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喂不进?!”治个病这么困难重重的?

汤医师耐心解释给他听:“要等她清醒一些才能喂进去,要不然会呛在气道之中的。”

绿阶在入他屋子之前就两天没好好睡,此时内里空虚,高烧又没有药压制,连霍去病也看得出她脸色差到令人揪心。

“她什么时候能醒?”霍去病盯着那碗药。

汤医师实话实说:“这要听天命。”

霍去病听着大感逆耳,什么叫听天命?自己没有本事吧?

好事近

第二十三章

他决定:既然霍府中都是一些不得用的人,他就自己来!

这辈子头一遭照顾病人的霍去病如同安排军务一样有条不紊:先命人去未央宫请皇上指一位医术较好的御医来;御医来了看过绿阶也跟汤医师持同一个意见,说是现在病人牙关闭着,不能用药;霍去病命他只管开药,不就是开个牙关吗?他来开。他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左折腾右折腾鼓捣了半宿,居然被他撬开绿阶的嘴。

药汤凉到温热适口,霍去病也不要旁人动手,他把人都赶出房屋,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药汤都渡到了绿阶口中。六个时辰后,御医见没什么动静,又跟他说得每日两次,霍去病闻言掉头走进屋子继续,努力。

到了第二天下午,绿阶把药都吐了出来,呕了霍去病一身。

两位医师方松了口气,都说没事了没事了。霍去病对此半信半疑,绿阶情况看起来还是挺严重,体温依然非常高,神智也不清楚,只闭着眼叫自己的娘。

汤医师换了几味药重新煎出了药汤,这一回绿阶牙关已松,就连明月也能够喂进去了。

霍去病已经不指望别人了,亲自操作到底。

所谓冤孽就是如此,绿阶在他手里乖顺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眼睛还没有睁开,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最后居然闭着眼睛喝完了一碗粥。

看再也没有什么可照顾的地方了,霍去病命皓珠守夜,自己回去休息了。

御医回到未央宫,皇上很是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笑着对身旁的王夫人说:“看来,朕要有小骠骑将军了。”

第三天绿阶身静脉凉了,霍去病也放心地回屋睡了一个好觉。

天刚亮就有军士传来了皇上的口谕:皇上今日要宴请河西作战的所有百夫长级以上军官,请骠骑将军即刻前去未央宫,还有要事相商。

乌冠束发,长襟直坠,玉佩悬垂,他穿戴停妥,路过绿阶的屋子顺便走进去瞧了一回。

绿阶始终没有醒过来。

霍去病弯下腰把被子给她掖好。照顾了她这些时候,他现在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顺手了。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她的卧榻。

就在那个宴席上,皇上立刻定下了新的作战计划,命令他们这些骠骑营军官以首战河西的经验和教训,去也漠再练出数万强兵来,很快他又要对匈开战。

霍去病明白皇上惯于连续开战,这一次河西之战虽然大有斩获,但是对于河西地区匈奴军事势力的打击还不够彻底。

经过了河西此战,他自己也有许多的经验教训需要总结,更有很多新想法需要付诸实施。走出了情绪的低谷,他觉得自己头脑更灵敏,浑身蓄积起了更多的力量,他渴望着再一次握起钢刀,纵马平川踏破匈奴胆。

在祁连山冰冷的上空,弟兄们的烈烈英灵还在飘荡。他有责任以真正的大获全胜,亲自去替他们把魂魄收回来。

他在去也漠之前,特地回了冠军侯府一趟,汤医师说绿阶还没有恢复好,还需静养为上。

他也不是非要见她不可,随便敷衍了几句让汤医师照顾绿阶的话,自己心中决定,每半个月让人通报一下绿阶的近况,便干脆利落地上马往也漠而去。

绿阶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听着他在窗外扯那些不咸不淡,浑不在意的话。

她手指一点点抠着被褥,直到将那丝棉都一点点扯将出来。等到侯爷的声音彻底消失,她将被子一下子蒙过自己的头,似乎唯愿此生,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一个多月后的也漠草原上,已经草花茂盛,苜蓿、紫云英、鲁冰花、蓝界草…递次开放出盛美的花朵,在透明的苍穹下仿佛最美丽的花毯。

霍去病坐在阳光下,面前是一张深黄色的羊皮地图,上面勾勒着河西地形图。

他的背后是高旷的蓝天,还有朵朵雪白如棉的云彩。

地图旁边堆满了山一般的竹简,都是春天河西一战带回来的情报和最近一个月搜集到的信息,他正要把这些最新的消息一一标注到地图上,让那模糊的匈奴地区每一处水草,每一点沙漠,都逐渐了然于胸。他一卷卷耐心看着,生怕遗漏了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名军士从也漠西端快马而来,因天热甲重,他的额头汗水很重。落鞍下马他来到霍去病的身边,单膝落地,双手抱拳:“将军。”

“嗯?”霍去病头也没有抬。

“回霍侯爷!长安汤晏医师说,绿阶姑娘这几天气色很好。”这名军士乃是守府士卒,所以按照他的侯位称呼。

“嗯。”霍去病的头从羊皮地图上抬起来, “李肇怎么说?”霍去病问第二条比较隐秘的情报线,一脸的公事公办。

“根据李军士观察,确实如此。”

问一个女人的身体要动用两方面的情报线?

这是霍侯爷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从不轻易相信单一的情报线,这是府第之中的事情,只动用两条情报系统,算是非常不重视了。

对于河西匈奴,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的手指重新回到了地图上:目前手中的这一支六万人马必须筛选出四万人来,皇上已经决定,下个月赶在秋熟之前,再战一次河西。

长安城内,春到暮时分外浓。

杨柳翠绿,树叶茂盛,人们都换了薄绡衫,稍微走路快些还会出汗。

冠军侯府的东面是棠香阁,早春的时候西府海棠开得美轮美奂,现在已经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一双燕子在海棠枝条间轻盈飞舞,飞到深红色的棠木阁楼上,屋檐下它们的孩子张着红嫩的小嘴正嗷嗷待哺。

棠香阁里有四五个妇人来来往往,手里抱着一匹匹新送来的高档丝织品,依次整齐叠放在矮案上。

绿阶站在棠香阁一侧,一匹匹地仔细看着,偶然会翻开绸布估算一下门幅和长度,她的神态安静如常。

“这一段…”绿阶抚摸着一匹带细枝纹的织绫,这种衣料比较硬,她想了想,“裁十五尺,做两件袍子,不要衬里稠。”

“诺。”针线上的女人低头应声,用朱砂在一张只有四五根的竹简上,简单勾勒了一点记号。

“这一段挺软的。”她轻轻抚摸着布身,“这一段再漂白一下,大约…”她估算了一下布匹的大小,“大约可以裁六件中衣。太多了,留两件下来等着赏人。”

“诺。”竹简上又添上一些记号。

皓珠和明月站在她身后,再过一些日子就要立夏了,要给侯爷准备夏衣。她们两个是去年夏末入的府,第一次接触霍府的渡夏活计。本来是让红阙教会她们的,事情发生了变化,绿阶一直拖着没有好好教会她们干活。

绿阶的脸上其实施了淡淡的薄粉,还很匀净地抹了一些胭脂。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又一次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脸色的苍白。

自从为霍侯爷“侍寝”两天过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她不希望别人议论“那件事情”。

汤晏几次要给她诊脉再作调理,她也一口回绝了。

她必须,以自己的一切如常,来证明整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是啊,身为别人的侍妾,几年都得不到男主人的临幸,多丢脸?号称被收了房,却连手指都没有被他碰过,多没面子?现在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她已经名正言顺了,终于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能够有所选择…

绿阶宁愿继续那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活下去。

霍去病多年不近女色的怪癖,已养成了绿阶一付容不得玷污的精神怪癖,她受不了他将她随手拖到床上的事实。她想,那天进屋子的是她,如果是皓珠呢?明月呢?其他女子呢?他也这般饥不择食?

去年秋天,侯爷将她收房之后,她惊诧奇怪之余,也认真思忖过了,看来看去觉得他只是为了需要她管理内府家务而已,并无半点情意流露出来。

既然他并不喜欢她,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而占有她。现在,他已经很没人性地这么干了,绿阶也就无话可说了。

好吧,随时随地满足侯爷的欲求不就是她的本分吗?好吧,栾大人应大人,他们这些贵族男子,不都是这样把女人直接拖到床上去的吗?

是啊,侯爷半点也没有做错,是她把他想错了!

她曾以为他虽然冷傲骄横,为人凉薄,但他与其他的贵族男主人是不一样的。在绿阶的心目中,一向认为自家侯爷秉性纯良,是一个对待女子不轻率随便的干净男人。

哼,现在看来,他跟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皓珠跟她说起侯爷救治她的事情,她也只是淡淡而过,要是他将她一“用完”就当作抹布一般扔出了屋子,他简直就是…绿阶觉得那真是不可想象了…这样的事情,真是想想就会伤心,也更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生趣。

绿阶这小妮子自己在心里卿卿歪歪,把自己气得不行,把自家侯爷埋怨到牙痒。其实,这姑娘这点身份,要是投在了别的长安贵族宅子里,还不是早就随了大流,见怪不怪了?

正是霍去病这一等乖僻的主子,刁养纵容出了绿阶这一等乖僻的下人奴婢。

绿阶到底年轻,不愿意想不开一头碰死在这种牛角尖上。她只能尽快把这件事情的印象从自己脑海里消抹干净。

绿阶不愿意向自己的命运示弱,身体却没有那么听话,今天早起绿阶就感到胃里难受,在棠香阁辛苦了一个多时辰,感觉更不好了。

还有几匹绫绸没有分配完毕,绿阶难受得实在站不住。

她不愿意明月她们发觉,装作喝茶坐到案边。众家奴皆垂手站在她身边,等着她发话。绿阶一句话都说不出,悄悄用手按住上腹,指望快点缓过去。大家都觉得她似乎很不正常,紧紧盯着她。

绿阶无处可躲,吸一口气抬头对明月道:“这些,你们两个,学着找一下尺寸,分配一下,午后给我看…看数目。”

剩下的那些料子都是最贵重的,皓珠明月根本做不了主。绿阶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等明月皓珠回答,她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棠香阁。

从棠香阁向东一百来米,就是绿阶的屋子,可她竟然连这点路都走不动。看到旁边一架白荼蘼开得繁花似锦,绿阶走入花荫里,扶住藤蔓缠绕的花枝,弯下腰无声地干呕着。

“绿阶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她惊得转过身。

汤医师这些天也一直在观察她,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医师,有些事情未雨绸缪便能想到。

可绿阶化妆的技术十分高明,连胭脂也是一天天逐渐涂得红润,仿佛真的在慢慢好起来。她骗过了皓珠明月,差点也骗过了他的一双老眼。

现在,他看到绿阶扶着花枝站在那里,除了略瘦以外,她秀发红唇,似乎十分安康。但是,有白色的花瓣无风自动,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她如站在洁白的花雨中。汤医师细看之下,她扯着花枝的手在不住颤抖。

“还是让老夫给姑娘诊诊脉吧。”干瘦的手便伸了过来。

“…”

绿阶明白再不能讳疾忌医了,伸手给汤医师。他摸到她的脉搏倏忽乱跳,心中吃惊:“真是不懂事,有了身孕也不知道保养。”

绿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碎裂…

行杳然

第二十四章

十几天后的也漠。

夜晚的天空地广星稀,每一颗都大若明珠,镶嵌在深蓝色丝绒般的夜空中,明亮地仿佛伸手可触。

霍去病满身草尘,躺倒在也漠的深草之中,浑身的疲惫让他微微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出草丛。他站起来,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草丛外,几个军士举着火把望着他。方才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笑了,走过去:“传令下去,高不识部夜战演习。”

战马可以轮流歇,部队可以轮流转,他这个骑兵营的统帅不能歇。他也不需要歇息,十九岁的年纪让他的身体仿佛精钢打造而成。二次出征河西的强烈求胜心,令他不断苛待自己。

也漠东端响起了风雷阵阵的马蹄声。

天色顿时昏暗,草地狂风怪啸。

霍去病知道高不识部一千人已经到位了。他拉紧缰辔,翻身上马。他纵马一跃,跃出足有一丈有余,迎着月色下黑压压的战马骑兵而去!

与此同时的冠军侯府。

绿阶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药,抬碗对汤医师道:“很好喝,再来一碗。”

老头子白她一眼:“药有这样浑吃的吗?”

“多吃也不好,少吃也不好,汤医师真难伺候。”绿阶装作悻悻然的样子收回碗。

前几年,绿阶年轻身体好,没什么伤风脑热的要跟汤医师有交往。汤医师不是很熟悉她,她对他很了解。老人家年纪大了,为人处事一向不很变通。但是医术精湛,心地很好,是个有趣善良的老头儿。

十几天安胎,躺在床上比生病还艰难,无聊到忍不住胡思乱想,难得看到汤医师过来就拉着他多说几句话,解解闷气。

汤医师跟绿阶说,先要把胎坐好。

侯爷命军士半个月去一趟也漠。到时候,再把这个喜讯捎给侯爷,说不定侯爷会回来看看她。

侯爷会特地回来看她?绿阶只浅笑一下,不予评价。

“信写好了吗?”绿阶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散花绫纹的靠枕上。

“什么信?”汤医师开始收拾他的那一套治病工具,很快就要离开屋子,又留绿阶一个人在这里了。

绿阶道:“就是,给侯爷…”

汤医师想起来了:“还差三天呢。”他一般都是捎个口信而已,看绿阶一副盯牢不罢休的模样,遂掏出笔墨,寻出一根竹简,迅速写了几个字:“好了。”

绿阶在榻上伸出手:“给我看看。”

汤医师望着她:“你认字?”

虽然诗书礼乐不是她们这些家奴有条件学习的,绿阶毕竟和普通家奴不太一样,还是自己稍稍认了一点字,只是不太会写。

“认得一点。”汤晏递给她,她立刻握在了手中,那几个字她大约都认得:“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

她苍白的脸色上悄悄漫起一层红晕:“孕…”这个字不常用,她是猜出来的。

自从知道有了他的孩子,事情再次变味,最开始那单纯的厌恶现在变成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她真想看看他见到这行字时,是什么表情。

她摩挲着那竹简,忽然不满了起来:“汤医师,你怎么挑了个有斑点的竹简?”

汤晏忍不住笑了:“哪根竹简没斑点?难不成你要我拿白玉版写。”

“不是。”绿阶哪配?就算汤医师愿意,她也当不起的。

她将竹简扇了扇,等它干透了交回给汤医师。

“报将军,”军士走入军帐,“侯府送来一封信。”

已经是申时,是用飧的时间,他与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等将领团团围坐,正在匆匆用饭。军士递上一根包好的竹简,霍去病本与诸位将领在商量要事,轮上吃饭时间,便将就着赶完这顿饭再跟众人继续讨论,边夹菜边道:“念。”

军士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抽出竹简,念道:“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

众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们的将军。

霍去病也含住一口饭停住了,他非常意外。等到抬起眼睛见大家都望着他,含着饭菜模糊不清地说:“嗯。”

大家连忙放下饭碗,半蹲着行礼:“卑职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霍去病咽下那一大口饭,对高不识他们喝道:“啰嗦什么?快吃!”他自己继续低下头扒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送信的军士将竹简放在虎案边,退了出去。

少顷他吃完了饭,霍去病将那竹简拿起来看了看,放入了怀里。见还有几个将领也饭毕,他命人撤去饭桌,抬上新做的演习沙盘,几个人又重新埋入了讨论之中。

入夜,他将传话的军士又传来,问他:“府里怎么样?”

军士据实回答另一条情报线的观察:“李军士说,绿阶姑娘已躺了十几天。”

“做什么要躺十几天?”霍去病很惊讶,军士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他便挥手让他出去,从怀里掏出那竹简,默默看着:上面的字迹他一眼便认得,是那老医师汤晏的笔迹——很明显,这老东西报喜不报忧。

有初夏的风吹过夜晚的草原,漫山遍野的绿色长草飒飒然摇动着,仿佛海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