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长安闻到一股脂粉味。

旋即一梳着倾髻却只穿着长裙罩衣的女子从里院跑出来,嘴里只叫着夫君二字。

把卫珩和长安都吓了一跳。

这女子模样清秀可人,就是一对小鹿眼通红通红的,还有些肿,像是哭了大半天的样子。

长安噗嗤笑道:“唷,还金屋藏娇呐。姐姐您叫谁夫君呢?”

女子见他们二人都不是自己担心的夫君,也是怔住了。

卫珩蹙额,眉眼往边儿一扫,立即有个老婆子跑过来拽着那女子离开。

女子转身走的时候,又是嘤嘤泣泣哭了起来,眼瞅着就要从长安的视线里离开时,她猛地推开老婆子,冲到长安跟前跪下,拽着长安的裤腿说:“求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夫君可好?他…他只是烦闷了想出去走走,绝对没有要逃的意思。”

老婆子见此,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上前用力拽该女子,并说:“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惊扰二位了。”说完她压低嗓子,“你别嚎了,惹恼了他们,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卫珩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把长安搂入自己的怀中,好生护着。

长安最见不得女子声泪俱下地替男人求饶,便问:“如果我们非要杀了他,你待如何?”

女子听了长安的话,嘤嘤泣泣个不止,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翻来覆去嘴里只念叨着饶命二字。

“这个世界上不听话的人最惹我生气了。”长安挣开卫珩,笑眯眯地看着女子,“你找个理由说服我看看。”

“夫君他当真是病糊涂了…”

“托词。”长安道。

“夫君或许是在山上迷了路,他很快就会回来,绝对不会再有下次。对了,你们,你们快去找他,听说深山里有猛兽,他还病着没好透…”

“太牵强。”长安又道,“你别老哭,饶是你哭得梨花带雨,我也不会心疼。”

女子压抑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求求…求求二位…爷…奴婢不想,真的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

这回换长安哑口无言了。

段翊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跑进来。他狠狠地瞪着老婆子:“带下去。”

“怎么回事?”卫珩问。

段翊讪笑着道:“本来就是买了一姑娘伺候木脩,谁知道后来他们怎么越走越近了。那时候木脩跟大伙闹绝食,不吃不喝不洗漱,出恭也极为随意。看守的人怕他自己折腾死了,才问了他要什么。”

“原来三个月前你问我的便是这事?”

当时段翊问卫珩木脩若是提出要求了,他们该如何,卫珩没想折磨他,所以才说了合理要求可以全部应允。

段翊点头:“是啊,他说他以前在相府里都有好几个丫鬟小厮近身伺候,还提了好多别的要求。什么隔断时间要吃城东片糕点的一口酥啊等等。”当然,段翊是没敢说木脩还提出要他们去打听七公主的事情。

、第77章

“属下还是觉得,不能对他太好,否则他便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的处境。”段翊此时当起了马后炮,“公子,等这回抓回来,要不要把伺候他的人都送走?平常他总是仗着大家不能伤他,卯着劲地折腾大伙,光每日的进食就好几两银子。除去吃的,他样样都要好的,不然就拿绝食吓唬人。天冷时,煮茶要用送松木尖上采下的雪水,天热时,便要换成花蕊间的露水。”段翊原乡越觉得心中不忿,皇上都不带这么矫情的,每天他换着法要伺候他的人给他煮信阳毛尖,或是大红袍,或是碧螺春,哪里能找的到所需的花蕊上的露水?他听了直恨不得让人用洗脚水给他煮茶煮饭。

段翊继续控诉:“连这冬日里的炭火也都要上好的芸香炭。有时候真恨不得教他怎么好好做人,让他知道点好歹…”

他咬着后牙槽,在长安挑眉之时,及时闭上了嘴,把自己的满腹牢骚化为小声的轻叹。

卫珩似乎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心思管,只是神情淡淡地道:“他已经交给你了,以后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不用再同我禀报。”

段翊闻言暗喜,眉眼间亦是流露出轻松之事。

长安瞧着段翊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想来之前木脩确实给他惹了不少的麻烦。

她一直以为卫珩是囚禁了木脩,想不到竟然不是囚禁,而是软禁,一字之差,待遇却截然不同。

长安轻咳一声道:“听你们说了这么半天,我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那女子腹中的孩子可叫人去瞧过了?”

“回公…我们也是才知道。”段翊道。“难怪这些天她见了外院的人都是躲着走的。”

“命人去给看看,罪不及家人。”长安想着刚才那可怜女子的表情,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会那般失态,顿时心生怜悯。

“是。”段翊道。

段翊离开后,别的人也都识相地退守至外面,屋里便又只剩下长安和卫珩二人。长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忍不住就再次解释了方才的事:“看她哭得怪是可怜的…”

她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想到她自己曾经的经历。

为了掩饰心里翻涌的波澜,她伸手去摸搁在桌子上的茶水,却发现卫珩很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当成了茶杯。

她急忙缩回手。

卫珩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找了借口:“茶水有些凉了,我给你重续一杯。”

方才卫珩刚进来的时候,便有人送上茶水,到此刻,茶确实是有些微凉。平时喝喝倒也无甚打紧,只是这天气冷,卫珩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把新的一杯透着热气的茶水递给长安。

长安接过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果真是好茶,你的人待木脩确实不薄。”

卫珩痴痴地看着她品茶,好一会才顺着她的话说:“我只是在这一世还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杀他罢了。其实我也是希望能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若他甘愿一世不回相府,不再以木脩的身份或者,我可以放任他去做一介平民。”

“卫公子果真是大善之人。”长安呵呵笑着。

卫珩目光灼灼地看着长安,深情款款道:“毕竟过去的错,在今世毕竟尚未发生。给他一次悔过的机会,也无非是希望自己也能得到这样一次机会。”

长安莞尔。

绕来绕去,原来他是想说这个。

她回道:“卫公子心慈人善确实是件难得之事。”

卫珩道:“长安,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恐怕卫公子看错了。”

卫珩听了不禁有些失落。

长安的话明面上是答非所问,然而实际是在讽刺他的同时拒绝了他。

长安放下茶杯,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卫珩怕她说此刻回宫,忙道:“那我陪你去外面走走。或许刚巧能走到他藏身之的。”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语气卑微得宛如刚才求饶的女子。

他真希望这一天里,长安能少拒绝他一次。

哪怕就一次,他心里也会美滋滋地再赴前线。

要是长安真打算拒绝他一辈子,他可能就会从别处想法子。譬如让晏绒衣研究研究能不能制备出一种药,能让人选择性忘掉一些事。

好在长安并没有直接拒绝他。

长安抬脚往外走。

卫珩又厚着脸皮给她披上自己的大氅。

长安问:“木脩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你方才替她求情了,段翊应该不会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便好,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二人走至院外,段翊想了想,带上三四个人跟随。这回不止他一个人跟着,有另外几个人陪着他一起,他自然不会觉得尴尬无比。

长安听到后面多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便是:“我想一个人在山上走走。”

卫珩连连点头道:“好。”

整个人都是一副你说什么都对,你要什么都好的姿态。

他紧跟着长安,手伸到背面,示意段翊等人不要跟来,同时又勾了勾手指。

段翊眨眼间便明白卫珩是问他要个合适的武器。他觉得,公子骑马耍剑煮茶甚至低头发呆的模样都挺吸引女子钟情的,不过眼前的七公主似乎是个异类,公子这般腆着脸黏上去她都不为所动,实在是奇女子。

思来想去,他递过去了一把剑。

卫珩哭笑不得地回头,把剑丢还给他,并说:“另一个。”山上毕竟是山上,还是会遇到动物的,譬如山兔小鹿山羊或是野狼之类的猛兽。若真遇上,他便射杀猎物,既可以保护长安,还能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箭术。若是拿着剑,就没这么方便。

在这疏密不已的松木林里,发现百尺外有一只野山羊,自然是拿箭方便。若他能近了野山羊的身,不用剑他也能轻松制服。

很快,段翊将一把弓箭和装有二十支箭的墨绿色箭筒送至卫珩说中。

卫珩和长安在山上踏着雪四处闲逛。山路本就不好走,如今有了雪,长安更是走的心惊胆战的。她想着幸好卫珩没把自己当人,厚着脸皮跟上来,不然她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摔一跤后直接从山间摔落至山底了。

木脩逃出来后一直躲在一处非常隐蔽的山洞里,洞口全是积雪,洞口的朝向又刚好被两棵松树挡住,若非刚巧走到前面,人们很难发现他。他是想忍到天黑再偷偷溜下山,可是在山洞里坐了好久之后,他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打颤个不停,他觉得应该是洞口雪太冷了,所以他才觉得如此之冷。于是他便想着往山洞里头走走,结果走着走着,他发现这山洞里好像有个半人大小的坑,他好奇地将头探进去,却吓得差点尿裤子。这竟然是黑熊的巢穴。他急忙把头缩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同时缓缓后退。

他知道黑熊的厉害,若是吵醒了黑熊,自己估计一巴掌就被黑熊拍死了。

他惊慌失措地往外跑,也不管什么冷暖问题,直接跑出了山洞,沿着反方向大步地逃着。

也许那木脩这一世注定要偿还前世债缘。

慌乱之中,他撞入了卫珩和长安的视线。

长安眯起眼:“那不是木脩吗?”

卫珩也仔细看了看:“是他。”

长安一扭头看到他手上多了一把弓箭,便问他要了过来,自己试着拉了拉弓弦,却发现根本拉不开。

在她泄气地想要放弃之时,卫珩手里捏着一枚箭,走到她伸手,温柔地握紧她的小手,拉开了弓弦。

“以后你有任何拉不开的弓弦,我都替你拉开。”

“你?”长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卫珩道:“他那么爱跑,要不要让他好好歇息一段日子?”

“你什么意思?”长安歪着头,看着他的眉眼,问。

卫珩笑了笑,顺着木脩移动的路线比划着。

长安只听到搜的一声,手中的箭便飞射出去,刚好钉在了木脩的脚上。

、第78章

箭矢飞离的那一瞬间,长安觉得两只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出奇地热,似乎连掌心所握的箭身都透着热气。

她佯装镇定地露出一丝浅笑:“箭法不错,像是在沙场历练过的人。”

卫珩低着头,下巴贴着她的发丝,道:“想学吗?我可以教…”

“不想。”长安一口回绝。

“那我下次再问你。”卫珩并不气馁,抿了抿唇,“过些日子等我正式回京,便有许多时间。”

说完,他抬头看着木脩。上辈子他就没把木脩当成对手,这辈子,木脩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做他的对手。

只见中箭后的木脩单膝跪坐在雪地上,手撑着地面,稳着身体没让自己倒下。他猛吸两口冷气后,又急忙翻身坐着,双手按住被箭射中的脚踝,疼得直龇牙。眨眼间的工夫后,他抬起头一脸惊恐地看着四周,同时不停往后挪动,似乎是想躲在旁边的树后。

卫珩这时又拔出一支箭,手把手教长安射出第二支。

这支箭刚好射在了木脩旁边的那颗树上。

木脩惊吓过度,哑声问道:“谁!”

他还想站起来跑,但是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坐在地上的衣服俱已湿透,一半是雪水浸染,一半却是吓得失禁所致。

这些日子虽说被软禁了,可除了院子里的守卫,平常没人对他有任何不敬,对他也都是有求必应的,猛然遭受这样的待遇,他委实有些不敢相信。

他此刻懊恼万分,心想着早知道会遭遇今日的局面,打死他也不逃了。上回肩膀中箭,他疼得好些日子不能睡个安稳觉,如今脚又受了伤,加上身上的风寒还没彻底好,以后的日子他真觉得没法过了。

在他胡思乱想这段时间里,卫珩的人已经跑到他身边。

瞧着手下人驾着狼狈不堪的木脩往自己这儿走来,卫珩忍不住叹息,“我们走吧,真不想看见他的窝囊样。”

长安不依道:“这么久没见,我怪想念他的。有几句话我得问问他。”

卫珩撇嘴,忍着一肚子的酸水,道:“非得现在问吗?”

他一点都不想让木脩看见长安。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长安藏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长安回头瞪着他,不悦地说:“他已经被抓住了,你现在可以松开手了吗?”

卫珩当然不愿意,找到合适理由的他便厚着脸皮强词夺理道:“这深山老林的,常有猛兽出没,我不能让你再受到一丝伤害。”

“我瞧你长得就很像猛兽。”长安自己睁开他的手心,往一旁站了站,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和衣服。

卫珩小声嘀咕一句:“也没乱呐。”

现在哪里能像以前那样。

不一会,卫珩的手下们把木脩带了过来。这时,木脩已经被捆着了双手,脚上的箭也被拔出,只被那几年简单包扎了一下。

雪已经缓缓渗透出来。

不过天这么冷,箭射得也不是特别深,估计很快就能止血。

“四爷,怎么处置他?”为首的男子恭敬地问卫珩。

卫珩刚才已经决定了把木脩交给卫珩处置,所以并未多言,只说:“交给段翊,他会处理。”

男子低头答是。

木脩这时并没注意到卫珩身边站着的长安,他以为那是卫珩的贴身小厮。

他很久没见到长安,加上长安穿着男装,还披着卫珩的大氅,加上病体未愈,脚上又添欣赏,一时没认出来也不稀奇。

木脩道:“卫珩,你也关了我这么久。你到底还打算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们不过是年幼时争吵过几回,你用得着如此狠毒吗?到底是杀是剐给句痛快话成不?”

卫珩回他:“木公子你也太小瞧我卫珩了,我何曾是那种心量狭小之人。幼年之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木脩边打颤边问:“那你为何命人囚禁我?”

卫珩微笑道:“你这话说得就不地道了,我何曾囚禁你?你在这里的吃穿用度哪里比相府差了?连服侍的丫鬟都比相府里的俊俏多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木脩呸了一声:“你少在这里胡说了。若非你的囚禁,我现在兴许已经是驸马,吃穿用度只会比现在好千倍万倍。别说伺候的丫鬟,就是给我端洗脚水的也会是平乐公主那般容貌的。”

长安下意识地挑了挑眉。也是叫人无奈,这都能扯到她。

听到木脩提及长安,卫珩忽然不想把他交给段翊处置了。他半垂眼眸,轻轻走到木脩身边,看着木脩。尽管他的嘴角噙着笑,整个人却透出一股寒意。木脩见此,颤得更厉害了,甚至脑子里冒出来死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