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阶不理睬他,抱着膝盖蹲在土崖的高石旁。

他反而有些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此时的天气明朗,风也不大,霍去病见绿阶不像害怕要拖着他的样子,于是便下去了。

他从山崖边消失了没多久,绿阶忽然转过身,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砾,朝他下去的方向丢了过去。

一颗泪珠从她眸中流出,沿着她的脸颊滴下,啪嗒一声落在黄沙土上,烙下一个深褐色的水痕。

虽然在长安城也好,这几天在军营也好,他们从来不曾敞开胸怀交谈过。

可是,她知道他不高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他离开长安,滞留军营不肯回府的原因。

在军营这几天,她眼看着他每日里将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才回小阁。引得她甚至在猜度,他只是利用训练兵卒,在麻痹自己,不去想长安城烦人的局势而已。

可是,难道他只有这样的方法为自己解脱吗?他不是还有绿阶吗?

哪怕天下倾覆,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的。

她有了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不能?

她迫着自己渐渐习惯山崖上的高旷,慢慢迎着风站将起来。

霍去病揉着眼睛上了战马,仆多已经带着黑压压的军队遥遥而来。霍去病抬起头,他的左眼方才被一颗滚落的飞砾伤了,看东西有些模糊。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转弯练习,他不打算因此中断。

看到远处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成了,他从箭囊之中掏出一支响镗,射向空中。

仆多听到了他的号令,向身后的一千士兵道:“准备,前进!”

绿阶被脚下不断传来的震颤吓得再次蹲下身,那颤动如振雷如击鼓,在她身前身后摇动着黄土崖,似乎要将这粗大的土崖摇得碎裂断开。

绿阶趴在地上,慢慢向土崖边缘爬过去。

她能够分辨得出这种震响。

以前她在冠军侯府跪迎霍去病的时候,马蹄的震动便是如此。

她趁着风的空隙,吸一口气,尝试着抬起头,风沙将她的头发撩到纷乱。

眼前的一幕,将她镇慑住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钢水一般的铁骑兵在她下面,三军的杀气雷遄而动,向着远方奔腾着呼啸着长嘶着。

绿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气势广阔的战马喧腾,那铁蹄如雷的巨响令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点点爬起来。

在这个气势如雄铁马金戈的广阔天地下,绿阶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更要挺直身体面对这如此奔放豪迈的情景。

当她终于克服内心的重重恐惧,站在苍天茫土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开阔了,豁达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站在霍去病的位置上,俯瞰属于他的豪烈;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品尝与他并肩天下的感觉。

一点黑芒出现在千人骑队的面前,那熟悉的身影立刻便教她认出了他。

难以计数的骑兵向着他的方向如同风雷一般过去,绿阶忍不住按住胸口,那心似乎要跳将出去。

骑兵队离霍去病的位置越来越近,仆多对于他的施令时间把握得非常熟谂,耐心而镇定地等待着将军的最后命令…

绿阶看到的,只是那黑色潮水向着霍去病一人一骑,扑撞而去…

狂奔中的仆多,仍然没有等到该有的命令…

绿阶吓得大叫起来,声音被风撕裂在空中。

“哗——”千人战骑的前阵忽然一阵纷乱,那已经熟练无比的整齐转道没有出现。

仆多大叫起来:“控制队形,控制速度…”

万马扬蹄间,霍去病不见了踪影…

荒漠风

第六十五章

剌固屯最大的军帐前,帐门外人立肃然,此间最好的医师全部都聚集在此处。

霍去病的战马受惊,将他抛到马阵之中。

仆多自认为是肇事之人,跪在帐外不肯起来。赵破奴也从附近的军营赶过来,详细问了仆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只能算是一个意外罢了。

此时剌固屯也没有其他有侯位的将领,赵破奴将仆多拉起来,跪着将军就会醒过来了吗?两个人站在军帐外等候医师的诊断。

这些军医随军多年,从来没有给霍去病搭过脉。

此时出来几位医术较深,地位较高的军医。其中一位名叫锗衍,鼻子尖挺,颌下微有须。

此人乃是御医出身,擅长内外伤医科。皇上宠爱霍去病,将此人派在军中,在军中俨然为众医师之首。

他踏出一步,问赵破奴与仆多:“两位将军随霍将军征战多年,可知道他何时受过伤?”

赵破奴低下头,想了许久:“外伤是有一点,其余…真不知。”在千军万马之间冲杀,受些伤损本是常事,一般他们也就是裹住了伤口一笑而过。

诸衍说:“霍将军心脉受过损伤,出过许多血。”

赵破奴与仆多同时摇头:“不知。”赵破奴根据自己对将军的了解,说:“医师应该知道,霍将军自己是不会说的。”

诸衍点点头:“如今将军背部被马蹄踩了一脚,伤损了心脉,引动旧伤。此外霍将军爱逞武力,最近这些日子,练兵抽取了太多体力,是以昏迷不醒。”

“要紧吗?”这是赵破奴与仆多最关心的问题。

诸医师说:“那新出的淤血堵在血脉之间,我以金针引气导脉,今夜能将淤血清除出来,霍将军应该能够清醒。”

赵破奴跨前一步:“医师的意思是尚不打紧?”

“这一回还无妨。”他说,“此后需慢慢调理,那是后话了。”

赵破奴与仆多这才大舒一口气。

军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音:“霍将军醒了。”

赵破奴、仆多心上一喜,便要进去看。

诸衍却面色微沉,拦住他们:“我已经以金针封了他的穴,令他安神舒筋,怎么会醒过来?”

以针灸之法,需要患者宁神静息,以便针尖的刺激能够通过经脉,梳理血气。诸衍已经在帐中熏了安神香,又用金针从脉关走檀井,佐以艾草萱叶,伤者应该陷入沉睡才对,如此违背常理苏醒,倒反令诸衍心中焦虑。

霍去病的确醒来了,双眼睁开望着帐顶。

他的左眼红肿,似被风沙伤过。此时眼睛上的这点伤都没人注意,他的脸色煞白,双目虽睁,却空茫一片。

诸衍走上去,一观他的气色,心里凛然一惊:“霍将军?”

霍去病是自己抵抗了内伤,抵抗了诸衍的药石金针之效力,强行醒来的。可是,神志并不清楚。诸衍一把搭住他的脉门,左关沉缓无力,右脉虚浮难以捕捉脉息。

诸衍掏出针灸用具,在霍去病身上扎了数下。他的眼睛只微微一合,重新又睁开。

诸衍再不能用针施疗了。

他转过身,带着众医者重新来到赵破奴他们的面前:“霍将军自己不肯安神入睡。”

他也没有将真实情况说出来,否则只怕赵将军他们更难承受。

他不过走出来跟赵破奴说了几句话,霍去病的内伤竟然又重了好几分。诸医师发现,他的治疗受到了霍去病强烈反抗。这种反抗使将军不再昏迷,睁开了双目,但也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因霍去病强行不肯昏睡,诸医师方才施加在他身上的每一点治疗,都进一步恶化了他伤势。

诸医师只说:“赵将军你们必须立刻去打探清楚,霍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办妥?他不能安心配合治疗,这是非常危险的。”

“怎么可能?”赵破奴说,“这里有什么事情令将军无法安心?”

他们这才发现,霍去病的随行亲信一个也不在军营里,于是问仆多。仆多说:“将军这几天均住在别府,没有在军营。”

赵破奴说:“那快去别府看看。”

别府离军营也有三四里的路程,赵破奴一路飞奔来到小阁,一看到这建筑周围的布置他就明白了一半。一步跨入内里,再看着那屋内的摆设,他已经确定无疑了。

“夫人在哪里?”

“不知道。”留驻在小阁的军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今日一早将军带着夫人出去的。”

“朝什么方向?”

赵破奴明白了霍去病不肯闭目的原因了,他把绿阶带到了某处地方,某一处让他无法安心的地方。

赵破奴现在必须尽快找到绿阶。

他对内伤虽则不甚精通,毕竟也是熟识草药的人。诸衍医师半含半露的述说,再结合以他自己的观察,他认为,霍将军一团淤血堵塞在胸间,若不能及时引导出来,今夜…

所以,赵破奴内心之焦燥实在比仆多他们更急切。

他吩咐那名军士立即去军营的虎帐中,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医师诸衍,又让他们一起调配人手去找霍夫人。

他随着那军士的指点向剌固屯的西端狂奔而去,这一路上都是宽广无人的戈壁荒漠,如果有人,他必然可以看到。

一波小小的水面出现在面前,剌固屯的一片小绿洲已经到了。赵破奴停马站在那鲜花盛开的小草地上,他没有找到绿阶。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那里的花朵似乎与旁边的不同。赵破奴连忙甩蹬下马,蹲下身,捡起一个被揉成一团的花环。

花瓣还未枯,花枝依然青绿,这是今天早晨才采摘下来的花朵。

赵破奴大声叫:“霍夫人——霍夫人——”

山水静默,长天无语,没有任何回音。

他冷静下来,想将军不会将绿阶一个人留在这里,而自己去练兵…

“练兵?!”赵破奴突然醒悟过来,“难道霍将军把夫人带到了练兵处?”

他又一次跳上快马向剌固屯的空地而去。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荒原的狂风从旷野深处呼啸着扑过来。

每日夜晚的厉风鬼啸,又即将在此开始了。

从此刻起,整个剌固屯都将被风沙主宰。

而黄土崖附近,就是风声最凄厉的风口。

春天,是一年四季最狂放的风期。

霍去病将新的练兵地点设立在此处,乃是看上这里能够模仿大漠的风沙,令战马兵卒都能适应在这样的天气之中保持良好的体力与斗志。

但凡事皆有度,这种夜风大作的日子里,骠骑营绝不会夜晚来练兵。

赵破奴的战马也不曾经受过如此的狂风,飞沙走石,天地混沌,战马希律律叫着不肯往沙石飞滚的黄土崖附近中去。

赵破奴强行将战马往前带了一阵,徒劳无功地往回走。

剌固屯方圆数百里,黄土崖那边土崖林立,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得去问问,霍去病将绿阶带到了何处?

回到军营霍去病的虎帐,他感到众人的心情十分沉重。

霍去病已经将自己的精神吊了整整三个时辰,他说不出话,也似乎无法清楚周围的情况,他只是睁着眼睛等待着自己担心的人出现。

诸衍看到赵破奴空手而归,眸子里的失望与难过,令赵破奴心中如同堵了铅一般难受。

过了一会儿,仆多带出去的几个搜索军士也回来了。

风太大,战马乃是畜牲,最懂得在这样的天气中保护自己。这些战马都不肯往风口里钻,仆多只能带着人回到了虎帐。

“今夜务必将夫人找回来!”赵破奴发了狠,“战马不肯去,走也要走遍剌固屯!”

“诺!”

赵破奴命人摆出剌固屯的地图,将几块地方划出来,分配了任务。最有可能性的黄土崖附近,他决定亲自去搜查。

天已经完全黑了,赵破奴在狂风中艰难跋涉,风将他似乎要从地面上卷到空中。他希望绿阶能够躲在哪个山崖底下,否则只怕也会被风裹走。

黄土崖这一带有数十座大小高低不一的山崖。常年的风沙侵蚀,它们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

风声厉叫,鬼影幢幢,天上的一轮钩月却清晰得诡异。

风太大,火把完全不能使用,赵破奴带着几名军士摸黑行走在黄土崖的下边。他们已经不出声叫唤了,一开口就有无数沙砾争先恐后地钻入嘴里,再努力地大声喊叫,也立即被风撕成碎屑。

赵破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沉在深水中,行将溺毙的人,他在风中绝望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忽然一把扯下遮盖在脸上的面巾:“你们看到人了吗?”

跟随他的军卒站住脚,看着他:看没看到他还不清楚吗?

赵破奴崩溃般地坐到在一座黄土崖下,嘶哑着叫道:“你们——谁看到了!”

夫人找不回来,霍将军一直这样吊着自己的精神,他这么固执的人,他会把自己活活弄死的。

赵破奴嘴里都是泥沙,他大声吼哭着:“你们谁看到了!!看到了没有?!”

——谁能回答他?

赵破奴已经筋软力竭了,他慢慢往回走:“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回到虎帐,里面依然一切照旧。

诸衍医师已经端出全身的本事,霍将军依旧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诸衍也思索了整整一天,霍将军这是心里有事,只要找回夫人一切都应该可以挽回。

可是现在找不到人,他们都来不及去担忧绿阶了,只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配合药石针理。诸医师对赵破奴道:“夫人现在找不到,只能继续派人手去搜。可霍将军耽误不起。”

赵破奴心思纷乱,道:“那怎么办?”

“赵将军,霍将军最在心的就是漠北之战。要不然你们一起喊喊他?”

赵破奴有些领会他的意思了,沉沉哑着嗓子道:“我来去安排。”

“赵将军,霍将军的性命就在此一举了。”诸医师有为人医者的冷静,但口气也终于重了,“将军,熬不了多久的。”

骠骑营的五千将士都随军命走出了营帐,他们头上骤风怒号,他们身边走石飞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