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甄睡下后,陆宴走出沈宅,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他薄唇微抿,朝杨宗吩咐了几句。

撂下马车的幔帐,杨宗双目瞪圆,在心里默默替许家的大公子点了一支蜡烛。

陆宴为官数载,早已收敛了当年的脾气,可收敛也只是收敛,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

不说锱铢必较,也是有仇必报。

动了他放在心里的人,许威算是翻船了。

隔日晚上,许大公子正眯着眼睛,晃晃悠悠地从酒楼出来准备回府,就被人捂住口鼻,架上了马车。

抵达曲江附近,几个莽汉将许威拽下来,扔到了地上,几根棍棒好不留情地挥在了他的身上,脸、手、腿,没放过任何地方。

许家的大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毒打,一边疼的嗷嗷叫,一边威胁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阿耶是谁吗!知道我姑姑是谁吗?”

“我阿耶是左相大人!姑姑乃是当朝皇后娘娘,你们敢动许家的人,是不要命了吗!”

“是不是长平侯叫你们来的!说啊!”

“妈的,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明天你们谁都别想活!”

话音一落,他的腹部又遭到了重击。一个时辰之后,嚣张的气焰果然消失,变成了低低地祈求。

“钱……我可以给你们钱……多少都行。”

可不论许威怎么祈求,这些壮汉就似听不见一般,直到夜色褪去,他们才收手。

许家人见到许威之时,许威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许夫人拍案而起,“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动了我许家的人!居然还明目张胆送上门来!好生猖狂!”

许七娘看着自家哥哥被打成这样,不由惊呼一声。

须臾,院子里跑进来一位小厮,许夫人颤声道:“查出来了吗?”

小厮躬身道:“夫人恕罪,眼下仍是毫无头绪。奴才去问了昨日同大公子喝酒的那几位,他们皆说,什么都没看到……”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孟大夫,威儿状况的如何了?何时能醒过来?”

孟大夫摇了摇头,“头部遭了重击,再加上失血过多,能保住命,已是大幸,至于何时能醒过来,这不好说……”

许四娘红着眼睛道:“阿娘,这歹徒嚣张至此,背后必有靠山。此事依我瞧,光靠许家是查不出来的,咱们不能耽搁,还是报官吧!”

许夫人点了点头。

“小七,我们现在去刑部给哥哥讨公道,走!”

“慢着!”许夫人顿了顿,低声道:“别去刑部,刑部眼下都是太子的人,他们又怎会尽心替许家办事?你们去京兆府!找陆宴。”

许四娘、许意清颔首应是,随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下了马车,两位姑娘提裙跑了两步,拿起木槌便击了鸣冤鼓。

陆宴坐在上头,若无其事道:“你们二人击鼓,究竟所谓何事?”

许意清拢了下头发,未语先流泪,哽咽道:“我家哥哥昨日被人拖至曲江附近,遭了袭击,到现在还未醒过来,还请陆大人速速捉拿这恶徒!”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低声道:“还请许姑娘将起因和经过细细说一遍。”

许意清声泪俱下,将许威被带走的时间、伤势、以及是如何发现的,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最后道:“那歹徒甚为嚣张,竟将我家哥哥扔在了许府大门口!”

陆宴提了提眉梢。

许家大公子遭袭并不是小事,许意清本以为陆宴会立即下令全城追捕犯人,哪知他竟起身对孙旭道:“本官手里还有要事,许家的案子就交给孙大人吧。”

闻言,许四娘怒道:“我兄长在长安遭人袭击,眼下性命危在旦夕,这难道就不是要事?”

陆宴冷冷一笑,并未解释缘由,直言讽刺,“许四姑娘以为京兆府是给你许家人设的吗?”

许四娘、许七娘的脸,皆是红到了脖颈。

孙旭走过来,笑道:“还请许姑娘,把昨日发生的经过,重新说一遍。”

万般无奈下,许意清只好耐着性子将方才讲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通。

诚然,孙旭是京兆府里脾气最好的一位,可偏偏今日来的是许家人。许家对孙家的做的事,即便没有波及到孙旭身上,也足够叫孙旭对许家人深恶痛绝。

孙旭已经是衙门里的老油条了,光是问询,就足足就耽搁了一个时辰,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在哪被打的?”

“怎会被打呢?”

“这许大公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吗?”

“在哪的喝得酒?”

“喝了多少?”

“同谁一起喝的?”

“二位姑娘可有证人?”

“许大公子眼下伤势如何?”

“……”

越问越多,越问越细,偏偏你还说不出他的不是。

许意清察觉到不对,拉着许四娘便走。

许四娘道:“小七你走的这么快作甚,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楚。”

许意清道:“阿姐瞧不出来吗?那位孙大人,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帮咱们查案!他是孙家人!”

许四娘恍然大悟,握了握拳,道:“我记得大理寺少卿与你二哥有同窗之谊,走,刑部去不得,我们再去一趟大理寺。”

然而到了大理寺,他们只见到了大理寺卿周述安。

周述安看着许家这两位贵女,用食指敲了敲桌案,慢慢道:“此事不归我们大理寺管,二位还是去京兆府吧。”

许四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我们能否见一见慕少卿?”

周述安笑了一下,直接道:“二位还是回吧。”

说白了,就是,不管。

傍晚时分,许四娘、许意清回了许家。

许意清委屈道:“那大理寺和京兆府,根本就没把我们许家放在眼里!”

许夫人蹙眉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许家与虽与孙家人生了嫌隙,可与陆宴和周述安总是没有过节的!这、这怎么会……”

左相抬手扬了桌案之上的杯盏,神色沉沉,一字一句道:“我明日便进宫请圣人做主。”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家大公子被人袭击,在衙门四处碰壁的事,还没到明早,就已传的人尽皆知。

暮色沉沉,微风吹打着柳枝飒飒作响,大片的乌云从天空的尽头漫过,带来一场暴雨。

陆宴刚回府,就被长公主叫进了书房。

陆宴背负双手静立于门前,嘴角含笑,不紧不慢道:“母亲找我何事?”

靖安长公主冷嗤一声,看着他道:“你如今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第90章

“你现在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支摘窗边的缦纱半垂,忽有一阵风吹来,系于两侧的缀子跟着高高扬起。

陆宴走过去,随手托起一个白釉刻花缠枝莲纹梅瓶细细端详,默了半晌,才道:“儿子堂堂正正,何来遮掩一说。”

“好。”

靖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好一个堂堂正正。既如此,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你。”

陆宴从善如流,笑道:“定知无不言。”

靖安长公主知晓他那与人周旋的本事,便直接道:“你与沈家女,究竟是何时的事!”

沈家女。

这话一出,就连靖安长公主贴身的嬷嬷都不由惊了一下。刘嬷嬷目光一颤,又迅速低下了头,小声对一旁的婢女道:“去,盯着点外头。”

陆宴眼里的笑意不减,但这笑意里,又蕴着十足的认真,“年初,在扬州楚府。”

靖安长公主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今年年初,他的确还在扬州没回来,据她的消息,沈家那丫头,那时也刚好在扬州……

时间,倒是对的上。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陆宴点头,“儿子先前答应过母亲在年底把婚事定下来,总得信守承诺,她十七,刚好。”

这话里的意思不能再明显了,他这不是要纳妾,这分明是要娶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靖安长公主蹙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儿子知道。”

陆宴侧头看了眼窗外,淅沥沥的雨水沙沙作响。

前世他与母亲的这番对话,发生在十月,也就是三个月后。

梦中的十月,轻寒萦绕,长安早已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陛下痴迷长生不老之术,闭关修道,六皇子入主东宫把持朝政,许后忌惮镇国公府的兵权,到底是将许七娘赐给了他。

那时候,大半个朝堂都已成了许家的心腹,忠臣入狱,奸佞当道……

思及此,陆宴不急不缓道:“云阳侯本就是晋朝栋梁,去年城西渠坍塌,无非是遭人陷害,含冤入狱,若不是参与党争……”

靖安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你还知道是参与了党争!含冤入狱?结党营私本就是重罪!何来的冤!”

陆宴勾了下唇角,一言未发。

“三郎,你是要为了一个女子,置镇国公府于不顾吗?”

“不是为她。”陆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晋朝的储君由谁来做,我无权干涉,亦不会干涉,可唯独魏王不行!许家豺狐之心,众人昭昭,阿娘想想六月的那场瘟疫,那疫病若在长安蔓延开来,我镇国公府当真还能独善其身吗!”

靖安长公主目光一滞,四周的雨声倏然放大数倍。

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如明镜。

洛阳的疫病尚且称得上是天灾,可将得了疫病的人带入京城来,便是人祸了……

长公主将手里的蒲扇“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冷声道:“你同我喊什么?”

陆宴眸色一缓,抬手给长公主倒了盏茶,十分贴心地用手背试了下温度,侧头道:“阿娘胃不好,喝不得凉茶,还请嬷嬷换壶热的来。”

刘嬷嬷忙点头道:“欸,欸,老奴这就去。”

半晌过后,刘嬷嬷端着茶盏返回原处,只见这母子二人仍是相顾无言,屋内好似飘进一大片乌云……

陆宴起身,又给长公主斟了一盏茶。

随后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又咳了两声。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阵子他奔波劳苦的模样,不禁深吸一口气,暗暗骂道:债啊,都是债啊。

“那我再问你,你可曾欺负了人家?”

陆宴面不改色道:“儿子不是那种孟浪之徒。”

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后郑重其事道:“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想逼你,可你刚刚升迁,朝中有的是人盯着你。眼下这档口,总要谨言慎行才是。”

“儿子自有分寸。”

长公主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扔到了他的肩膀上,“出去!现在就出去。”

“多谢母亲成全。”陆宴低声道。

陆宴推开门,杨宗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暴雨停歇,院子里锦簇的花团挂着水珠,散着沁人的芬芳,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杨宗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宴一眼。

“直说。”陆宴道。

“主子这么快就同长公主交代了,小夫人那儿……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陆宴笑道:“母亲若真是不喜她,何必要去替她解围?”

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

陆宴走后,长公主用食指抵着太阳穴,缓缓揉了起来。

刘嬷嬷在一旁劝道:“世子爷肯主动来跟您交代是好事,说明这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明着。之前长公主不是还怕世子被外面的狐媚子迷惑了心智吗,如今看来,实在是多虑了。”

长公主“嘁”了一声,“他那些鬼话有一句能信吗?嬷嬷想想他从扬州回来都干了些甚!照他说的,年初就钟情于沈家那丫头,那他三月回来为何还要夜不归宿,整日留在那平康坊?”

“起初我就觉得怪,就三郎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我给他选的良家妾他都看不上眼,怎么就能突然看上风月里的歌姬了。”长公主气得翻了个白眼,“还并非孟浪之徒……我看他简直就是寡廉鲜耻、放浪形骸!叫斯文扫地!”

刘嬷嬷试探道:“长公主可是觉得沈家那位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要真是狐媚子,打发了便是了。”提起沈甄,长公主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沈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别说是狐媚手段,那性子,怕是连慌都撒不圆。”

长公主抬眸看了一眼房梁,回想起来云阳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那时她才多大,小小的身子裹着素缟色的麻服,哽咽着嗓子道了一句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算了算陆宴开始夜不归宿的时间,又算了算沈家出事的时间,忽然感觉有一股血在往头上涌。

过了片刻,刘嬷嬷又道:“世子爷对许家大公子下手着实是狠了些,老奴听人说,许家大公子就算是醒来了,也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长公主想起许威,不禁冷嗤道:“他可是一点都不冤。”

刘嬷嬷抽了抽嘴角,“此事许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真查到世子爷头上来,该当如何?”

“若是连这点事他都做不干净,那京兆府尹也别做了。”

听这语气,刘嬷嬷笑道:“这么说,长公主是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长公主眸光微闪,“方才该试探的话也都试探了,他什么脾气我这做娘的最是清楚。”

长公主起身,轻笑了一声。

能叫他护到这份上,想必早就将人放在心里了

——

每年夏季,一到汛期,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的便会接踵而来,而元庆十七的年的这一场洪灾,显然应了葛天师摇头晃脑说的那句,一发不可收拾。

不只是黄河,汴渠、东北方向的永济渠,都一一受难。

黄河决口,河道南摆,连着几日早朝,工部同其他部门吵翻了天,治河的决策提出一个,否决一个,因着沈文祁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想担责任。

人人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治水之策也就迟迟定不下来。

黄河流域受灾的百姓越来越多,水灾遍及豫东、鲁西南等地,接连死了八千人不说,还冲毁了会河,漕运受堵,情况越来越危急。

百姓纷纷指责朝廷不作为。

可眼下工部那些人有几分能耐,成元帝心里也清楚,他们眼下提出来的那些决案,若真是实施了,无异于往河里白送银子。

成元帝深呼一口气,招了招手,唤来盛公公道:“去刑部大大牢,把那个葛天师,还是什么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掐着嗓子道:“回禀陛下,是朱天师,葛天师已经被斩首了。”

“那就把这朱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传消息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刑部尚书便压着朱天师来到了听政殿。

成元帝瞥了朱天师一眼,道:“你既然连国运都测得出,那朕问你,那这场洪灾该如何治理?”

朱天师直直地跪下,心道:这哪是贫道测的,这分明是那位陆大人测的啊!

显然,他并不敢把这些话宣之于口。

“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

朱天师额头点地,按照陆大人先前嘱咐的,诚恳道:“贫道能力有限,虽能瞧破一丝天机,但对治理水患,却是一无所知。”

成元帝的眼刀子直接戳到了他脸上。

朱天师立马又哆嗦道:“但是贫道瞧过了,大晋人才济济,这场水患定能安然度过。”

成元帝低低地“嗬”了一声。

人才济济。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站满了人,个个穿着华服,头顶乌纱,却无一人肯亲去黄河治理水患。

成元帝拍案怒道:“好一个人才济济,你倒是给我说出一个人来!”

朱天师额间冒出了虚虚的汗,低声道:“贫道不知其名,只算得出……是个有罪之人。”

成元帝眼神半眯,沉思良久。

第91章

傍晚时分,清风飒飒,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凉爽宜人,红霞洒在京兆府大门的石阶上。

陆宴带着孟惟走近签押房,眉头一挑,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鲁参军如梦初醒般地“欸”了一声,随后将手腕从眼前移开,露出一对儿乌眼青。

这样的痕迹,显然是让人给打了。

“叫陆大人见笑了。”鲁参军抬手揉了揉眼底。

孟惟疑惑道:“我记得鲁大人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方才出去遇上刁民了?”

“到底怎么回事?”陆宴道。

孙旭见鲁大人久久张不开嘴,便起身替他说明了“乌眼青”的来由。

鲁参军近来心事重重,孙旭问过才知,原来是家中的小妾有孕了。有了子嗣,本是好事,可愁就愁在,妾室的肚子大在了正房前头。

鲁参军的正妻本就与那妾室不对付,眼下更是水火不容。鲁夫人撂下一句“你看着办”,便回了娘家,这般举动,便等同于逼着鲁参军做个选择了。

鲁参军和妾室眼对眼静坐了一夜,那碗落胎药,终究是没舍得给。

数日过去,宋家见鲁参军还不去接人,也来了脾气。这不,鲁夫人的弟弟在今儿中午亲自找上衙门来了,鲁参军出去后,小舅哥上来便是左右两勾拳。

鲁参军没躲,生生受下,于是就有了这又大又圆的乌眼青。

听完孙旭之言,陆宴对鲁参军道:“令阃一走,你便去哄,她心里既知道你放不下她,脾气自然会越来越大。”

鲁参军抬眼道:“可这事到底是我理亏,是我伤了宋家的脸面。”

陆宴无奈道:“你乃是朝廷命官,家事闹到衙门口来,他们可曾在乎过你的脸面?”

陆宴说的这些,鲁参军又岂会不懂。

可他有错在先,实在是半分脾气都不敢发。

这时,孟惟低声道:“若是陆大人遇上这事,该当如何?”

陆宴放下中的案卷,淡淡道:“晾着便是。”在他看来,女子的毛病大多都是惯出来的,晾着,冷静冷静,能省不少精力。

孙旭摸了摸鼻尖不语,他还是头一回听见有这么劝人的……

孙旭尴尬一笑,走到鲁参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挡唇,低声道:“陆大人自己都没成家,这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可别听他的,自己的夫人,该哄还得哄,令阃的性子虽说直爽了些,可也没有坏心,无非是想让你服个软。”

鲁参军无比感动地看了孙旭一眼,“多谢孙大人。”

陆宴抽下嘴角。

都被打成乌眼青了还能叫直爽?

这人啊,归根结底,就是只能听进去自己想听的话。

半晌过后,孟惟将誊写的卷宗交到孙旭手上,道:“孙大看这样成吗?”

孙旭低声道了句成,旋即,望了一眼门外。

微风瑟瑟,树影摇曳,是个好日子。

孙旭回过头道:“我听闻西市的鱼沛楼开张了,几位大人可有兴致走一趟?说起来,咱们还未同小孟大人一起吃过饭。”

鲁大人眼下最是不想回府,连忙点了头。

孟惟眼巴巴地回头瞧陆宴。

陆宴:“……”只好跟着点了头。

——

京兆府离西市极近,四人转眼便到了地方。

鱼沛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招牌菜皆与鱼类相关。许是因为今儿刚开张,门口又写着赠饭粥,所以客人也就格外多了一些。

跑堂的手里拿着粗麻布,躬身极快地擦着桌子,一抬头,见到了四件官袍,脸上立马堆起了笑意,“二楼厢房客满了,四位官爷坐这儿可行?”

来都来了,还能走不成?

陆宴点了招牌的鲤鱼、鲫鱼各一条,玛瑙肉、虾油豆腐,四碗素面,又要了两壶常州兰陵酒。

跑堂的热情笑道:“今儿开张,店里的厨娘还特意做了平日里尝不着的青团。这青团以青草为汁,以豆沙、芝麻、玫瑰为馅,再用糯米粉做成团子,色如碧玉,香甜可口,官爷可要尝尝?”

鲁参军摇了摇头,这点心显然都是给姑娘家吃的,他听着就没有胃口。

孙旭和孟惟也都跟着摇头。

谁知这时,陆宴竟破天地来了一句,“包一份给我。”

孙旭不禁提眉腹诽:嘴这么毒的人,居然喜欢吃甜食?

西市人多嘴杂,他们又没坐厢房,身着官服又丰神俊朗的郎君自然是惹眼的,周围的小娘子,眼神不停地往一楼的窗牖飘。

吃的差不多了,酒也送上来了。

孙旭见孟惟瞧鲁大人的眼睛尽是同情,不由打趣道:“小孟大人可定亲了?”

“并无。”孟惟直起腰板道:“我只想像陆大人这般,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为我大晋效力!”

陆宴手持杯盏,正准备浅浅饮上一口,不由勾起了唇角。

孙旭忍俊不禁,“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大的觉悟?”

孟惟饮一口酒,壮了胆子,一字一句道:“不瞒各位大人,先前我在县衙,常听百姓在私下抱怨衙门,不是说十个衙门九个脏,就是说州官不如县官,县官不如差官……那时我便发誓,若我有升迁之日,定不负头上的乌纱。”

陆宴向后靠了靠,随意把玩着杯盏。

眸中的疏离透彻,显然是久居高位才沉淀出的模样。

这样的人,嘴角噙着一抹笑,真是说不出的迷人。

孟惟瞧了一眼陆宴,眼中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见状,孙旭不由扶额,这小孟大人可真是把城府深密的陆大人送上神坛了……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绯红的幔帐旁,站着一位叫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儿。

她侧头与旁人说笑的样子,真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跑堂地立马又颠过去,热情招呼道:“四位姑娘想用点什么,里头请。”

苗丽、苗绮二人连忙摆手拒绝,“姑娘,我们在外面候着就好。”

沈甄拉过二人的手,“就当是陪我还不成?”

“可是……”

“别可是了。”

最终,沈甄和清溪生拉硬拽,终于是给苗丽、苗绮摁在了杌子上。

沈甄起初还没发现陆宴就在她左侧的不远处,可他的声音到底是太过熟悉,沈甄耳朵一动,很快,两人便对上了视线。

四目交汇的一瞬,小姑娘耳根都红了,立马别开了视线。

陆宴向来不动声色,问也问不出个名堂,但沈甄就不一样了,就单单这一个反应,孙旭便瞧出了端倪。

再一联想沈姑娘被捕那日,杯盏上的胭脂……孙旭不由扬了扬头,大胆猜测。

啧。

难不成,陆大人看上人家了?

孙旭抬手饮了一口酒,故意道:“与平康坊的小堂垂帘,茵褥帷幌相比,在这饮酒,着实是无趣了些,陆大人觉得呢?”

一提平康坊,陆宴眸色一凛。

孟惟诧异地看了一眼在自己心中如谪仙一般的陆大人。

孙旭眼里涌进了半分痞气,缓缓道:“小孟大人还不知道吧,陆大人的红颜知己,可是平康坊南曲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美人才子,风月佳话。”这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语气。

话音甫落,沈甄的小耳朵一动,陆宴将手中的杯盏“噹”地一声砸在了案上。

一旁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鲁参军,垂眸喃喃道:“陆大人这份风流肆意,谁不羡慕?”

说罢,鲁参军仰头又喝了一杯,拍了拍胸口道:“便是连云枝姑娘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都对大人服服帖帖,陆大人在风月里的手腕,着实令我佩服!”

陆宴喉结微动,沉声道:“他喝多了,劳烦孙大人给他送回去。”

孙旭笑容灿灿,起身将鲁参军架起来往外头走,随后对着孟惟道:“过来搭把手。”

“欸,来了。”

陆宴走在这三人后头,从沈甄身边经过时,将方才包好的青团放到了她的桌角。

沈甄埋头吃鱼。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果然,只能瞧见她后脑勺上的白玉簪子……

陆宴出来后,不禁揉了下眉心。

向来心细如发的孟惟好心提醒道:“陆大人那包青团好似落在里面了。”

孙旭看着陆大人蹙起的眉头,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先前说的那句——晾着便是。

他的耳朵一向好使,若是没听错,他方才分明是付了两份酒钱。

——

灯光隐隐,夜里月明。

李棣身着玄色长裾,坐在六皇子对面。

六皇子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皱眉道:“前方消息来报,豫东那边的灾情又严重了,眼下工部尚书之位悬着,你作为工部侍郎,总不能无所作为吧。”

李棣双手握拳,“殿下息怒,并未是臣不想作为,而是臣上次的提议被吏部的人给否了,说是工程太大,国库里一时抽不出那么多银子。”

六皇子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太子近来日日在往哪儿跑?”

“还望殿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