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又唱:“哭断了山梁——不言悔——”

无数船篙举起,用力撑下去:“嗨哟!”

那汉子昂着头,目光似要穿透这黄河冰雨:“大丈夫走到天边边——”

“嗨哟!嗨哟!”

那民夫声音嘶哑,送那已经飘然远行的船夫:“要做就做黄河鬼!——”

船夫们悲愤用力:“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众人一起发力,八百艘破冰船如万箭齐发,直向对岸射去!

那领头的汉子又唱:“黄河船歌——声声雷——”

“嗨哟!嗨哟!”船夫们搅动地黄河水波涛翻涌。

那汉子手握铁拳:“折断了腰板——不言累!”

“嗨哟!嗨哟!”

汉子的声音忽然拔高,高亢得仿佛黄河里忽起的巨浪:“送我汉将出西关哟——”

众人眸中含起了热泪:“嗨哟!嗨哟!”

“黄河水哟——”汉子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他饱含热泪与企盼,大声吼道:“等你们凯旋归——”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两千名船夫的呼号在胸膛里化作最勇猛的力气,他们沉默地将所有的力气全部注入黄河水中。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一万名大汉军士也在心中无声呼吼,与普通船夫相比,他们的目光更为坚毅,他们的脊梁更为□!

一万士兵渐渐在对岸集结,很快就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指挥下,由普通集结迅速转化入行军阵列…

有数百人还在最后一轮的渡河之中,也即将来到对岸。两千名黄河船夫轮流上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这一次任务。

霍去病目睹着每一个军民坚定勇猛的姿态,决定给这些黄河船夫一个答复,他对赵破奴道:“赵曲长,给他们唱一个!”

军士们霍然抬起了头,军歌嘹亮,早已在他们的胸膛中响彻无数遍,奈何军纪管束,谁都不能开口。大家的目光整齐地投向赵破奴。

一匹战马排众而出,赵破奴驾马来到黄河边。

霍去病对赵破奴印象之深刻,大概他的军队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去年秋天,赵破奴居然跟他讨女人,还是他已经收入房里的绿阶。“当兵不专心,脑子有问题”也就算了,还要试图与虎谋皮,霍去病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轰出军帐,勒令他此话不得再提起。

好在此人还有几分韧性,赵破奴经过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终于从普通骠骑营兵升为曲长。与秋日的他相比,此时的赵破奴神色更威严,气质更沉着。

他望着黄河水,还有在黄河水搏命穿行的黄河船夫们。

“云山万重兮——去路遐!”

他的嗓子清亮又高亢,仿佛荒漠上飞起一只年轻矫健的苍鹰。

“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漫漫征途就在脚下,万里风沙无阻挡,赵破奴想到那个凝聚着他屈辱和血泪的匈奴之地,胸中的悲情难以名状:“…冰霜凛凛兮身苦寒,夜闻陇水兮声呜咽…”

在他的歌声中,一万骠骑铁军渐渐完成集结,在他的身后逐渐向西北开始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奔腾。

赵破奴留在队尾,激昂的歌声仿佛成了西征军队的人生注脚。他大声吼道:

“剑戟在手兮!

铠甲为裳兮!

踏破祁连兮——”

他站在三军阵前,站在怒水滔滔的母亲河面前,站在这些期盼着他们得胜而归的普通黄河船夫面前,郑重发出了生命的誓言:

“长驱直捣兮匈奴族,莫遣沙场兮匹马还!”

黄河流水东流不止,碎裂的冰面带着剑锋的光芒,一路直泻奔入遥远的地方。在汉朝军队马蹄消失处,有绒绒的绿草在冰封的土地上探出春天最早的讯息。

赵破奴此时还未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他的歌声与黄河船夫那积累数千年的生存之苦相比,只有个人的伤春悲秋,显得有些薄弱。

而他即将走上刀血遍地的战场,他将随着大汉朝最年轻的煞神霍去病一起长驱千里,荡平河西。他将在未来的几天中得到毕生难忘的锤炼。

是生是死?是歌是泣?此时一切都尚未开始。

可以肯定的是,河西草原的这个春天,注定不同凡响!

奔河西

第十一章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亡命奔驰,这是一场刀与火的长驱奔腾。自告别冰冷的早春黄河起,大队人马就开始在这个黄沙与草场间隔分布的荒原上展开了一场关于时间的赛跑。

仿佛追日的夸父,好似坠地的流星,他们以全速向着西北的至深之处不断狂奔。

万马直线奔腾起来的气势是非常惊人的,尤其是大队人马齐齐呐喊着跳过荒漠的高坎,那沉闷的声音仿佛重锤击打在胸前,闷痛得令人无法呼吸。

骠骑营的军士们都对这样的奔驰非常适应。

他们曾经在也漠被他们的将军以风一般的速度驱策过无数次,直到战马狂奔时的沉重闷响再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的不舒适。许多年轻军士都是大喊着腾空而起,含笑着感受战马在风中滑行的飙速,充分享受着战马落地时与自己身体的猛烈撞击。气也不喘,便可从跳跃直接加速入更快的奔驰之中。

萧瑟的河西荒原上,天色昏黄,太阳还沉睡在宽长的漠河之中。

长天浩漠之间,大汉朝战马骑兵队那滚滚的喧嚣声惊醒了太阳的好梦,慢慢从地平线上露出一丝清澈的光芒。

许地带着自己的五百军士跟在左翼第三梯队,眼看着阳光一点点跳起,照射着远处隐约的雪山。

元朔六年,也就是两年前,许地随卫大将军参加漠南战役。

此次战役乃是一场大仗。

卫青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浩浩荡荡十多万人马,出定襄迎战匈奴南部主力。十七岁的霍去病也混在这一大堆人里。

许地因作战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卫大将军便将他编入当时任票姚校尉的霍去病部。

霍去病带着七百名兵卒,个个都是年轻健壮的军士。这当然是皇上特别宠爱他而特别挑选给他的。否则,以霍去病的战绩和年龄,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先权。

漠南之战卫大将军虽然颇有斩获,但是赵信部与苏建部遭遇到了匈奴的大股力量。在压力下,本是匈奴人的赵信临阵叛变,导致苏建部全军覆没,此次战争局面不容乐观。苏建将军虽然逃回了汉营,也差点被军前斩首。

眼看没有仗打,卫大将军打算全军撤回汉境。

正要撤退的时候,眼错不见的这个霍去病私自带着自己的七百军士,脱离了大队部直插入匈奴腹地。

许地一获知消息,立刻带着一百来号骑兵,一路紧追过去。

他知道,卫大将军将他派到霍去病麾下,名为辅佐,其实是要他帮他看好这个不安分的外甥。

许地哪里看得住这个丧门星?一路上被他带着狂飙猛进,连喘个气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拦住了霍去病的马头,刚想劝他回去,谁知道票姚校尉霍去病一脸贼笑,原来是看上了许地的一百骑兵,专门放缓速度,等着他自投罗网给自己充实实力呢。

霍去病几句话一鼓捣,许地带去的一百人马也蠢蠢欲动要跟着票姚校尉一起往前冲。

许地自己也昏头昏脑跟进了队伍,至今后悔。

他们一共奔了两天。

那是怎样的两天两夜啊,许地跟着这帮愣娃娃,不埋锅,不造饭。一大群死不了的臭小子们,饿了就在马背上嚼干炒米;渴了便仰脖子灌着草原上浑浊水洼里的脏水,一路狂奔不知道要去哪里?

八百人在茫茫草原上奔驰,渺小地如同一队小小的蝼蚁。遇上匈奴大队人马除了覆灭没有其他的命运。就算不遇上匈奴人的大队人马,这些混小子冲到了地方,还有力气打仗吗?

不想遇上什么,偏偏遇上什么。

老远就看到烟尘滚滚,霍去病总算知道让大家先暂缓一下。自己一个人先冲上去,过了一会儿跑了回来,骑着他那匹黄褐色小马,逃得屁儿颠颠那叫一个快哦!

许地捶胸长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肯定遇上了匈奴主力部队了吧?许老军士钢刀握紧,箭弩上弦,怒目圆睁,准备来个决一死战。

票姚校尉一声喝令,命令八百军士全速奔逃。大漠平沙无所遮拦,他们怎么逃得掉?

幸亏只有几百人,马快人壮,居然被霍去病带着一大群跟他一样不知道轻重的娃娃逃出了匈奴大单于伊稚斜的十万大军的势力范围。许地当时想,娃娃们,吃了亏差点送了命,还是跟我快些回去吧。有卫大将军的大队人马保护,保证你们吃喝不愁,天天向上,等毛长齐了再带你们出来遛遛。

不怕死的娃娃们跟着他们的票姚校尉,刚从十万匈奴人马中逃得一条命,立刻又不知道死活地继续往前冲。据领头的霍去病分析:伊稚斜的队列排势并不是作战的样子,估计这里靠近他们的腹心了,要打目标就要再纵深些打!

八百个愣头青不断冲向未知的大漠。

直到一片乌压压的帐篷,仿佛黑花绽放一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大家都抑制不住要欢呼!

许地大叫:“人多人多,不能上前!”

小娃娃就是没经验啊,没看到前面起码有一万兵力驻扎吗?

霍去病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自诩经验丰富的许地微微一怔。哪里容他迟疑,霍去病果断地拔出钢刀,发出铁一般的军令:“冲上去!”

“冲啊!”

“大汉威武——”

“冲啊——”

八百只小耗子嘴里乱嚷着,仿佛铁箭一样激射向匈奴黑色的营帐。霍去病看到了那些营帐正在燃起袅袅炊烟。他已经确信自己来到了匈奴族从不设防的内地,他可以看出来,这些营帐里虽然驻扎的军士多,他们都没有进入战备状况。

没有进入战备战况的匈奴人,在满身杀气的霍去病面前,就是一群皮肉稍微厚一点的肥羊!

他的判断力非常人能及,还冲在路上,他便已经分清楚了匈奴人的军队主力在哪一边,普通牧民在哪一边。命令弩箭营的郑云海,带着一群擅发重弓铁弩的军士朝东北方向,一通猛烈射击。

天空黑暗,战马嘶鸣,铁箭穿胸,鲜血狂飙!

随后余下的数百人蜂拥而入,踢翻帐篷,践踏人命,军刀挥舞得仿佛带血的闪电。一顿猛砍狂杀之下,招招皆中要害,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横扫了那个毫无防备的匈奴部落!

不得不承认,霍去病、郑云海、陈焕这些小娃娃们还是非常有运气的。

这些娃娃们稍微伤了一点战马,死了几个比较薄弱的军士。而却砍下了两千零二十八个匈奴首级,杀死了单于祖父籍若侯产,生擒了季父罗姑比,另有相国当户等俘虏…

这些小子,贼撞大运了!

大汉朝好多老将军都羡慕他们。

许地头脑清楚:他们又不是神仙亲养的儿子,哪能次次撞大运?

许地一眼就看出,皇上正在嫌卫大将军家里侯位太多,权势太大,开始捧新人了。否则,一个毛头小子哪能一战封侯?!

所以,当新封的冠军侯走到许地面前:“许叔,跟我吧!”作战经验丰富,为人沉稳的许地坚决推辞,他还挂念着卫大将军呢。

他看那年少无知的冠军侯满脸笑容,带着一幅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仍旧在邀请他加入年轻人的行列。许地还看到,卫大将军远远望着这边看了一眼。

于是,许地头脑清醒地当即跟霍去病跑了路——如今有皇上捧着这帮小娃娃,卫大将军是管不住他们了。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哇!关键时刻,这群娃娃们总得有个靠谱一点的老人帮他们把把关吧?

许地一边奔跑一边在想,现在这一回可不同于两年前了。

两年前他们只有八百人马,还能够缩头缩脑地从匈奴大队人马面前逃走。现在这一万人马,说打仗吧其实还不够匈奴主力塞牙缝;要逃走吧,似乎也目标太大了。

许地的目光望着霍去病和郑云海、陈焕那几个曾经与他两年前一起作战过的混小子,不知道这几个小哥儿知不知道这些问题?

其实,这小哥儿几个常常为了战事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对两年前的一些经验教训怎么没有放在心里?

只要看看他们现在一万人奔跑的战队就可以知道,他们已经将两年前的教训化作了经验。

一万人铁骑被霍去病分为中路、左右各三翼,加起来一共是七路大军。

中路最前方的当然是主帅霍去病,左右三翼分别由陈焕、赵破奴、郑云海、许地等人率领。中路最突出,疾驰在最前方。左右三翼则逐次落后,组成了一个庞大稳固的雁形梯队。

经过了长达半天的奔驰,太阳升到了天空的制高点。

从天空中俯瞰下去,那七路大军仿佛七道黑色的铁犁,将荒旷无人的大漠犁得浓尘滚滚,直线而开。

也漠练兵,已经让他们有足够的能力,随时从奔驰战队直接转化为攻击战队,甚至防御战队!

忽然,许地看到前方有一道窄窄的黑线经过,是先遣的斥候队在疾驰回来。

斥候队的马跑得特别快,许地顿时全身绷紧:他知道,他马上就要亲眼看到这个雁形大战队如何伸出闪亮的利刃,割断匈奴人的喉咙!

霍去病也看到了先遣的斥候队在向他们急驰回来。

最前方的正是他的王牌斥候——郑云赫!

一丝淡淡笑意从他唇间划开:阿赫回来了,马上就有仗要打了。

破阵子

第十二章

郑云赫身后的斥候们看到了大队伍,都开始纷纷减慢速度以便重新跟上队伍。只有郑云赫朝着霍去病的方向迎面而去。

郑云赫眼看着离霍去病只有一百多米,在疾驰的马背上颤颤然站将起来,双手在空中一顿比划。

霍去病微笑着一点头,此时郑云赫已经到了大队伍前,七支狂放的战队向他横扫过去。郑云赫忽然调转马头,向前猛跑。

他的身后是霍去病和陈焕的战队,霍去病微微带过一点自己的马匹,陈焕也微微带过自己的马匹。

“哗喇喇喇——”郑云赫只感到耳边一阵阵剧响,霍去病和陈焕的两支战队分别越过他向前冲去。霍去病忽然加快速度,他和身后的军士间便空开一个半马身的距离,郑云赫立刻见缝插针,钻到了他的身后。

霍去病当然看明白了郑云赫的比划。

当万人大队全速启动的时候,斥候将消息传递到主帅那里是比较困难的,一般都要让大队缓速以求定夺。

只有郑云赫这种胆大心细的人,可以冲到大队面前给他迅速传递出准确的消息。

骑兵突袭,求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郑云赫在万马奔腾而不减速的情况下,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云赫已经发现了匈奴部落!地点、战备、人数,这小子给的情况十分精确。

既然如此…

索性打破骑兵突袭前暂停整队的常规,从奔驰直接进入进攻!

“咚咚咚咚——”

汉军战鼓雷霆万钧地炸响草原,敌人未见,战鼓先动,乃是兵家忌讳。要是惊动了匈奴部落,岂不是给了对方集结准备的时间?

霍去病显然不担心这个,兵出奇招,长途奔袭,玩的就是心跳!

郑云赫跟在霍去病的后面,万人奔腾的气势激动了他。阿赫的马速特别快,跟在大队伍里委屈了自己的速度。

阿赫因不能全力狂奔而内心澎湃,用双腿富有弹性地支撑起身体,扬着一只手随着战鼓轰鸣而“嗷嗷嗷!”发出怪叫。

霍去病的坐骑小骠对这个在自己身后不住怪叫的小男人,非常的不感冒!

不就是他骑马骑得比霍去病还快吗?

在小骠眼中,郑云赫的那种本事与其说是骑术好,不如说是马术好,整个儿就是一个耍杂技的。郑云赫体量瘦小,韧性比较好,连笑起来都带着三分女孩子的羞涩,典型一个变性人。

由于号称骠骑营第一快马,郑云赫的坐骑阿姆每日里都在小骠面前耀武扬威的。

小骠连瞟都懒得瞟它一眼:阿姆还不是仗着自己主人身体轻捷,马背上的负担较轻而屡屡胜过小骠的?——有种你驮着我家老大一口气奔上五百里试试看!看不累趴下你!

霍去病示意之下,战鼓声音忽然发生了变化,左边紧密如暴雨,右边沉重如巨浪,一重一缓,一快一慢,同样震慑人心。

于是,并排七列的雁行梯队随着鼓声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左翼继续走长线,速度刚猛,在大地上逐渐划开一个长长圆弧;右翼自高不识、赵破奴起,带着郑云海部,马速减缓而迅速转入急转弯。七支梯队自霍去病为分界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双向弧线,一条舒展仿佛黑龙欲翔,一条紧缩犹如重拳将出。

跑在中路的霍去病仍然没有能够看到匈奴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