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了冬,没见到一场像样的雪,这年节便热热闹闹地来到了。

皇上这一年过得十分称心。

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黄河受俘,每一次仗霍去病都打得漂亮。皇上于年前,把归附汉朝的休屠王、浑邪王等数万部众安置在陇西、代郡、北地、五原等关塞附近,允许他们慢慢从游牧向农耕过渡。与此同时,又有许多河西小王因休屠王、浑邪王两大部落的顺利归降而亦随之表示,愿意降伏于大汉朝。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打通。

皇上又命人沿着祁连山至盐泽屯兵筑边防城寨,加固防线。在原河西匈奴驻扎地,皇上分设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属,总称“河西四郡”。

“武威”者,“大汉以武扬威天下”也;

“张掖”者,“张大汉之掖,扼匈奴右臂”也;

“酒泉”者,为霍去病洒酒鼓励军士而留作纪念;

“敦煌”者,盛大而辉煌也!

仅看这四个郡名,便可知道皇上刘彻对于此次河西收复,内心是如何地心潮澎湃,豪兴遄飞。而他对于为他收复大汉河山的年轻爱将霍去病的喜爱,也发自肺腑,无遮无挡。

冠军侯府赏赐隆重,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什儿都被皇上赐入府中。什么澧水之朱鳖,什么东海之鲕,还有那洞庭之鲋,以及丹南凤丸,甚至还有昆仑之蘋、南极嘉属、洪山菜苔、秭归柑橘…

绿阶现在自然是不忙这些事情了,任府中上下忙碌收拾。

霍侯爷这阵子没有再盯着她学琴,连字也不教她了。

因为,他自己也非常忙,除夕之夜自然有皇上的赐宴,初一那天,按照汉朝规矩,他必得回詹事府进慈孝宴。

过了初一,霍去病还是坐不热家中的坐榻,忙不迭地去长安官寺各处的贵人府邸之中赴宴。

初二宫中有皇后卫子夫赏赐家宴;初三大将军府卫青和平阳公主请宴,连皇上都要去赏光;初四大姨父公孙府上又请了卫大将军、霍去病一起家人小聚…这些彰显大汉朝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的场合,绿阶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他也根本没工夫来理会她。

初五日,霍去病回府,叫绿阶穿起大衣裳,随他一起到詹事府母亲处赴宴。

赴宴是假,原来是卫少儿选了几个有名望的稳婆,还有几个巫者,令他们帮着相看此胎是男是女。这些稳婆巫者一向最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那日却异口同声说绿阶此胎必为男胎。

此言一出,从卫少儿到陈掌,甚至是霍去病,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卫少儿选了许多好菜命人放在绿阶的案桌上,霍去病也难得在詹事府吃完了宴席,又陪母亲看了一些歌舞表演,耽搁了好几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绿阶辞别卫少儿。

霍去病对娶绿阶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情的存在。

回到了府中,霍去病初六、初七、初八…都有忙不完的宴席。

这些天,绿阶便将自己深锁在屋子里。她既然没有资格参与他的社交,也帮不上府中上下人等的忙,那就不如躲在一边少惹烦恼了。

这个黄昏乃是年节的十一日,霍去病又不知道去哪家赴宴了,只捎了话说晚些回来。

绿阶一个人窝在红阙的屋子里,她将那两件婚礼礼服拿将出来。

那身女婚服本是按照他行冠礼之后,她自己身体的尺寸设计的,这几天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再过半个月便会嫌小,再过两个月生产完毕又会嫌大,总之,是一件用不上的衣服了。

绿阶在青铜薰炉里烧了几块炭,让屋子里暖和些,然后将那女婚服套在身上。

她自己坐到红阙的青铜镜前,拿出一枝黛笔,一份胭脂,给自己简单地上了一点妆:那衣裳太过华丽,她脸上太素净了压不住这段繁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拿出整整一盒步摇来,这些都是她有孕之后,宫里宫外那些贵人们赏给她的。

绿阶给自己梳起一个百花如意髻,然后将那些步摇选比较匹配些的一根根插在头上。

若正式大婚,步摇簪环都是有配套的,现在她只能拼凑一下而已。

她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是假的,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新娘啊。

她已将事情盘点得非常清楚了:这阵子跟侯爷关系暧昧到仿佛能够成了他的正夫人,通过这个手段,如今获得了许多习文练字的便利与特权。

所以,就算他还是看不上她,甚至不要她,她也什么都没耽误,不是么?

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无法掌握,就算他是金珠玉树,她也从不去多看他一眼;后来喜欢上他了,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蹈上一蹈,因为她本一无所有,至多被再次打回原形,仍旧一无所有罢了。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劝自己:不就是被打回了原形吗?

自己不是这样也过了十几年吗?

他不要她就不要了,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红阙的青铜镜越来越模糊?她简直无法看清自己的模样。

她用手去擦青铜镜,用自己千针万线绣出来的袖子去擦拭那青铜镜,可是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

不管她如何不愿意承认,她还是不得不将手指回到自己的眼睑下,摸到两行湿透的痕迹,也摸到妆台上的那一洼水。

真是没用啊…明明已经预知了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站起来取了一块布,打算将那摊泪水擦干净,这是红阙最喜欢的柚木妆台,弄潮了木料会变形的。

触到抹布,她仿佛中了咒一般,并不去擦拭那泪水,只用抹布的一角缠在手指上,蘸着那水在红阙的妆台上一点,一横,一撇…

一个“慶”字慢慢出现在黑赭色的妆台上。

天气冷,薰炉里炭刚燃起也不是很旺,妆台上的水分蒸发得并不快,她微微侧头看着那“庆”字,仔细研究着字体骨架的结构,气韵的舒展。

她这阶段常常练字,也看了不少书写非常优美的竹简笔迹,对于字体的书写另有了一番认识,很快便找出还可改进的地方。

她重新用抹布蘸了蘸那洼余下的泪水,凝一凝神,一口气又写出了一个“庆”字,这一回她大概挺满意,也忘了自己流泪的事情,只顾玩赏着那字。

那字慢慢地干去,她依旧不曾移开目光,在心中玩味着如何令笔划更加完美。

“绿阶!你在哪里?”屋外传来霍去病的叫声。

绿阶悚然站起来:她在屋子里耽误多久了?他怎么已经回来了?她连忙将身上的婚服脱下来,幸而她畏寒,仅将礼服套在平时的衣裳外面,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及时换过来呢。

霍去病已经根据其他家奴的回报,向红阙的屋子方向走将过来:“绿阶?你在哪一间屋子?”

绿阶将那婚服慌忙向屋门后塞过去,还用脚使劲往里踢,估计看不出了,这才小小地将房门拉开一些:“侯爷,奴婢在这里…”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霍去病直接就要推门,绿阶连忙顶住:“奴婢想一个人陪陪红阙。”

什么话?红阙又不曾死了,大年节下的,这丫头说些不吉利的话。霍去病也不打算去跟她计较什么,说道:“忙好几天了,家中一口热乎饭都不曾吃上。今晚哪里都不去了,你陪我喝酒吧。”

绿阶心慌意乱:“诺。”便低头欲走出去。

“慢着。”霍去病发现她头上插了好几枚步摇,他从来没见过她往自己头上这般插法,心中升起狐疑。

红鸾星

第四十七章

他稍微用点力,就走入了红阙的屋子。这等下人奴婢的屋子,他若不是为了绿阶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入。

他看着绿阶神色略有慌张,更加左右打量了起来。他的目力过人,很快就发现了门背后的那一堆绫罗绸缎。他走过去将那件衣裳一把拎起来:“这是…”他在记忆里很是搜索了一番,“这是嫁衣?”他统共就参加了一次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之子曹襄的婚礼,依稀记得这种式样的衣裳乃是女子的婚服。

绿阶脸色微白,点头承认了。

他细看了一回,笑道:“做得很漂亮。”

绿阶低了头。

他揣测:“你在试衣服?”

绿阶眼观鼻,鼻扣心,随便他怎么理解吧。霍去病将那衣裳抖开:“你穿起来给我看看。”

绿阶将衣裳穿上,他已经在红阙的床榻上坐下,抬头欣赏着:“挺好。”

绿阶将衣裳脱下来,他问她:“这是谁做的?你去命她也帮我做一身。”

“?!”

“问你话呢!”他挑起眉,她就是这样,说话行事不干不脆的。

“是奴婢自己做的。”

“真的?”他很惊讶,“什么时候做的?”

绿阶咬住唇:这份待嫁心,他怎可这样毫无掩饰地随意拷问呢?她不回答他。霍去病很不满意:“那怎么不帮我一起做一身?”

直到此时,绿阶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他。

红阙的屋子只有一张床榻,两个衣箱,一个梳妆台,连青铜灯也只有一枚如豆的蜡烛,夜色朦胧之中,烛火微弱摇曳。他的眸光若星之海洋,点点烁烁,仿佛能荡漾在她心中。

绿阶略愣了一会儿,立刻转身从衣箱里找出那件玄青色的直裾,一言不发地交到他手中。

霍去病站起来自己脱去外袍,将那直裾穿在身上。

“嗯,合适。”他展开自己的广袖,暗银色的花纹在烛光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绿阶的针线,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按着他缝的,哪能不合适呢?

“等你生产完毕,我会跟皇上提起我们的事儿。”霍去病说道。

他确实说过要在冠礼结束之后便娶她,但那时只是为了试试她是否愿意嫁给他。所以,从他的角度来说,那本不是什么承诺,也就没有认真去照办。

他只留心到,行冠礼之时,她起坐都不甚方便了。

难不成要她这样的身子去跟他的那些豪门贵戚,天子皇后…一口气磕上一百多个头吗?于是他就单方面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已经害绿阶掉了一大堆眼泪。

他自己穿着婚服,又望着绿阶道:“你也穿起来。”

绿阶刚明白过来他的心思,犹疑自己尚在梦中,顿在当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霍去病走过去,将绿阶搁在衣箱上的女婚服重新抖开:“你也穿起来,我们先演习一下。”

他习惯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婚礼之事他完全一窍不通,更觉得很应该两个人事先操练操练,免得婚礼上出现笑话,给人留下话柄。

绿阶听他如此说,便依言将那婚服穿在身上。此时红阙的屋子中,熏炉炭渐渐烧旺,屋子暖和了起来。绿阶索性将自己的外袍也脱去,端正整齐地将婚服穿了上去。

她的婚服是深褐红色,黑色的衣领向后延开,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袖子上也如他的婚服一般绣满了银色暗花纹,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卷卷绕绕,缠满了彼此的衣襟。她的发鬓高高挽起,数枚金色镶白玉的贵重步摇压在发髻之下,垂下串串珠链,无风而自动。

她的脸颊本没有涂什么脂粉,此时屋子热,心中也盈满羞意,两颊如同染了胭脂一般;一双眼睛仿若养在水银中的黑曜石,灼灼然望着霍去病。

两个人呆眉愣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这婚礼之事该从何入手。

霍去病便让她跟他一起坐在红阙的床榻上,两个人一起回忆自己此生对于婚礼的认识。

真是不巧啊,这一对准新人都是对婚礼少有留心的人。

霍去病也就罢了,这些琐事原就指望不上他;绿阶本为家奴、后为侍妾,根本轮不上与哪位男子行婚嫁之事的,她的脾气生来就是,不属于她的,再好也不多看一眼。

后来青霜紫云一个接一个以普通侍女的身份被放出去,她和红阙私底下也谈论过出去以后嫁人的事情,但双方都是未婚少女,能够知道多少呢?

“好像需要鼓乐的。”绿阶很是回忆了一番,霍去病摇头:“鼓乐的事情自然有人安排,你我该做什么呢?”

绿阶也说不上来,想起最近卫长公主才行过大礼,问他:“卫长公主行婚礼的时候,侯爷不是去观礼了么?”

观礼是去观礼了,问题是霍去病将那场婚礼当作了讨论战场的筵席,卫长怎么做,曹襄怎么做,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绿阶慢慢想着:“据说,要饮合卺酒的…”

提起酒霍去病倒想起来了:“我本让你陪我喝酒的,走走走。”拽了她的衣袖就要拖她出去,绿阶不肯:“那也要容奴婢将衣服换了。”要是其他家奴见到她穿着婚服到处招摇,不知道怎么议论她的轻浮呢!

霍去病说:“我们还不曾操练过呢,你换什么衣服?我来让他们将东西送过来。”

于是,大汉朝的骠骑将军兼万户侯的霍去病,一把推开某间女奴小屋的窗户,冲着朗朗星空大声道:“皓珠,将我屋里的那坛酒配一点小菜,送到这个屋子里来!”

红阙的屋子既没有案桌,也没有坐榻,霍去病将那两只衣箱搬过来放在床榻边。临时新房内,两人饮合卺酒处就算布置完毕了。

皓珠端着东西走入屋子的时候,绿阶只得躲在霍去病的背后,藏起自己丢人的衣裳。

皓珠自然懂得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的规矩,放下东西就爽爽快快地走开了。

两只蕉叶芦雁青铜小酒爵中,注满了侯爷新带回来的御酒——此人最多的就是御酒,外卖的酒很少进家门。

“怎么喝?”因这个提议是绿阶提出来的,霍去病打算听她的。

“…”绿阶也完全没有想好,她记得红阙似乎曾说过,“合卺酒”民间又叫“交杯酒”。她沉思着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交换了一个位置,说:“好了。”

“好了?”这有什么意思?既然是新婚之夜喝的酒,总有比较特别的喝法吧?霍去病不甘心,摇头分析:“不对。”

“那要如何?”绿阶将这烫手的山芋丢还给他。

他微微皱起眉头,很是研究了一番。然后他眉头一沉,显然已经计上心来。只见他自己先喝了半杯,又示意绿阶也喝半杯,两个人喝完各自的半杯,将酒爵置回柚木衣箱上,他又沉眉继续考虑下一步。

“你将你的杯子拿起来,给我喝。”他自己端起自己的杯子,向绿阶的唇边送过来。

绿阶也端起自己的杯子,向他唇边送过去。

两个人一边提防着,别将自己手中青铜爵内的酒喂到对方的鼻子中去,一边努力吞咽对方递过来的酒…好辛苦啊。

绿阶以袖子掩一掩唇角,这就是传说中的“交杯酒”了。

霍去病继续不满意:“要不要再演练几遍?”好似双方都不太熟练,他习惯看到纯熟无比,化做身体本能的动作。

绿阶说:“奴婢不能多喝酒的。”

“嗯。”是啊,他欠虑了。

于是他继续犯愁,还有什么需要操练的呢?

小小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沉闷,横竖这两个人总是这样沉闷,闷着闷着双方也都习惯了。

沉闷了一会儿,英武无双的霍去病大爷总算灵光闪现,兴奋道:“互行揖礼!”

绿阶也想起来了,觉得自己真是太疏慢了,竟然连如此重要的礼节都记不起来了。两人连忙站起来,左右转了几个位置,看着差不多了,面对面站好,两双广袖高高扬起,互相深深行礼。

行完了礼,霍去病觉得绿阶跟着自己乱转的模样,简直傻到了根上。他情不自禁低笑着,拽着绿阶的宽袖,两人慢慢坐倒在了红阙的床榻上。

霍去病还兀自向着床榻仰面倒下,叫绿阶:“你也累了吧,一起躺下来。”

“…”绿阶拔下头上的步摇簪环,握在手中以免弄坏。然后便衣衫垂拂,随着他一起躺倒在床榻上。

薰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开始隐约有了毕剥爆裂的声音。

他们两个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织锦,仍然能够感到彼此的温度,尤其是绿阶,只觉得他握住自己袖子处,仿佛有一股热流从他手中一层层传来。

绿阶被孩子压得无法仰躺,侧过身来面对着他,青铜小灯灯火明灭,将霍去病的额头到下巴,都勾勒出挺傲而熟悉的线条。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平生只参加过一次婚仪的霍去病居然记起来了这一句话,闭着眼睛轻轻念到。

绿阶在心里轻轻地跟着他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霍去病转过头,正看到绿阶也在看着他,他也索性转过身,两个人面对面躺着。

他自小到大,以校场为天地,以骑射为娱乐,常年与男儿们厮混在一处,难得一番小儿女心肠办这一场家家酒的游戏,他觉得很快乐。

绿阶自小到大,一直为生计忧愁,何曾有过舒眉的时光?难得这番做一回游戏,只觉得这是经人世来第一舒畅快活的事情。

纵然只是游戏,他们都深知,这一切已经不太遥远了。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多好的一句话啊,他们已共牢而食,又合卺而饮,还行过了揖礼。虽然无人祷唱祝词,也不知要挽起衣角誓结同心,整个婚礼次序还被这两个无知的人儿弄得七颠八倒…

可是,两情若在,一切仪式都已不重要了。

霍去病的手轻轻拂开绿阶因拔去步摇而略为散乱的发丝,注视着她的面容。

两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之中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同时缓缓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