在地上。

进屋,夏蝉四下打量一圈。这公寓装修十分简洁,只用黑白灰三个色调。夏蝉暗自嘀咕,这房子住久了真不会性、冷淡?

然而夏蝉先下最关心的还是温饱问题,便问贺槐生:“宵夜呢?”

她见贺槐生又要拿手机打字,忙将他一拦,“说话。”

贺槐生似有些无奈,只得费力说:“…没做。”

“那做啊。”

“…不会。”

夏蝉无语,“如果这算广告,你这行为就是严重欺骗消费者。”她环视四周,“冰箱有东西吗?”

贺槐生点头。

夏蝉在贺槐生的指点下找到厨房,拉开冰箱门一看,里面食材食材倒是挺丰富。

她先煮上粥,然后找了个大碗,将面粉调成糊,又加入葱花、鸡蛋调味料。开了火,倒入油,将大碗里的蛋糊摊成饼…

贺槐生立在门口看着。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做饭,但没加过夏蝉这样的女人做饭,他以为她这人就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去餐馆吃饭也必然诸多挑剔。

夏蝉摊好了四五个蛋饼,电煮锅里粥也已经煮好了。

“帮忙拿下碗筷。”

没听见动静,夏蝉叹了声气,只得自己腾出手去拿。

她盛了自己的份,转头看向贺槐生,待他目光看过来时,问他:“你吃不吃,有多的。”

贺槐生顿了顿,点头。

夏蝉便又盛了一碗粥。

这回贺槐生倒是自觉,主动过来端蛋饼。

夏蝉饿得狠了,一晚上没吃东西,又忙到凌晨,一口气吃了两个蛋饼,连喝了一大碗粥,才开口说话:“…腊肠不错,哪里买的。”

“申姨,做的。”

“能送我一点吗?”

贺槐生点头。

夏蝉看着他,指了指蛋饼,“你觉得好吃吗?”

贺槐生又点头。

“那我要是拿这这门手艺去创业,能不能找你拉点儿投资。”

贺槐生看她一眼,“…要多少?”

夏蝉笑了,“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吃完,夏蝉将碗筷端回厨房,看见一旁有洗碗机,然而从没用过这玩意儿,不知道如何操作。

贺槐生走过来,挽起袖子,“我来。”

夏蝉也不跟他客气,自己回客厅沙发上坐着休息。

没坐一会儿,便觉眼皮沉重,就歪着身体枕着一旁的扶手,闭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脚尖一弹,醒了过来,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对面沙发上坐着贺槐生,正看着她。

夏蝉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条毯子。

她问贺槐生:“几点了?”

“三点。”

“哦。”夏蝉站起身,拿过放在进门时搁在电视柜上的资料袋,回到沙发上。

她把资料袋递给贺槐生,“这是今晚酒会的资料。”

贺槐生瞥了一眼,神情平淡,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

夏蝉一时沉默,想到陈艾佳说的话。这公司本该是他,如今被别人拿来大作排场,这情况放在任何一人身上,都无异于往心口上捅刀。

夏蝉只得解释:“…我想你兴许用得着。”

贺槐生看她一眼,哑声说:“谢谢。”

“还有…”夏蝉把自己手机拿过来,一看,两个未接来电,周兰打的,她先没回,翻出方才记在备忘录里的车牌号,问贺槐生,“有没有纸和笔?”

贺槐生起身去给她拿来。

夏蝉将车牌号和对应的车型一一抄下来,递给贺槐生,又删掉备忘录,“我今晚去给贺启华送文件,发现那么晚了,还有人留在他宅子里。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我把停车坪上的车牌号都替你抄下来了。”

贺槐生看着她,片刻,低头输入一串文字。

夏蝉微信里跳出信息:你最初并不打算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

夏蝉愣了愣。

这事儿,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初进贺启华的秘书室,多半是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又不能一直闲着消磨斗志。但那天开产品研讨会,她见那些阿猫阿狗也跟着嘲笑贺槐生,心里不是滋味。

读初中的时候,她干过一件事儿。

那时候班上有个女生,家里穷,平日穿着寒酸,成绩又特别好。但她性格软弱,一直被班上有些女生孤立。后来有次换座位,夏蝉主动要求跟女生坐一起。此后,只要有人来找那个女生的茬,都被她痛骂回去。她性格强硬又特立独行,班上本就几个人敢跟她打交道。在她的维护下,女生在初中的后两年都过得较为顺遂。初中毕业之后各分东西,夏蝉与那个女生也渐渐失去联系。然而夏蝉大四那年突然收到一封邮件,是女生发来 。女生那时候刚申请斯坦福全额奖学金成功,在邮件里感谢她当年的帮助。如今,女生留在美国,与夏蝉偶有邮件来往。

夏蝉自知算不得多么富有正义感,只是看不惯一些人欺负弱小。

身体缺陷并非人格缺陷,唯独不应该被人拿来嘲笑。

然而,这些理由不能讲给贺槐生听。

他这人自尊心强,必然受不得任何人的同情。

夏蝉眨了眨眼,开始编胡话:“跟着贺启华,一辈子给人打工;但是要跟着你,你到时候你成功了,我也算是你的肱骨之臣,好处肯定少不了的,对吧?不说别的,我要创业,投资渠道肯定不用愁;不想创业,你给我分一星半点儿星晖的股份,我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她这话似真似假,一时也分辨不清。

贺槐生说:“我…不一定成功。”

“不,”夏蝉看着他,“你一定会成功。”

贺槐生沉默片刻,打字问道:想好了吗?你泄露资料,严格意义上属于经济犯罪。

夏蝉抬眼,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一定得成功。”

贺槐生半晌没有回话。

夏蝉看了看时间,快要到三点半了。明日虽然不用上班,但她也该回去休息了。

夏蝉打了个呵欠,“资料你慢慢看,我得回家了。”她指了指门口处那几只袋子,“你借我的衣服、鞋和珠宝都在那儿,你点一点少没少。”

贺槐生发了条信息,也跟着站起身。

夏蝉看了看手机,摇头,“你别送了,这么晚,送了你怎么回来?”

“打车。”

“真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