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如今大主意已经定了下来,绿阶也就安了心。

送走了几位大人,她还挥手让阖府上下人等该干嘛干嘛去,不要一脸严重失了魂魄,冷了灶、翻了盆,到时候侯爷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惹恼了那屋里的人,那才是大家灾祸降临的时候呢。

她和皓珠站在门口等待传唤。

“绿阶。”

屋里忽然传来侯爷的声音,绿阶深感惊喜,但又有点意外,平常侯爷只喊“来人”,很少这样指名道姓的。

她看看与她一起站在门口的皓珠,移开木格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黑,从月辉满天的外面走进来,绿阶费了点力气才隐约找到了侯爷所在的位置。看那样子他像是斜靠在墙边。

霍去病从地上抓起一样东西,丢给绿阶。

绿阶不敢去拿,光线昏暗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帛帕。僵持了一会儿,霍去病怒道:“你的东西,拿去!”

绿阶跪下去拿起那块帛帕,一股墨味钻入鼻子,绿阶闻着不是侯爷惯用的松枝墨。她回到门口,借着月光一看,心思立刻被抓住了:上面鬼画符似的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条,这些线条一根根她都是认识的。绿阶情不自禁向门边又挪了挪,仔细看了一会儿。

霍去病轻咳一声,绿阶慌忙将帕子攥在手心。

霍去病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只感到头痛欲裂,人也昏昏沉沉的。

他出征前看她哭哭啼啼,满脸憔悴,实在令人厌烦,就命留驻在长安的李肇去红阙那里看看情况,让她写封信回来。他出未央宫的时候,李军士向他呈上了这个东西。他忘了这件事情,刚才在怀里摸到才想起,便叫她进来速速拿出去。

这乱七八糟的画,是红阙的信。她们这些家奴哪里有什么机会学习诗书礼乐数?绝大多数都是文盲。

绿阶看了红阙的信,非常高兴。

红阙在信上说,她找了个好人家,家里有水井,门前有田地。她对红阙的担忧真是多余,其实没有她,她的妹妹也是能够活得很好。单从这块帛帕的质地来看,就知道红阙的日子过得不坏。

人说,家书抵万金,红阙的信对绿阶来说何止是万金?

她们几个身份不好,寻常贵族没有将侍妾打发出去的道理,自己玩过的女人哪会放出去?多丢脸!所以,卫少儿放了青霜她们三个都是远远打发到离长安很远的地方。

绿阶曾试图去打听红阙的近况,被卫少儿好一顿训斥,说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怎能再去招惹闲杂人,莫要辜负了主子家的恩典。还规定她们姐妹间终生不得来往的。

红阙离开霍府对于绿阶来说,就如同从此死了一般。

现在知道她过得好,绿阶高兴地头都有些发晕。

她在门口耽搁得久了,冷冷的风从缝隙里传来。霍去病暴喝一声:“你开着门做什么?!”

绿阶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爬过去将门移上。

她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到侯爷靠在那边的姿势似乎非常痛苦。她悄悄挪过去,想看看他怎样了。她刚弯下腰,一阵风声传来,她被一下子打到墙边。

霍去病头脑昏懵中感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攻击了对方。

徐屯的临时驻兵处离长安城只有三里地,他那天强咽下淤血后,一直在长安城郊外晃荡。那三里路他竟然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逆血上涌,又在郊外吐了血。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一个人,还将自己深深地沉入三月冰冷的溪水中。他将自己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想获得一点平静的心情。

两年前八百铁骑出定襄的时候,他运气太好,没有真正体味到生离死别的痛苦;而这一次河西首战,他真正直面了痛失臂膀,痛失袍泽的痛苦。

往常他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那只是写在木牍竹简上的轻飘飘的墨字。

看过,笑过,清淡得如同远山。

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踏在他脚底下的枯骨,不是旁人,都是他自己最亲近的弟兄,都是他无法失去的战友。

“一将功成万骨枯”!

真的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再无法浅笑而过,只觉得一座重山压在心上透不过气来。

当昨晚他从寒气浸骨的溪水里爬出来,坐在漫天星光的长安郊外,任夜风将自己吹得浑身冰凉的时候。他感到,似乎只有这样的透冷,才能够更接近一些他那些已经永远封冻在皋兰山风雪中的兄弟们…

他就这样在寒冷中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直到听到西安门城门的石臼扎扎作响,看到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脚踩棉花似的,随着那些做早市的走卒小贩们走入了长安城。

回到了府邸之中,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一回来就昏昏沉沉靠在墙壁边,两天来没有挪动过身体。

歇了这两天,他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自怀里摸到那块帛帕,不知如何想起了那个小女子只怕正等着这东西呢,便传她进来让她取将出去。

绿阶被他推得后脑撞在墙壁上差点没昏过去,她扶着头望着他,他推完她又一头歪倒在墙边。绿阶总觉得他肯定出问题了。

霍去病又晕沉沉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在哪里,对着绿阶道:“出去!”

绿阶只好站起来打算出去。

霍去病吼了两句,又用了力,觉得心里头特别烦闷难过,伸手不见五指特别气闷,有气无力地说:“给我点个灯。”

绿阶忙不迭地走到九枝青铜鸟兽大灯处,摸索着找了火石,点起第一盏蜡烛:她悄悄看向侯爷,侯爷果然歪在那里一付很难受的样子。他平时挺得像一支剑,现在垂着头,额发也松了一些。

点起第二盏…第三盏…

“够了。”灯光稍亮又让霍去病头疼加剧。

绿阶只得止住,她望着灯光下的侯爷,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穿的还是那天入府时的脏衣服。他用膝盖支撑着自己的手臂和头,无力地歪垂着,黄色的灯光将房间染上一层暖色,侯爷的脸上显然毫无血色。

两天前见到侯爷的时候,大家都按照规矩跪迎,不敢抬头。绿阶这时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她觉得他不能再这样闷下去了,他会把自己给活活闷死的。

她又稍稍挪近一些,灯光摇曳中,她骇然看到他展开的袖子里都是褐色的干血般的痕迹。绿阶感到不可置信,他是从宫中领了洗尘宴回来的,若河西受了伤,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

她忘记了危险,又凑近了一些看,果然是一大摊令人恐怖的血!

“侯爷,侯爷!”

绿阶对着他跪下来,重重磕下头去,“侯爷一定请保重。侯爷有了什么事情,霍府上下也有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呢。”

她磕完头就往外走,这事情不能再拖了,霍侯爷真在府中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一百多条人命都会被皇上灭掉的。她打算,立即去禀报栾殷大人,马上请出卫大将军立刻给侯爷疗伤。

刚走到门边,觉得一股劲风袭来,背上一痛,整个人跌在地上,脖子里仿佛铁钳夹住,顿时窒息得无法呼吸。

她的“人命”两个血腥气十足的字眼,无端地刺激到了他。

他将手用力收拢,眼前一片血红…

绿阶眼前渐渐黑暗,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正当她以为自己会被掐死在这里的时候,脖子上忽然松了。

霍去病放开她:他终于分辨出,眼前并不是匈奴人。

绿阶在他的手掌下不断咳嗽,他的手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咽喉。

九枝青铜大灯仅仅点燃了三支蜡烛,烛火摇曳,似梦似幻。

屋子里的杀气忽然一点点消退了。

霍去病长衣垂地,他的怀里是年轻的绿阶,他低头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

那淡黄色的灯光好似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将她的下巴勾勒出美奂绝伦的线条。

她的唇近在咫尺,犹如轮廓美好的菱角,柔嫩而带着清香的水泽。

霍去病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又伸到她光洁的额头边,将她的秀发抚顺,露出如山的眉横波的眸。

绿阶被他掐狠了,没有感觉到,还在不断咳嗽。

摸惯了刀枪的冷硬,见惯了沙场的铁血,习惯了战士坚毅的面目,眼前这双线条柔和的眉目让他感到陌生。他感到内心有巨大冰冷的空洞,似乎在将他不断拖向深渊。

她的不住咳嗽,让她的身体不断碰到他的手臂,那温暖与柔软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漫将上来,让他瞬时不能自已。他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绵软身体,一定能够帮助他抵挡来自河西的凄厉风声!

他的手重新在她的下巴处收拢,将绿阶的脸抬起来:“你,为我侍寝。”

绿阶感到非常吃惊,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认识到这是自己无法推脱的事情。她默默垂下眼睑,向他的淫威表示屈从。

霍去病放开她,绿阶自己扶着墙一点点站起来。

念奴娇

第二十二章

绿阶刚站起,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冲击力将她再次狠狠撞到了墙上。

辗转碾压,他似要揉碎那娇嫩的唇瓣。

绿阶是受过这种训练的,大概知道一些圆房的常识。那年纪一把的嬷嬷一直叮嘱她们几个:不要太娇气,你们决不能叫侯爷扫兴。

绿阶记着呢,她垂了双手,尽量让自己放松,以便配合他的动作。

她的毫无抵抗并不是他此时想要的。

她的身体越顺从,他就越愤怒。霍去病犹如一只困在牢笼又找不到对手的猛兽,只觉得自己全身压抑着某种力量无法宣泄出去。

就是这种力量,使他面对未央宫的纸醉金迷感到厌恶;使他面对山一般的赏赐感到愤恨;就是这种力量,使他暴戾地狠踹无辜的仆多;也是这种力量,使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张活着的嘴脸!

他需要撞击,他需要发泄!

他的动作粗暴地如同狂风骤雨。绿阶觉得自己被他一步步逼着走上高高的悬崖,终于,一脚踏空,她的眼前全部都是黑暗…

他已经连续很多天无法安睡,一闭上眼睛都是那些年轻强壮的生命血肉横飞的画面…还有小骠最后的眼神…

当那些难受胀满了他的头颅,令他恶心到要吐的时候,他就把那个女孩的身体一把抓过来,用力地进入,也不知道这种动作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这些天,他折腾了自己,又去折腾别人,直到现在,他的体力这回也总算被自己掏空了。

完事以后他手一松,将她彻底推离自己的身体,他是一个习惯于空间独立的男人,无法忍受贴紧什么东西入睡。

数天数夜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令他合上眼睛睡得死沉。

只是,他的眉头依然深深皱着。

犹如一只受了重伤的狼,敷过伤口,独自藏起来昏睡。

绿阶没有任何遮蔽地靠在墙壁上,三月的夜晚,还非常寒冷,绿阶苍白的肌肤一分分慢慢冻到发紫,可是她一动也没动。

她的体力和霍去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都被掏空了,绿阶也就只剩下昏迷的份儿了。

第二天早晨,霍去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

这回他是真的清醒了,身上松弛了,心情平静了。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从那寒冷的皋兰山下尽快走出来,因为,他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个人…

霍去病竟有一时的怔忡,似乎记不起来身边怎么会多个人出来。想了一会儿,霍去病记起了自己做的好事。

霍去病顺手把自己的被子掀到绿阶身上,自己爬起来在凌乱的床榻上翻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外袍团起来打算扔掉。然后重新寻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换起来。

一切妥当,他转过头去,心情复杂地看着绿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

晨曦有着玉色一般的晶莹,透过格子窗户,一点点漏下光来。绿阶的睫毛低低垂在眼睑上,犹如两片黑色的流苏。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于是就想开了。

既然是绿阶,做了就做了呗。他不是早就将她收了房?他伸手去推她,他现在很饿,身上也很粘,他需要她服侍他吃茶用膳,还需要洗一个烫烫的热水澡。

手上的触觉火烫一片。

霍去病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仔细观察。

这才注意到,绿阶紧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呼吸也气若游丝。霍去病以手试试她的体温,果然很烫!

他心中一紧,莫不是生病了吧?他自己自懂事起没生过病,也从不关心别人生病是什么样的,这样想着他有点无措起来,连声喊“来人”。

此时栾殷大人、罗昭大人和应允慈大人他们早已到了霍府,听说绿阶进了屋子整夜不出来,心中明白,他们家侯爷终于要出手破了自己的童子身。

可是,这又不是闭关练内功,这样事先不吃不喝的酝酿,实在是一件非常离谱的事情。

现在听到侯爷叫人,栾大人也着急得恨不能随明月皓珠一起鱼贯而入。但是霍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只能继续焦急地守在门外。

霍去病一看是她们两个,估计派不上用处,说:“去把汤晏叫来。”

汤晏医师是霍府的专用医师,听说侯爷召他连忙走过来,他可没有机会给侯爷看过病,顶多给下人把把脉什么的。看到霍侯爷好好地站在地上,放了心。

霍去病指着合目昏睡的绿阶,问汤医师:“这是怎么回事?”

“…”

众人默。

大家都被他呛到了:你把人吃干抹尽了,倒责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霍去病也感到自己表述不清,又说:“绿阶好像生病了。”

汤医师走上前给绿阶把脉,手臂从被子里一提出来,吓得他连忙又塞回去。绿阶的胳膊到肩膀都□,显然里面也没穿衣服,手臂上布满了青色的…嗯…吻痕…

汤医师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如今老了,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富有冲击力的吻痕了。霍去病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瘀痕,侧过脸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汤医师连忙把被子拉好。

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床铺的凌乱,床上用品的破碎,到处都是做了房事的痕迹…汤医师闭上老眼不敢看了:禽兽啊…

霍去病有些面上无光,意识到这个时候的绿阶不该给任何人看到,遂命令:“都出去等着。”

看着他们低头倒退着出去,他把卧榻上草草收拾了一下,看到绿阶散落在角落里的破衣服,他从自己的衣箱里找了一条丝袍出来,把绿阶托起来。给她马马虎虎穿上,将身体挡住,这才令汤医师进来诊脉。

汤医师诊了脉,又查了查身上,他也不细说,只开了方子拿出去让人抓药。见霍去病追着问说法,他遂半含半露地告诉他,绿阶姑娘只是受了风寒发烧而已,吃几帖药休息个几天,饮食清淡些就可以了。

霍去病觉得他说话过于轻描淡写,不信任地看着老先生:“就这样吗?”那绿阶怎么一幅相当严重的样子?

汤医师心中叹气,他能够对侯爷说什么?说他纵欲过度,不懂得怜香惜玉?说他下手不知轻重,没做好男人的本分?

霍去病见问不出什么,那些伤又都是皮肉浮伤,换在他身上大概疼都不会有多疼。

便吩咐众家奴:“把绿阶带到她自己房里好生照顾;皓珠把被褥拿出去换了;再让人给我准备洗澡水;另外,我要用膳。”

“诺。”

霍去病用被子把绿阶裹成一团,抱着这个棉花球就走了出去:“明月,给她弄一身衣服。”

霍去病放心地把绿阶交给明月,这照顾病人的事情他不擅长,就让擅长这些事情的家奴去做吧。他得好好得去吃一顿,洗一个澡。

冠军侯府的厨房今天忙个不停,侯爷把半只炙乳猪、两个竹鸡、五大块鹿脯、三斤的羊腿肉…还有菜蔬无数,统统在半个时辰内一扫而空。

等他用完这顿足够普通人吃三天的早膳,沐浴更衣回到房间。皓珠已经把床重新铺过了,霍去病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决定走出去散散心。

散着散着他溜达到了绿阶的屋子前面。推门而入,唬得明月慌忙站起来,他径直走到绿阶面前,一摸额头:“怎么还在发烧?”

明月说:“退热药还没有吃。”

“为什么不给她吃药!”

“药…是要熬一个时辰的。”面对这个病理白痴,明月一头冷汗。

霍去病不跟小女子多啰嗦,重新回到绿阶的床边,团团转着等药汤快些煎好。

好不容易等到汤医师的药煎好了送过来,霍去病大松一口气,他以为药汤都是仙丹,绿阶一喝完立刻就会醒转过来。谁知汤医师看了看绿阶,说:“这药喂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