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康承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被冷风吹了大半天的肠胃经热酒一浇,让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执意要让晁娘子偶得曲谱,我就多花些力气,这倒也罢了。我只担心一点,等回头绛真娘子得到新曲,会不会愿意将曲子让给晁娘子呢?”

李怡微微一笑,回想起绛真娘子,只记得无论是当初在角抵坊,还是后来在宅第客堂,这女子在言行间总是对晁灵云百般回护。

为那明明前途未卜,还能无忧无虑吃遍整条街的丫头操碎一颗心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呢?

李怡默默饮尽杯中酒,苦笑着告诉康承训:“你放心,绛真是个聪明人,会知道如何抓住这份偶得的曲谱,将之发扬光大。”

☆、第六十九章 新曲

傍晚,暴饮暴食的晁灵云回到家,果然一进门就嚷嚷着肚子疼。

绛真顿时满脸紧张,晁灵云怕她担心,赶紧解释:“我没事,就是有点积食,先前在东市的时候吃多了。”

绛真松了口气,瞪她一眼:“你啊,真是没心没肺。”

晁灵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摸着肚皮笑道:“没心没肺,才有肚子装美味啊。”

“你消停些吧,别仗着年纪小,把肠胃给折腾坏了。”绛真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又吩咐,“今晚你就别见客了,先禁一天酒,就你那喝法,连我看了都害怕。”

“阿姊别担心,我一向是铁打的脾胃,”晁灵云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先去厨房讨点醋喝,消消食。”

厨房里,厨娘将新雪似的细盐倒进罐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展开包盐的字纸,两眼对着纸上的曲谱,陷入沉思。

晁灵云跨过厨房的门槛时,恰好瞧见这一幕,却没有在意,只顾捂着肚子问:“大娘,我有点积食,醋瓶在哪儿?快递给我喝两口。”

“空口喝醋怎使得?我这里有开胃的酸浆,娘子稍等。”厨娘回过神,在去取酸浆前,将手中的字纸递给晁灵云,“娘子先看看这个。”

晁灵云接过字纸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曲谱嘛,怎么会拿这个包盐?”

“用废弃的字纸包盐,倒是常有的事。”厨娘倒好了一碗酸浆,递给晁灵云,意味深长地笑道,“然而这张字纸却大有古怪,假若老身没看错,这纸上的曲谱可不简单,应是一支前所未有的新曲。”

“前所未有的新曲?”晁灵云惊讶极了,连忙又去看那曲谱,猛一下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厨娘问,“大娘,你敢说出‘前所未有’这四个字,难道…你能识遍这天下所有的曲子吗?”

“老身年轻的时候,吃的也是娘子现在这行饭,”厨娘掠了一下自己花白的鬓发,带着几许对往昔岁月的羞赧,淡然道,“这天下的曲子,只要是曾在长安平康坊演奏过的,老身都能记得。”

这天下的曲子,又有几只不曾在平康坊演奏过呢?晁灵云顿时浑身来了劲,几大口将酸汤灌下肚,一抹嘴,拉着厨娘就走:“大娘,我们先去找阿姊!”

晁灵云带着厨娘找到绛真,兴奋地说完来龙去脉,将曲谱交给她:“阿姊,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绛真接过字纸,反复看了一会儿,忽然在纸的背面发现了一行淡淡的小字,已经被盐粒磨花:“寂寞翻新曲,曲成无人听。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看来这曲谱是被人故意弄丢的。”

“真的?原来这曲子真是老天送我们的?”晁灵云遐想万千,好奇道,“也不知道这曲子好听不好听,不如先弹出来听一听?”

绛真便将目光转向厨娘,有心试探她:“大娘,如果你真像灵云说的那样精通音律,这曲子不如就由你来弹吧。”

“是。”厨娘俯首一拜,指了一下墙上,“还请娘子借阮咸一用。”

绛真点点头,亲自从墙上摘下阮咸,交给厨娘。

厨娘将阮咸抱在怀里,手指按着弦来回摩挲,忽然叹了口气,随即指尖一拨,竟不去看那曲谱,自顾自地弹了起来。

屋中其他人都暗暗吃了一惊,两眼忍不住瞄着那曲谱核对,竟寻不出一个错来,不由心想:当年名满天下的记曲娘子,若与眼前人相比,恐怕也不过如此。

因为纸张尺寸有限,这只曲子并不长,然而曲调却是百转千回、缠绵悱恻,如情人在耳畔喁喁私语,叫人听得痴迷不已。

一曲终了,厨娘放下阮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二位娘子见笑了。”

“哪里,是大娘你过谦了。”绛真摇摇头,笑着感慨,“真没想到我这座不起眼的宅子,竟是个卧虎藏龙的宝地。”

晁灵云两手托腮,从那绕梁不绝的余音中回过神来,望着厨娘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问:“大娘,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做厨娘呢?”

“老了嘛。”厨娘无奈地一笑,仿佛理所当然地回答,“色艺色艺,再好的技艺,也只是容颜的陪衬。”

晁灵云听到这个答案,一想到厨娘如今孤苦无依,心里顿时纠结起来,忍不住问:“那大娘为什么…没嫁人呢?”

“怎么没嫁过呢?”厨娘轻声道,眼神淡然而温柔,因为追忆着自己的似水年华,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如花少女的娇态,“不是老身自夸,我这一辈子,也是诗人笔下的好几首名篇了。可惜年少的时候,是活得像那诗中一般光鲜,到老来,也是诗中一样的晚景。”

晁灵云心下恻然,还想追问,却感觉到一旁的绛真忽然按住了自己的手,不由侧头望去,只见她盯着自己,微微蹙眉摇了一下头,便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失态,这才噤声。

这世间最让人惋惜的一幕,便是美人迟暮,更何况是没有锦衣玉食、儿孙满堂的凄凉晚年。

今日见到厨娘的境遇,让晁灵云蓦然有种兔死狐悲的心酸,在替她惋惜伤感的同时,也如一记当头棒喝,将她从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梦境里打醒。

然而她就算醒过来,除了对着一片未知的黑暗瑟瑟发抖,彷徨恐惧,也不知出路在何方。

晁灵云感觉到后背上森森发寒,急忙收敛心神,将目光重新转回曲谱上。经过教坊司半年来的教化,如今她已粗识音律,加上刚刚已听过厨娘的弹奏,此刻略加思索,便指着其中一段曲谱,问厨娘:“大娘既然精通音律,这一段,能否帮忙稍作修改?”

“这倒不难。”厨娘看了一下,回答,“只是老身能力有限,就算作了修改,怕是终归没有原作气韵圆融。娘子想这样做,是怕将来被曲子的主人发现,找上门追究吗?”

“那倒不是,”晁灵云笑笑,眼中目光闪动,缓缓道,“只是必须这样做,我们才有机会找到这支曲子真正的主人。”

☆、第七十章 召对

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川监军王践言从成都回到长安,早朝面圣后,又入延英殿召对。

王践言汇报了一番西川军防,自然无可避免又谈及去年维州之事,同在御前召对的牛僧孺立刻脸色微变,李昂瞥了他一眼,径自问王践言:“关于维州之事,边境各方是何反应?朕远在长安,无从详知,爱卿身为监军,但说无妨。”

王践言拱手一拜,沉声道:“陛下去年遣返归降义军,维州副使悉怛谋等三百余人在边境被杀,敌军手段之残酷,可谓惨绝人寰。此后敌军气焰高涨,原先有意归降的州镇将领,纷纷反悔退缩。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本是民心所向,若以维州一城,开弃暗投明之风,使得天下归心,何愁不得太平?所以臣以为,陛下当初的决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李昂闻言默然不语,脸上却已流露出愧悔之色,坐在下首的牛僧孺见状,不悦地反驳:“王监军此言,怕是有些想当然了。治大国如驶巨船于险海,需权衡各方利弊,才能保得万年不覆。若仅靠几名将领投诚,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岂不是将朝政视如儿戏?”

牛僧孺一番陈词说罢,李昂却是面色微冷,问道:“若以爱卿之言,天下何时才能有太平之日?卿等身为社稷重臣,到底有没有着力于此?”

听到李昂的质问,牛僧孺心中一沉,缓缓回道:“陛下,有道是圣人无相,臣以为,太平亦无象。如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国家虽然不是大治之世,也称得上是‘小康’景象。陛下如果还要求更辉煌的太平盛世,恐怕不是臣等力所能及。”

李昂听了这一席苟且偷安的推诿,唯有冷笑:“爱卿倒是知足常乐。”

四周立刻响起几声轻轻的嗤笑,牛僧孺低头不语,任由李昂嘲讽。

李昂此刻失望至极,懒得再理会他,话锋一转,道:“国舅如今伤势已痊愈,朕有意封他做太子洗马,卿等意下如何?”

太子洗马虽品阶不高,却是辅佐太子的官,圣上这是明显在扶植外家了。眼下牛僧孺刚触怒天子,众臣谁敢再碰逆鳞,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李昂遂了一桩心愿,面色总算渐渐缓和,颔首道:“卿等既然没有异议,便命中书舍人制诰吧。”

随即他将目光转向王践言,再传口谕:“如王爱卿所奏,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恪尽职守、劳苦功高,朕命翰林学士制诰,以荆南节度使段文昌为西川节度使,调李德裕即日回京。”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偷偷瞄向牛僧孺,目光微妙。

宿敌回京,这意味着朝中局势将发生扭转,牛僧孺的脸色已是难堪到极点,然而他刚刚才说了消极言论,此时改口争权,又要成为他人笑柄。

牛僧孺既不言,他人更不语,此事便就此议定。李昂又道:“卿等若无它事,便可退下,但请王监军留步。”

待到众人告退,李昂才对王践言道:“朕这里有一桩奇事,要说给爱卿听一听。”说罢,便将晁灵云的事对王践言说了一遍。

身为监军,王践言去年就在成都见过晁灵云,并且印象深刻。此刻他意外听到李昂提起她,心中暗暗震惊,斟酌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回答:“臣记得悉怛谋手下,确实有这么一位人物,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幸免于难,真是奇了。”

“就是因为她旧事重提,朕才下定决心,要将德裕调回京城。”李昂愧疚地叹了一口气,“僧孺失策,让朕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恕臣直言,僧孺不是失策,而是蓄意破坏德裕在西川的功绩,”王践言一针见血,激愤道,“僧孺与德裕素日有间隙,陛下难道不知?陛下若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又为何采纳僧孺之策?”

李昂脸色灰败,沉默了许久,蓦然道:“因为恐惧。他说吐蕃一旦被触怒,大军集结于蔚茹川,从平凉阪南下攻入大唐,不出三日,前锋就能攻到咸阳桥。到时兵临城下,朕可以依仗谁呢?神策军?如今的神策军,还是当年护国救驾的神策军吗?”

“陛下…”王践言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臣等无能,才能让危言耸听。陛下从大局出发,丢卒保车,只需一纸诏书;而臣在成都,却是亲身做了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当时遣返义军的惨况,臣耳闻目睹,一年来始终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是以这次回京,臣有意为悉怛谋等人办一次法事,超度冤魂往生极乐,还望陛下恩准。”

李昂无奈地点了点头:“此举虽于事无补,总是尽了生者的一点心意。既然如此,朕便赐钱一千缗,以充法事之用。”

“谢陛下洪恩。”

朝中有变,牛僧孺的党羽自然闻风而动。这日牛僧孺回府后,不但杨嗣复、杨虞卿等人逐一到访,齐聚府中密谈,连一向不爱露面的宰相李宗闵都到了。

牛僧孺在自己人面前终于不再掩饰,气急败坏,对着李宗闵唉声叹气地抱怨:“圣上如此好高骛远、求全责备,等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德裕一回来,我等迟早要被挤出长安。”

李宗闵担忧道:“也不知李德裕此次还朝,会得个什么官,圣上如今对他敬重有加,只怕他就要拜相了。”

“这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与其等到那一天,我打算主动上表,辞去相位,免得自取其辱。”牛僧孺愤然道,“想不到维州之事已过了一年,还能为他沽名钓誉。”

这时坐在一旁的杨虞卿忽然开口:“相公可知,圣上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偶然?”

牛僧孺脸色一变,狐疑地问:“莫非你还知道些什么?”

“今日王践言还朝,大家议论纷纷,我偶然间听到蕃书译语吹嘘,九月时,他曾经在圣上那里见到了悉怛谋的弯刀。”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后期,制诰分内外两种,册立太子、征召、拜相等重要的大事,由翰林学士制诰,称为内制。一般的官员任免,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制诰,称为外制。

我查了史料,召对时皇帝与大臣说话,提到某官君臣都是直呼其名,三字名就呼名,两字名就连名带姓的叫,这还真有点不习惯。

☆、第七十一章 忍辱

“悉怛谋的弯刀?”牛僧孺皱起眉头,问杨虞卿,“吹嘘此事的是哪一位蕃书译语,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杨虞卿回答,“相公若是想仔细问他,可以派人将他找来。”

隔日,晁灵云正在房中独自练习阮咸,绛真忽然跑了进来,满脸喜色地对她道:“灵云,我这里有一件天大的喜事!”

晁灵云打量着兴奋的绛真,被她喜悦的情绪感染,不由笑着问:“什么喜事?”

“刚刚我听官场上的人说,天子今日下诏,让大人从成都回京了!”绛真欢天喜地的说完,见晁灵云反应不大,连忙强调,“大人不是回京述职,目前已经决定让荆南节度使顶替大人的职位,这一次大人应是入朝为官,说不定,能够拜相。”

“真的吗?”晁灵云终于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眉飞色舞地笑道,“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大人了!”

就在姊妹俩兴高采烈之际,侍儿忽然来报:“娘子,牛宰相府中来人,要见晁娘子。”

二人顿时心中一沉,面面相觑。绛真冷笑:“大人一有消息,这牛宰相立刻也有动静了,只怕不是巧合。”

“但不知他的人为何要见我。” 晁灵云接话,眼中寒芒闪动,厌恶地冷嘲,“自从我被逐出教坊司,牛僧孺一直不闻不问,我以为他已拿我当了弃子呢。”

“先听听那人怎么说,我们见机行事。”绛真对晁灵云低语道,随即扬声吩咐侍儿,“先将人请到偏厅奉茶,灵云待会儿自会过去。”

片刻后,晁灵云来到偏厅,与等候自己的人见礼。此人是一副生面孔,她从前在宰相府里不曾见过,虽相貌普通,却殷勤有礼。

那家丁打量着晁灵云,在彼此寒暄之后,用极为客气的语气说:“小人替相公传话,请娘子过府一叙。”

晁灵云笑着低下头,微微欠身:“相公要见奴婢,奴婢荣幸之至。”

牛僧孺的宅第位于新昌坊,距离平康坊不算太远,晁灵云骑着自己的小毛驴,一路跟着那家丁,花了大半个时辰,便进入了暌违已久的宰相府。

进了宅门里,另有仆妇为晁灵云引路,将她领到一间客堂。客堂内外,仆佣众多,见晁灵云来了,连忙入内禀报。晁灵云没有等候多久,便得了回话,让她进堂说话。

晁灵云心下微微诧异,暗想:竟然如此顺利就能见上牛僧孺,就好像眼前这么些人,都在专门等她似的。

她一边思忖一边进堂,刚跨过门槛,两只胳膊立刻被陪同的仆妇拧住,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向下压,迫使她跪在地上。

晁灵云浑身汗毛倒竖,极力压抑着自己反抗的本能,双膝刚落地,便听见堂上传来牛僧孺声色俱厉的怒吼:“贱婢,我好意栽培你,没想到你竟敢欺瞒我!”

晁灵云心中一沉,抬起头,眼看着面色铁青的牛僧孺疾步冲向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声,身子猛地歪向一边。

若不是两旁有仆妇拽住胳膊,恐怕她此刻已经斜飞出去。晁灵云两耳嗡嗡作响,半边脸疼得失去知觉,然而比疼痛更钻心的,是这一耳光给她带来的奇耻大辱。

就是眼前这个人,欠了自己三百多条人命,非但不用偿还,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打她?

你这小人,我要你偿命!

晁灵云浑身发颤,缓缓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着牛僧孺,一腔奔涌的热血积压在心口,让她五内如焚,想对他大声嘶吼出自己的恨意。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脑中竟然还存着最后一根绷紧的弦,就像一根极细却极韧的鱼线,细细牵拉着她的喉头,让她哪怕疼得浑身战栗,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最后的一线理智提醒着她——不能说!说了便是覆水难收,满盘皆输。

不能说!她得活着走出这里,才能不牵连任何人,用自己的方式与这厮做个了断。

“大人…”晁灵云抬头望着牛僧孺,过度亢奋的情绪、委曲求全的屈辱,使她情不自禁地冒出眼泪,看上去楚楚可怜,“奴婢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奴婢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好,随打随杀,但凭大人高兴,奴婢只求大人,能让奴婢做个明白鬼。”

“我刚刚才知道,原来你让圣上龙颜大怒,竟然为的是国舅的事!你敢去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却为何不最先向我报告?我叮嘱过你什么?”牛僧孺怒斥道,“要是你能将此事对我说,凭我的手段,也不至于让你功亏一篑,事到临头被逐出教坊司,浪费我一片苦心!”

晁灵云听牛僧孺如此训斥,心中不由一松——只要他还没查到自己的身世,事情就不至于难以收拾。

“大人,奴婢可以对天起誓,奴婢绝不是有心欺瞒。”晁灵云故意继续挤出眼泪,弄得脸上脂粉狼藉,“奴婢真是一时糊涂!当时太皇太后赏脸和奴婢说话,奴婢高兴得头脑发热,就像中了邪似的,她问什么奴婢就答什么,等到事后再想,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还有国舅的事也是,奴婢那时只当是遇上了一桩新鲜事,光顾着瞧热闹,竟然神使鬼差地忘了对大人说。奴婢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让奴婢将功补过。”

“如何将功补过?”牛僧孺冷哼了一声,“天子金口玉言,已经下旨不准你再回教坊司,我要你何用?”

“奴婢虽然不能进宫,可平康坊里也多得是五陵年少、世家公子,同样消息灵通。”晁灵云跪在地上,谄媚地笑道,“大人,鸡鸣狗盗之徒,尚有可用之日,奴婢依旧可以为大人效力。”

牛僧孺冷眼看着晁灵云,斟酌了片刻,终于吩咐押着她的仆妇:“你们先松手。”

两名仆妇立刻撒手,晁灵云顿时松了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向牛僧孺叩首:“谢大人不杀之恩。”

哼,光用眼睛看,还真是个楚楚动人的弱女子。若不是事先知情,哪能想到这人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牛僧孺心中冷嘲,脸上却浮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起来吧,看在你有心悔改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

☆、第七十二章 行刺

晁灵云离开后,牛僧孺最器重的门客立刻恭维:“相公高明,那小娘子眼看着就上钩了。”

牛僧孺抚髯冷笑:“都说不能打草惊蛇,然而有时候适当惊她一惊,顺藤摸瓜,才能找到蛇窝。她不过是个棋子,我就算将她挫骨扬灰,也撼动不了藏在她背后的那个人。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枚棋子,反将那人一军?这女子身上处处都是疑点,等着我去查:第一,她去年为何没和悉怛谋死在一起?第二,她挑唆太皇太后暗害国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第三,当初她到我府上,目的又是什么?我一直没查到藏书楼命案里的凶手,八成就是她了,哼,想不到那一晚她竟然借着勾引光王脱身…光王,光王…”

牛僧孺话到此处,忽然面露迟疑之色,机敏的门客立刻察觉,问:“相公可是想到了什么?”

“当时我将她送给光王,光王隔天就将她撵出了门,”牛僧孺心中疑窦丛生,望着门客,缓缓问,“你说,光王为何撵她出门?我原以为他并不喜欢晁娘子,又不敢与我深交,为了避嫌才将她撵出门。当时我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但看到晁娘子进了教坊,对我有点用处,便顺水推舟没有深思,现在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相公的意思是,光王有可能察觉到晁娘子有问题,才将她撵出了门?”门客顺着牛僧孺的思路推测,“相公明察秋毫,学生感觉光王这个人,城府说不定深得很呢。”

“如此想来,当时晁娘子被光王撵出门,为何要去教坊呢?这到底是那个人的意思,还是光王的意思?”

“相公,我们可要查一查光王?”门客立刻提议。

牛僧孺抚髯沉思,随后慢条斯理道:“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就算光王一直都在装聋作哑、掩人耳目,那几个年富力强的亲王,又有谁背地里没动过一点心思呢?”

话分两头,却说晁灵云自从去了宰相府,绛真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直到日暮时分,就在她眼皮狂跳之际,晁灵云终于骑着毛驴回到了家。

绛真如释重负地迎上去,却在看到晁灵云揭开帷帽的一刹那,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脸…谁打的?”

晁灵云顾不上回答绛真,拉着她的袖子,径自往屋里走:“这里不方便,进去说。”

绛真立刻吩咐侍儿替自己挡住客人,跟着晁灵云一同走进内室,沉着脸问:“牛僧孺为难你了?”

“还好,他就是责备我在太皇太后面前乱说话,结果被天子逐出教坊,害他白费了心思。”晁灵云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两句,伸手碰了一下红肿的脸颊,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嘶…这人下手也够狠的,我现在就靠着这张脸吃饭呢。”

绛真已经找出了药罐子,将冰凉的药膏抹在晁灵云脸上:“你就好生歇着吧,别惦记见客的事了。”

“我也是想为阿姊分忧解劳嘛。”晁灵云苦笑了一声,随即说道,“对了,牛僧孺找我也不光是为了打骂出气,他还要我替他效力呢。”

“他要你替他做什么?”

“他对我说,年后他很可能会外调出京,要我找机会接近一个人,替他做眼线,阿姊你猜猜是谁?”

“都吃了人家的巴掌了,你还有心情卖关子。”绛真瞪了她一眼,“快说。”

“他要我接近大人。”晁灵云噗嗤一声笑了,“你说巧不巧?”

绛真听到这个答案,顿时蹙起双眉,心神不宁地低喃:“牛僧孺让你干这个?他安得是什么心…”

“他当然没安好心,但这事倒是理所当然啊,毕竟大人是他的宿敌嘛。”

绛真沉吟片刻,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老办法,敷衍敷衍他呗。”晁灵云回答,却在心底默默添了一句: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也好,先与他保持这份关系,说不定将来能对大人有用处。”

绛真话音未落,侍儿已在屋外催促:“娘子快来,客人太多,我要顶不住啦!”

“知道了。”绛真高声回话,将药膏罐塞进晁灵云手里,低声道,“我先出去应客。这药膏你自己按时涂,一个时辰一次,直到消肿为止。”

“我知道,你快去吧。”晁灵云连声答应,望着绛真离去的背影,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没。

她瞒了阿姊很多事,必须赶在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悄悄收拾。

目前牛僧孺已经查到了自己对太皇太后说了国舅的事,他在宫中手眼通天,迟早会查到自己死里逃生的真正原因。

一旦他知道被他害死的维州副使就是自己的头领,他必然能猜出谁才是她如今真正的主人。到时不光她自己必死无疑,牛僧孺一定还会借题发挥,向大人发难。与其等到那一天,给大人惹来天大的麻烦,还不如自己悄悄动手,快刀斩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