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往门口走,没走几步,手臂忽被贺槐生一把抓住。

夏蝉回头看他。

贺槐生费力说:“…在这儿休息。”

夏蝉一愣。

贺槐生又说:“…没别的意思。”

金葡园到她家开车过去还要半个小时,老实说,夏蝉并不愿意动,她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然而在男人家里夜宿,这事儿怎么纯洁都好像不妥。

贺槐生却不容她拒绝,指了指卧室的位置:“…去洗澡。”

夏蝉脑袋发懵,这像是“没别的意思”的语气吗?

她心里几番天人交战,最后还是惰性战胜理性,心想,贺槐生这样的男人,应当干不出强.暴良家妇女这么违法乱纪的事。

夏蝉去浴室冲了个澡,没带换洗衣服,只得将就穿上原来的。她从浴室出来,却见贺槐生正一个人坐在吧台那儿喝红酒。

夏蝉走过去,贺槐生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又拿了只杯子给她倒酒。

她本想拒绝,看见那瓶子上的标签了,又想,不喝白不喝,红酒养颜,还助眠。

夏蝉晃了晃酒杯,浅啜一口。

贺槐生隔了酒杯,摸过一旁的烟和打火机,看她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了一支,含进嘴里。

夏蝉发觉贺槐生其实烟瘾不大,起码比她抽烟那会儿小多了。

这样的人,抽烟多数时候是因为心情憋闷。

夏蝉看着他,“贺槐生。”

贺槐生看着前方,自然看不见她说话。

夏蝉伸出手,推了推他手臂。

贺槐生转过头来。

“你今晚没去酒会。”

贺槐生“嗯”了一声。

“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说。”

贺槐生顿了片刻,伸手掏出手机。

夏蝉将他手机一把抢过来,放到一边,看着他,低声说:“说话吧,你慢点儿,我听。我有耐心。”

☆、迷迭(09)

贺槐生顿了片刻,断断续续的,开始讲述。

他说话很慢,且分外艰难,有些词还时常发音不准。

然而夏蝉一点不着急,耐心听着,偶尔鼓励,或者照自己理解代为阐释,总算将贺槐生与贺启华之间的恩怨弄清了大概。

当年贺槐生爷爷贺孟晖白手起家,靠销售肥皂赚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之后成立星晖肥皂厂,以此为基点,逐渐丰富产品种类,扩大工厂规模,在旦城的快消品领域内立住脚跟。此后,公司由贺槐生父亲接手,拉拢资金,改厂为司,并重新确定星晖的产品线,组建采购、生产、销售和售后一整条完成的产业链,将星晖的经营范围,扩展到了家具、服饰等多个领域。

然而天纵英才,在贺槐生十四岁那年,贺槐生父母遭遇车祸,双双去世。

那时候,贺槐生的妹妹贺芩尚不到七岁。

贺启华当时是星晖董事会的成员,便趁此动荡之际,笼络董事会,成功出任星晖的总经理,此后又通过一系列动作,掌握了近三分之一的股权,成为星晖最大的股东。

贺启华怕遭人非议,打出的大旗是替堂兄存续家业,待贺槐生成年之后,将会自动卸任总经理之职。贺启华自然没有履行承诺,最后只给了贺槐生一个南方分公司的职位,权当安抚人心。如今,贺启华是星晖的董事长兼任总经理,董事会与他一条心,基本等于大权独揽。

贺启华其人,有管理之才,然而冒进又多疑。管理星晖十多年,摊子越铺越大。近几年,星晖利税逐年下滑,三年前贺启华预备进军电子产品领域,投入数亿资金却亏得血本无归,甚而差点动摇星晖的根基。经过这两年整顿,星晖稍有回血,然而由于不注重产品研发,星晖一直在吃原先攒下的老本,优势渐渐消失,市场份额也逐年下降。

如今星晖员工近万人,还不包括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整个企业臃肿犹如庞然大物,外表看似繁盛,内里危机四伏。

夏蝉虽对星晖的整体状况有所了解,但没想到问题竟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

听贺槐生说完,夏蝉半晌没回过神。

贺槐生一支烟早已抽完,这会儿又往杯中到了点儿酒,喝了一口,看着夏蝉,哑声说:“不是事故…”

夏蝉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里,听见这话顿时一怔,一抬眼,对上贺槐生的目光,淡漠沉冷,全不似平日的他。

“刹车,被人动过…”

夏蝉心里一凛。

方才酒会上一派烈火烹油繁花如锦的景象,忽让她脊背发凉,若贺启华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怕了?”贺槐生似是知道她的心事。

夏蝉沉默片刻,笑了笑,“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一件事,没钱。”

贺槐生看着她。

“只要你答应事成之后,给我星晖1%的股权。”

顿了片刻,贺槐生说:“好。”

夏蝉笑了,朝他伸出手,“击个掌,一言为定。”

贺槐生瞧她半晌,将手里酒杯放下,伸出手。

没击掌,而是攥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夏蝉身不由己,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撞入贺槐生怀里,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按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下。

夏蝉挣了一下,没挣开。

远比那日在巷中的激烈,他攫住她的舌,争夺追逐。

不过片刻她已呼吸困难,鼻腔里全是他身上的气息。他嘴里带了点儿烟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极为迷恋,嗓子里发痒。

她喃喃说:“我好像烟瘾又犯了。”

贺槐生稍稍退开,呼吸沉沉,一声声喷在耳畔,让她耳朵里也跟着发痒。

她睁眼去瞧他,恰好也对上他的视线。顿了片刻,他便又凑拢过去接着吻她。

夏蝉耳垂发烫,忽让他手指捏住,便觉心脏似跟着颤了一下。贺槐生手指逐渐向下摩挲,指尖在她锁骨上停了片刻,沿着T恤的衣领滑进去。夏蝉脑袋里嗡的一响,下意识伸手捏住了他的手指。

贺槐生停下来,低头看他。

吧台上顶上装饰着暖黄的灯,灯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轮廓似比平日柔和,连眼神也跟着带了几分暖意,迷醉却又清洸。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贺槐生便又低下头去。

夏蝉脑中尚且清明,知道这事不该继续。再继续,就越线了。

那车,那礼服珠宝,还有自己稀里糊涂却又义无反顾答应下来的事,全都变了味儿。

早先当客房部服务员,如今给人当秘书。这俩职业都算不得名声多好,她在酒店的环境浸淫多年,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没听过,自知清高二字抵不过众口铄金。

然而…

然而此刻,她并不那么想拒绝。

心理防线一破,一切发展便都顺理成章。

沙发皮革生凉,夏蝉脸上背上却浮了一层汗。她半躺半坐,紧咬着牙,腰抬高几分,手贴在贺槐生背后,将他按下来。

夜色黑暗,舟挡开芦苇,泊入崖间的山洞。

桨击打水面,水声汩汩。

夏蝉睁眼去看他。

他也在看她。

他听不见,但他能看见。

她双眼迷蒙,泛着水光,映着他的身影。随着他的动作,她张了张口,似在发声,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鼻尖。他把自己更深更用力地埋入,伸出手掌,按在她颈侧。

他感觉到她澎湃的脉搏…

·

外面天空已泛出鱼肚白。

夏蝉躺了半晌,呼吸总算平息,她摸过一旁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已快到五点半。

她心知自己该走了,然而累得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贺槐生却仿佛在纵容她的惰性,将她从沙发上一把抱起来,走回到卧室,轻放在床上。

夏蝉一触倒柔软的床,越发不想动了,费力睁开眼,徒劳嘟囔道:“…不行,我得回去。”

贺槐生掀开被子,替她盖上,自己也钻进去,从背后抱住她。

夏蝉放弃挣扎,合上眼。

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却是昏暗一片。

夏蝉花了半分钟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急忙翻了个身,然而床上只她一人。

她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手机,已经下午一点了,手机里数个未接来电,短信微信更是不计其数。

她粗略浏览一遍,没什么重要的事,只给周兰打了个电话。

“你死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朋友家里。”

夏蝉从床上坐起来,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又立即去找衣服。抬眼一看,床脚边上恰恰放了套崭新干净的。

那边周兰还在骂,夏蝉敷衍两句挂了电话,将衣服拿过来穿上。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倾泻而入,刺得她闭了闭眼。

夏蝉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才走出卧室,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浇在身上,雾气氤氲,她站在那儿,不由自主地又想到昨晚。

她几度失控,甚至某个瞬间一口咬在他肩上,又叫出他的名字。

夏蝉叹了声气,飞快冲掉了身上的泡沫,收拾好自己。

晃荡一圈,在书房里发现贺槐生的身影,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工作。

夏蝉在书房门口立了片刻,也没见贺槐生抬头,不得已,给他发了条信息,“我走了。”

贺槐生抬眼,丢了鼠标起身走过去,头一低,便要亲她。

夏蝉退了半步,躲开了,仍旧说:“我得走了。”

贺槐生盯着她。

夏蝉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这事儿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不如不说。

她便梗着脖子,神情平淡,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贺槐生收回目光,绕过她,转身出去了。

夏蝉松了口气。

夏蝉跟着出去,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立在电视柜前面,等贺槐生从洗手间出来。

不一会儿,前面门口人影一晃。

夏蝉立即挺直后背,看着他,拿十分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先走了,有事微信联系。”

然而转念又想,什么语气贺槐生也听不出来,不过是拿来唬自己罢了。

贺槐生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

夏蝉立了片刻,转身走了。

·

夏蝉自认为这事儿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班照上,日子照过。

她平时没有多少机会见到贺槐生,他在还有分公司的事务要料理,不在崇城的时候,多半就在南方。

距离那晚一个月之后,夏蝉才又见到他。

贺启华卡了贺槐生三个多月,总算松口再开一次新产品线讨论会。

夏蝉接到会议通知之后,便提前赶去会议室准备。正和上回一样在那儿捣鼓投影,忽觉门口人影一晃,抬头一看,却是傅如玉。

傅如玉一身正装,神情严肃,手里拿着一叠资料。

两人对视一眼,便都神情淡漠地移开了目光。

夏蝉调试好机器,又挨着分发材料。

正这时,贺槐生推门而入。

夏蝉动作一顿,立即站直身体,“贺顾问,早上好。”

贺槐生点了点头,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夏蝉脸上停留一瞬,便立即移开,到自己位上,拉开椅子坐下。

傅如玉立在一旁,翻开资料,同他打起手语。

两人便用这旁人不懂的语言,交流起来。

夏蝉在旁看着,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迷迭(10)

与会人员陆陆续续到齐,夏蝉给贺启华倒了杯咖啡,回到自己位上坐下。他随意翻了翻资料,说:“那开始吧。”

傅如玉往前一步,也不看资料,简洁明了地将产品的目标客户、设计理念,利润和成本预期阐述一遍。

贺启华似听非听,待傅如玉说完之后,问道:“还是上回那个问题,你这产品跟我们现有产品系列,区别在哪儿?”

傅如玉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这是过去两年YouthHouse每季度的市场份额和利税,详细资料大家可以看PPT。趋势很明显,YH(YouthHouse)系列的利税和市场份额逐季降低,按照这个速度,不到两年,YH就会出现亏损,也等于星晖将完全丢失在年轻人中的市场。”

她按了一下遥控,屏幕上出现下一组数据,“左边是我们调查的二十到三十五周岁年龄群体的平均收入和人均消费水平,以及具体收入区间和样本所占比例,右边是YH的产品定价。可以说,有能力购买YH的的年轻人只占极少数…”

“你听明白你的意思了,”贺启华抬了抬手,“薄利多销,是吧?”

傅如玉丝毫不怵,“如今星晖的产品一味走高端路线,与最早平价亲民的理念全然背道而驰…”

贺启华看着她,“你在质疑我的经营策略?”

“不,贺顾问只是在质疑不合理的经营策略,”傅如玉语气不疾不徐,“贺总,星晖的奠基人贺孟晖先生,当年就是靠卖三毛钱一块的肥皂起家的。”

贺启华一顿。

夏蝉在心里捏了把汗。

这回答火药味十足,简直是直接指着贺启华的鼻子骂他数典忘祖。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贺启华笑了一声,“小孩子打架,才会打不过就搬出家长。”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领,转身往外走,“把文件送去我办公室签字。”

贺槐生全程无任何表情,只这会儿方才掀了掀眼皮,瞥了贺启华背影一眼。

傅如玉将文件递交给夏蝉,平淡道:“请夏秘书帮忙呈给贺总签字。”

夏蝉点头。

傅如玉便不再看她,重回到贺槐生身旁,打了一串手语。

贺槐生点了点头,从位上站起来往会议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回头。

夏蝉收拾好东西,回到秘书室,把傅如玉给她的文件送到贺启华桌上。

正要出办公室,贺启华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