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是非常好看的笑容,眉儿眼儿弯成线条美好的弧度。

绿阶的笑容尤其美丽,洁白的贝齿,蔻丹的唇,青春的少女美得如同湘江的一段水云。

小而简陋的床榻边一点小灯如豆冉动。

月光透过格子棱的窗户,将淡淡的虚辉落在小小的床榻上,也落在那侧卧着的一双人儿上。

他挽着她的袖子,她的衣角纠缠着他的袍边。

衣衫上银色的暗纹在月色的缭绕下,仿佛清晕一般泛着微光,彼此的花纹都是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混在一处仿佛生在一起。

天地为证,明月有心,今夜,他就是她的新郎,她就是他的新娘。

他迎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战栗在他轻柔的碰触下,若水波一般从她身上振颤开来。他的气息、味道、肌肤的质感,在一片昏蒙中,溶化成一片淡淡的迷雾,清新而缠绵。

数月前,他也曾毫无阻挡地肆虐过这片柔薄的地方,可是并没有带走什么。

此时的温存轻揉,却仿佛探入了她身体的核心,微微啜吸,将她从不愿意轻易予人的秘密,轻轻地带走了。

绿阶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步摇簪环,“嗒啦,嗒啦”地散落在红厚葛布包裹的榻垫上。

她一点儿也不曾听见,只专注在与他的温绞缠绕之中。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放开她:“这屋里的炭快烧完了,你早些回去睡觉。”

随着产期的逐渐临近,他这阵子已经不逼着她写字弹琴了,她只要吃好睡好,就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惜春郎

第四十八章

越来越临近了产期,到了最后那几天,绿阶的身体已经重到无法安睡。不管朝哪边睡都没办法舒服。

绿阶实在无法入睡,打开门一股寒气从外面冲进来。

“这么冷的天,你开门做什么?”

绿阶不言不语地望着夜半三更,冰天冷地,还在外面晃荡的侯爷,半晌道:“奴婢随便看看。”

霍去病走过来:“你几天没睡觉了?”

“奴婢…”绿阶不知道他怎么看得出来。

“到我屋里去睡。”

“奴婢屋里生了炉子,不冷的。”绿阶知道侯爷屋子比自己的屋子要冷好几倍,此时已入了深冬,她会被冻死在那里的。

“我那边也生好了。”他已特地为她生了薰炉,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你这样不睡觉,有什么力气生孩子?”

他说话太直白,绿阶红了脸,只得由他拉住了手。

他似乎担心隔着衣袖拉得不牢靠,还特地拂去她的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牢固地将她包裹住。一阵阵颤抖从手尖传到心尖,绿阶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怎么了?”

“没什么。”

“你就是这样,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要不然我怎么知道?”

“真的没什么。”

“那你发什么抖?肚子疼?”他紧张了,停下脚步。

“不是…”绿阶只好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他听,“侯爷关心奴婢,奴婢心里欢喜。”

他低头走了几步,道:“欢喜就欢喜,那你抖什么抖?”

“…”绿阶心里是多么喜欢他呀,可她无法说出口,只傻傻地颤颤地握紧他的手。

他感觉到了她的握紧,心里也微微地颤将起来。

他总是对她重手重脚,大概是第一次这样小心地握着她的手吧?

她的手又软又小,他本该好好保护她,可是却总是在伤害她,冷落她。他将她的手再握得牢一些,异样的感觉从她那柔软的小手慢慢流到了他的心里。

长安城的雪悄悄落了下来,点点白绒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轻轻飘舞,流风扬雪,长安城里悄然无声。

他牵着蹒跚的她,向他的屋子走去。

“下雪了。”

“奴婢看到了,很好看。”这大概是绿阶此生见到的最美丽的雪景了。

“谁叫你东看西看的?让你走路小心点!”

“呃…”绿阶赶紧目不斜视。

雪花很快积起薄薄的一层,冠军侯府的小径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大而深,一串小而密。

就算侯爷有心,也无法帮助她减轻身体的难受。第二天绿阶照旧拖着身体送侯爷到门口,她目送侯爷的背影。

天上的雪,还在搓棉扯絮一般不断飘飞下来,长安官寺宽阔的道路上只有侯爷离开时的马队足迹。

绿阶望着洁白雪地上那些灰色的圆窝,被天上的雪片一点点覆盖住,仿佛侯爷待她的那点好也开始从眼前一点点消退…

她能否如他所愿,得一个男胎呢?

肚中的绞痛紧了起来,她知道,这个谜题也快破开了…她一手按着腹部,一手胡乱地在身边摸有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心中却在竭力回忆着侯爷河西二战回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月下赏菊,他教她学字,他教她弹琴…

昨日,他牵住她手的感觉,仿佛能够生生世世不分离似的。

她慢慢靠在了冠军侯府的大门边。

“绿阶姐,你怎么了?”明月先发现了她不对,上前扶住她。绿阶面色雪白,已经阵痛了好一会儿了。皓珠道:“奴婢去把侯爷叫回来!”

绿阶拦住她:“不用了,扶我回去。”

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吗?

她的侯爷是高飞在天上的鹰,天生拥有风一般的自由,他不可能时时回顾她。他照顾了她四个月,也许,这四个月会成为她此生记忆中唯一的暖色…

那四个月点点滴滴都被她按入心底,以后孤单的时候,可以常常拿出来回忆。

产室是早就准备好的了,这是一间温暖的屋子,四处都以红纸贴缝,还请了著名的巫师祈了福,点了符。

霍去病到了宫里,跟皇上请了一个假便匆匆往家里赶。

他总觉得绿阶这一天早晨很不对劲,果然,回到府里的时候家奴们回禀绿阶已经挪到产房了。他忙走入那间温暖的房间。

绿阶上一波阵痛刚刚过去,正在缓气等待着下一波的疼痛。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领口是淡米色的期云绣,下面是一条纯白的裙子,双手搭在腰间。她靠在一堆深色的锦垫之中,显得那么苍白,头发都是透湿的,显然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肚内的胎儿已将她折腾得很辛苦。

霍去病连忙加快脚步向她走过去。

绿阶看着他向她走过来,感到很疑惑。

侯爷走了还不足一个时辰,往常他总要在宫里至少耽搁上三个时辰。

今年的长安城雪下得迟,昨夜是今年第一场像模象样的瑞雪。皇上是个喜欢玩的人,遇上这样的大节气都会开筵宴请群臣,侯爷是重臣也是宠臣,必定会被拉着一起赏雪的。她本估计侯爷不到天黑不会回家。

她曾问过稳婆了,产程一般大约需要六七个时辰,她估摸着等侯爷回来,她也应该差不多生完了。

她希望自己在感情上可以不那么依赖他,她打算在他回来之前,独自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早晨阵痛发作的时候强忍着也不肯跟他说。

绿阶直直地望着他,霍去病看着她的神色透着古怪,心想她正在生产,什么古怪的神情都只能让他看着心疼。霍去病在她面前坐下,将靠垫给她推得舒服一些。

绿阶的眼睛紧紧跟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怔怔地流下一行泪来——她错怪他了,他纵然是翱翔天空的鹰,他始终都知道回家。

霍去病见她哭,心想她肯定是难受得哭了,抓起她的手,让她握住自己的手:“疼就掐我。”

绿阶虚弱地笑:“还好。”现在她真的还不是很难受。

“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他起另一只手摸一下她的长发,“头发都潮了。”

绿阶辩解:“是刚才…”

此时,阵痛如潮波一样涌上来,她痛苦地攥紧了他的手。霍去病说:“你看你!”

绿阶还很镇定:“…一会儿…就过去的…”阵痛的过程她也事先找稳婆打听清楚了。

阵痛越来越剧烈,她不知不觉将他的手掐到出血。霍去病皮糙肉厚,寻常的力气掐不动他,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也跟着痛到了根里。

她说是一会儿便过去,可这一次特别长,绿阶许久还不曾见缓,她只好无奈地冲着霍去病笑。

霍去病回头问稳婆:“快出来了么?”

稳婆回道:“回侯爷,夫人产门还没有打开,孩子出不来。”

“都痛成这样了!”

“侯爷不必心急,初产都这样,夫人和孩子都会平安的。”稳婆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妇人,她知道这种年轻夫妻感情好,见不得女方受苦。要想得到生命的喜悦,怎能没有一番痛苦的等待呢?

“那要多久才能出来?”

“夫人现在还能忍受,等到不能忍受的时候就快了。”稳婆抚摸着绿阶的腹部,感觉着,“这会儿正疼着,过一会儿会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绿阶终于又觉得缓和了一些。

她发现自己将他的手掐破了,连忙将他的手推开。霍去病又将手放到她手心里,她依然竭力避开:掐痛了他,她就可以不疼了吗?真的不必了,她抓住褥被便可以了。

霍去病看她很执拗,便找了个衬手一些的垫子塞在她手里。

绿阶刚歇了一口气,便重又捏紧了那垫子,用衣袖堵着嘴无声地挣扎着——那孩子又开始在她肚中折腾了。

稳婆看绿阶痛得比较厉害,而产门开得不快,说:“这孩子个头有点大,夫人会辛苦一些。”

霍去病听了,有些神色沉郁。

绿阶听了,一边喘气一边点头,颤着声音反安慰霍去病:“侯爷…放心…”

“哼!”霍去病捏了拳头真想揍她——这样子了还在嘴硬。

他哪里舍得揍?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疼出来的汗水。

花月全

第四十九章

生孩子确实比较辛苦一点。从清晨到傍晚,这长长的一天她一直在痛,那捏在手里的垫子都被她扯烂了。

到了暮色高起,她的气力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躺在榻上望着霍去病终于知道两眼汪汪了,霍去病被她气得笑将出来:“疼吧?”

她再不能犟嘴了,继续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霍去病将那撕烂的垫子取走,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手中。她这一回没力气推开他了,可是手指已经浮了力,就算阵痛再厉害,她也没有力气掐他了。

稳婆看了看情形,命丫头递过来一碗汤药:“夫人快喝了吧,这能帮助夫人顺利产下孩子。”

绿阶哪里还有气力爬起来喝药?霍去病将她拉起来,她一口口喝药,每一口都很艰难。

药喝完,绿阶安静了一会儿,霍去病也安心了一些。

忽然她直直地坐起来,叫起来:“疼…疼…”她一直没有发出过什么呻吟声,此时听来尤其惨烈。霍去病不知道怎么办,绿阶痛得喊:“娘…娘…”

稳婆说:“夫人不要叫,快用力把孩子生出来!”

两个时辰后,有喜讯传到了未央宫、詹事府、大将军府中:“冠军侯新添一男丁!”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成章,侯爷在孩子满月前便拟定奏折,上报皇上定了大婚的日子。

绿阶母凭子贵,成为了冠军侯府的女主人。

曾经大家都以为皇上定然不准霍去病娶这么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为正妻。谁知皇上二话不说,将绿阶封了一个长陵翁主,还特命她出月之后挪入宫中,以宫廷仪仗,以翁主之仪,尊荣富贵地嫁入冠军侯府。

皇上还亲自给这个孩子拟定了一个“嬗”字为名,意思很明白,希望这个孩子跟霍去病一样,也成为他的爱将,为他建功立业。

绿阶还在坐月子的时候,无数赏赐便浩浩荡荡而来。

侯爷将一切人来送往都挡在门外,说让她安静将养身体。

短短一月,她享尽了初为人母的快乐,享尽了皇恩浩荡,也享尽了身边的夫君对她的垂顾…

出了月子,立即就举行了大婚。

冠军侯的婚礼哪有不热闹的?这一阵子长安城积雪深厚,但前来观礼的人们,拥挤在长安大道的两边,几乎挤坍了半座城池。彩绸飘舞,红幡摇动,还有成队成队的骠骑营军官整齐出没。

新娘的车辇是从未央宫里出发的,后面是盛装赫赫的皇家鼓乐队,为了不擅越皇家仪仗,略去了三个鼓手两个敲瓦磬的。

可余下来的那些人架势也够宏大,震得绿阶耳根子一直发麻到了冠军侯府。

府中上下被收整地焕然一新,除了瓦片上的积雪,整个冠军侯府如同清水洗出来的一般干净。

刚出月的嬗儿也睡在乳母怀中参加他爹娘的婚礼。

霍去病自然穿着绿阶亲手做的那件婚服,绿阶在月子里曾打算趁空为自己新做一件合适的婚服,但被稳婆严肃制止了,说她做月子的时候不能用针线,否则会落下一生的眼疾。

所以,绿阶只能将那件不合身的婚服叠巴叠巴,勉强穿在身上。

当婚仪正式开始的时候,绿阶这才发现,他们两个那天的婚礼演习简直蠢到了极点。

整个婚礼过程都有非常熟练的行家里手为他们两个引导动作。

他们先将霍去病和绿阶引到冠军侯府中庭的一棵大松树下,以松针铺垫,松果撒地,在上面摆放上一只黑油描龙凤纹的矮案,引他们两个人隔着案桌对面跽坐。

有家奴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各摆放一碗黍和一碗稷,旁边又有褐陶碟子盛着调味用的酱、菹、醢、湆均各一份。荤菜只有一份鲜鹿肉,放在霍去病和绿阶中间。

皇上刘彻亲自做了婚礼的赞辞,由元宝公公为赞者,高声颂唱:

“ 吉日良辰,日照九霄。长云如练,曜曜庭燎。言念君子,黼黻孔昭。彼姝孟姜,洵美且好。绯罗结缡,合卺同牢。玄衣纁裳,地迥天高。宜室宜家,桃之夭夭。”

赞辞唱毕,滕妇御人(即伴娘伴郎)取筷子让霍去病和绿阶两个都略尝了一尝案上的食物。

随即就有人端上青铜爵,爵中的酒被称为“酳”,漱口安食之用。用完酳,一只整匏被剖成两个瓢,命他们各持一瓢饮新酒,那负责典礼的礼官便高声唱诺:“合卺而饮——礼成!”

婚宴仪式庄重安静,虽有数百人密压压站满了冠军侯府,两位新人共牢而食也好,合卺而饮也罢,都悉数不闻半点声息。

绿阶直瞅霍去病,什么叫交杯酒?这就叫交杯酒!他那新鲜的喝法,原来是他霍氏独创,难怪那么别扭。

霍去病站起来,自绿阶发间解下皇后卫子夫亲自为她戴上的红缨络,拿在手中向周围展示一番,然后紧紧拴在自己腰间,回头对绿阶一笑:横竖都是他的人了,婚仪有什么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