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根本不去试着在他手下求饶活命,深吸一口气,在他脚下大吼道:“我会杀了卫青!变鬼也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他!”

霍去病反而愣住了:李敢如此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样?

他松了脚,李敢立即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挺直脊梁面对他:“将军,李敢这辈子不说谎话,更不会在将军面前说谎话。只要我李敢有一口气在,我决不会放过害我父亲的凶手!”

他看霍去病不动手,转身向自己的弓箭走去,低头去拾。

“住手!”霍去病阒然起箭,拉成满弦,“给我放下!”

李敢只当作没听见,将弓箭拿在手中。

他们此处动静太大,卫青虽在十数丈外也听到了此处的纠葛,正在向这里过来。李敢猛然抬起箭,隔着垂下来的茂枝,对准了卫青就待射——

——就算当着他的面,李敢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复仇心!

“噌——”极轻极轻的弓弦声划破此时不同寻常的凝结。

正在驰马过来的卫青看到霍去病一箭将李敢撩倒。

距离太近,他射中的虽不是要害,却透过李敢的胳膊直穿腑脏。李敢还没有立即死去,他慢慢转过身,向霍去病走过来,血水沿着伤口嘀嗒而下,每一步都沾满了血。

霍去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面目如冰潭一般深静难测。

李敢在他面前终于支持不住,慢慢跪倒,带血的手掌按在他的盔甲上:“霍将军…快…快…走…”他轻推霍去病:“走…”

话说完,他訇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李敢清楚自己的为人,只消有命在,他决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也清楚霍去病的为人,他嫉恶如仇,被他揭破了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卫青他必会将此事捅到皇上面前。

皇上?

李敢望着天空,瞳孔一点点散大:皇上已经杀了他的父亲,也杀了他的叔父,他还会在乎杀他吗?

与其死在刘彻手中,不如死在霍将军手下。

卫青见此情形,连忙喝退身边的人,独自骑马过来,一把拉住霍去病:“怎么回事情?”

霍去病目光从李敢的尸首上转开,盯着卫青:“是他射伤你?”

“是。”卫青见事情已经无法隐瞒,承认了下来。

他推霍去病:“你速速离开,只说李敢乃流矢所伤。”

霍去病不为他所动,这场子上又不是只有卫青一个人,几位卫青的随行军卒都在远处看个正着。

他从来没有隐瞒自己行为以求避祸的习惯,霍去病退后一步脱开卫青的手掌:“我自去找皇上领罪。”

“去病!”卫青拖住他,“那几位都是我的亲信…”他情急之下,忘了彼此本应生分的政治地位,“我是你舅父…我不会…”

霍去病听了,倒停下步子,仰头微笑:“…我们还算亲戚。”

自漠北之后卫青便开始与他划清界限,一起说话也只互称官阶。现在,他犯下事情了,舅父倒忙着来认亲兜揽了。

舅父还是那个舅父,从小到大总是赶着收拾他闯下的祸,始终把他当孩子看。

卫青点头:“去病,不管舅父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好。”

他傲骨太硬,傲气太重,卫青一直很担心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去病一转肩膀,再次避开卫青的拉持,“舅父不是也想瞒住李敢伤你的事情吗?你瞒得了吗?”

若让皇上自己查出来,恐怕后果更严重。

卫青叫住正在走向战马的霍去病,道:“皇上未必会因此事降罪于你,可是总会做出一些惩罚以效儆优,你要想好。”

上林苑的另一边,一群有着白色斑点的黄鹿被一群猎者追得四处奔逃。

当先一人黑甲龙衣正是刘彻。

他一路疾驰紧紧尾随着鹿群,一边手中搭稳弓箭,一箭便射下一只角茸巨大的鹿。刘彻心中欢畅,看着身边的年轻军卒奔去按压那受伤的鹿,便将弓交还给身边的羽林军军卒,拿起一块棉帕擦着脸上的汗。

刘彻对自己的狩猎之获甚为满意,笑道:“弄些新鲜鹿血来,等一会作了菜下酒。”

“诺。”

忽然只见老宦官元宝匆忙而来,却是卫青见霍去病独自找刘彻面君请罪去了。连忙让数位亲信军卒分几头找寻皇上的行踪,以便先霍去病一步将此事通报给皇上。

上林苑占地广大,皇上又处在游猎之间,一切仅能够靠零星痕迹寻找皇上,霍去病一个人要找到皇上的踪迹并不太容易。

元宝在刘彻身边一顿低语,刘彻立即面色大变,一言不发,策着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

元宝紧张地观望着远处,一股浓尘处,一匹战马正如同分水之箭来到了众人面前,赫然正是霍去病。

元宝看到皇上还在踌躇难决之时,高声喊道:“皇上,霍大司马过来了,不知道猎到了熊不曾!”

皇上猛然醒悟,回头看到霍去病,勃然大怒:“霍去病你该当何罪,还不速速给朕跪下!”

霍去病停马留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彻比他更为霸气,打断他:“你是该死!你是难?C7?E4咎!李郎中令被鹿触死,你怎能救援不及,眼睁睁看他送命?!”

众皆哗然:“李郎中令?”

皇上走到霍去病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背上:“随朕一道去看看!”

霍去病被他踹得往前一扑,重新跪正:“皇上!”

“给我闭嘴!”刘彻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再敢多嘴,朕将你斩立决!”

霍去病面对皇上如此死令,于是闭嘴,跟在皇上后面一起策马来到李敢身死之处。

他看到,只不过短短的时间,皇上已经命人将现场重新布置过了。

李敢的尸身尚在,身边却无故多了一头箭伤而死的大鹿,硕大的鹿角折断了半边,一个尖头带着血迹插在李敢的身体里。

刘彻虽不曾来个抚尸大哭之类煽情的场面,当然,李敢也不曾达到这个受宠的境界,但也表现得颇为哀戚,似乎深为李敢意外身亡而感到痛惜。

在场之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内中情理谁看不出来。只见皇上一意维护霍去病,众人自然也竭力不露声色了。

皇上表示哀戚之后,命人厚殓了李敢,并询问李敢家中可有什么人,众人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李敢有一儿一女,目前在长安城关内侯府中随父亲居住。另有一位侄儿名叫李陵,十多岁的年纪,骑射已小有名气云云…皇上一一记下了。

一切事务安排停妥,命霍去病一个人留下,其他人等均退散。

上林苑秋意甚深,秋叶碎碎而下。

皇上在霍去病面前来回踱步,转身对他喝道:“跪下。”

霍去病依言跪下。

“知错否?”

“知错。”杀人自然是错了。

霍去病认错太爽脆,刘彻看着他:“我看你就不是在认错!”他踏上一步,“到底怎么回事?李敢作了什么事情你要杀他?”

“他该杀。”霍去病淡然道。

“我要问缘由!”刘彻暴跳如雷,“他也是九卿高官,有什么罪该朕来治,你添什么乱?”

霍去病心中冷笑一声,他来治,怎么治?逼人自杀,还是诬人占皇陵?他依旧神色淡淡:“臣看不惯他,于是杀了他。”

“你骄横成性!”刘彻一脚踹在他身上,“朕要你为朕平四蕃,镇乱夷,你如此缺乏胸襟气度,怎么助朕臣服天下!”

他如教训儿子一般,将霍去病一脚脚又踹又打:“无器量何成大事?”

“让你骄横!”

“让你目无国法!”…

霍去病被他一次次踢翻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来重新跪好。他额头上青筋暴跳,却一言不发。

刘彻踢他也踢累了:“今日必须给我说出缘由来!”

霍去病低头蛮吼:“他就是该死!”

刘彻抬起手:“你!”

霍去病扬起头,满脸不服输。

刘彻颤抖着手,转为指着他:“无故虐杀高官,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株连族人。你要朕如何办你?”

霍去病的神色动了一动,仍旧什么都没说。

刘彻慢慢放下手,自己找到了原因:“你是为了卫青?”

卫青受伤的事情被他姐姐平阳公主到处张扬,刘彻也就此事调查了一番,可惜卫青口风太紧。现在出了事,以他的老奸巨滑,自然一想便联系了起来。

霍去病不语,刘彻走了两步:“他射伤你舅父的事情,朕已略有所知。”

霍去病垂头跪着,并不搭腔,刘彻忽然回过来,扬手给他一巴掌:“可你也不能如此挟私报复!”

霍去病被他抽得倒向一边,重新又跪好,左边脸颊火辣辣红起一条。

来见皇上的路中,他已端稳了态度,他不打算将李敢再次谋刺的事情说出来。人都已经死了,他拿他做什么挡箭牌?

刘彻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在霍去病身边蹲下,扳着他的肩膀:“去病,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要令朕失望。”

霍去病瞅着地面,不看他。

刘彻盯着他的眉眼看,剑眉挺拔,眸色深黑——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叫皇上真心喜欢的人。

当年霍去病第一次随着卫青,去建章营中练习骑射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孩中间,刘彻一眼便留心到了他,将他叫去说话。

面对刘彻这个大汉朝最有威势的男人,小小的霍去病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使与皇上直面相对,也光芒毕露剑气坦荡。当皇上赞扬他胆气过人之时,他的笑容又明亮地仿佛初生骄阳。

刘彻感到,这男孩子的无畏与傲气如此熟悉,仿佛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刘彻令他跟随自己,做侍中,出入宫廷;又命令卫青好生栽培他。

他一直纵容他,令他飞扬如长安城外不羁的烈马;他也一直信任他,给他机会,促成了霍去病的横空出世。

霍去病也从不令他失望,犹如刘彻最心爱的宝剑,每一次锋芒的绽露,都照亮了皇上的西域版图。

刘彻已经惯于放纵他,此时也陷入了沉吟。

霍去病过于跋扈嚣张,固然能在战场上做良将,但他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这匹烈马已经过了放任自流的年岁,随时都需要收收缰绳,令他知道,头上还有皇上刘彻这一片天。

刘彻缓缓站起来:“这头鹿触死了朕的高官,这也实在太野了。你救援不力,朕必罚你。”

霍去病低头听罪,静候皇上的惩罚。

“你,给我去朔方守边。”

上林苑秋狩回来,侯爷因李敢被鹿触死没有及时施救,而被皇上贬去朔方守边。

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绿阶抬头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去病转过头:“皇上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情了。”

绿阶正在为他准备冬衣:皇上这回是真的要罚他了,朔方乃是苦寒之地,且无行府。皇上又特地吩咐他此去之后,削去主帅的待遇,只准住普通军帐,衣食住行均不得有所优待。

“妾身陪侯爷一起去吧。”皇上也没太绝情,说可以带几个得力的家人下奴去打理生活,霍去病最得力的家人下奴不就是她吗?

“嬗儿不能去,你还是照顾嬗儿吧。”

“朔方太冷了,又是冬天。”绿阶是会看地图的,那个地方一看便知道天寒地冻,到了冬天,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她分析给他听,“有妾身在,侯爷缺什么,都能立时做出来。”她属于那种有了针线便可走遍天下的人。

“皇上也不知道要我留在朔方多久。”

“侯爷估计呢?”他总不会一点儿谱都没有吧。

“大约不会太久。”霍去病笑道,“他还要用我。”

绿阶微笑:“这不就是了?我过去一阵,要是日子太长,我再回来。”皇上罚他又不曾罚她,她还是自由身。

绿阶坚持要去也是因为侯爷这阵子咳得厉害,从上林苑归来,他的面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要去那寒冷萧瑟之地,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绿阶盘算给他听:“侯爷马快,你先去。等看了情形如何,写信回来。缺什么我都带上,我坐马车去怎么样?”

霍去病先去了朔方,但他送回来的信等于没送,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缺。

此人就是这个怪脾气,长安再好,他也能挑出不能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军营条件再恶劣,他也能甘之如饴。

绿阶还是按照自己的揣测,又拉下脸皮,通过赵破奴,问了其他去过朔方的人,装了满满两大车的吃用物品,一路艰辛跋涉到了朔方。

如此磨磨蹭蹭了二十来天,等绿阶到了朔方,天气已经入冬。

霍去病得到消息来接她,身上依旧一套秋天穿的夹单衣,气得绿阶当天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朔方的冷能跟长安城比么?此处北风直灌,黄河结冰!

到了他的军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