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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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军士,都染上了这个病,到了寮原陆续发作。

所以说,远距离作战时,“取食于敌”未必是个好方法。

那些军士们经过了一番初步的治疗,此疫似乎也并非顽症,有几位军士已逐渐痊愈,留在寮原休养。

霍去病见疫病并未扩散,他觉得长安医师药材都比较好,遂带着几个病情稍重的军士回到大司马府,并命做好隔绝防范措施,让皇上组织御医进行治疗。

霍去病自己也求速速转好,不再固执不肯服药了。很快就在皇上的那些御医操持下,成了只药罐子。

他皱着眉头喝完药:“今天似乎见好了。”

绿阶接过他的碗,这句话他这三天来,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可人却分明在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到午后,他的身体必然要烧将起来,不用重药压下去,一个晚上就那样一直烧下去,直到天明才退下去。

与他同来的几位军士也有当真见好的,也有跟他一样拖着的。

而他,尤其严重。

从剌固屯受伤过后,他杀李敢、受惩罚、朔方守边…事情不断,他的心情也恶劣。此病一来,如毒附骨,怎么都驱不走。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卫山、徐自为、路博德…跟着霍去病打过仗的都来看过他。为免扰侯爷休息,都是绿阶出面招待。

她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呆呆地看着他们。

几个武将也呆呆地坐着,茶也不喝,东西也不吃,似乎这般坐着过一会儿便会有医师前来告诉他们,霍侯爷已经大好了。

卫将军也来过,是和平阳公主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绿阶也不甚记得了。

自卫大将军来过后,大司马府忽然安静了,大约是卫青让人别再打扰这里了吧?还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生怕疫病扩散,不容人来了。

府中越发变得毫无生气。

汤医师托从前从医的朋友从外面运过来许多医书,成天点着个灯在看着。绿阶有时候也到他那里去看看,她想,说不定她手气好,正好翻到能够对侯爷有所帮助的篇章。她在药理上识的字太少,汤医师一会儿便翻过去的卷册,她要看上好几遍。

“夫人,这些小人都看过了。”汤医师看绿阶面前的卷册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他已经翻检过的。

“再看看。”绿阶将鼻子凑在了卷册上,上下左右仔细地寻找着。

她沮丧地靠在墙壁上,书简在膝盖上哗啦一声滑到了地上:许多许多字她都不认得,叫她如何帮他?

到霍去病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侯爷是个躺不住的人,但凡有一些力气都会命人扶起靠在靠垫上。绿阶于是找一些话跟他说:“今年院子里种了荷花…”

“…”

“本来要挖一个池子…”

“…”

“可是现在不挖了,买了个大陶缸其实也一样的。”

“…”

绿阶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他又睡着了。

他多日不见阳光,人没有以前那么黝黑精神了。他昏睡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不用摸也能知道他又在发烧。

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用凉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忽如其来的冰凉刺激,令他眉头稍稍皱起:“绿阶…”

“在。”她停下手,看他有什么事情。

他闭着眼睛说:“我让你把车子…晾…地图…”

绿阶看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在说胡话。

这话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将勘查到的漠北地形画了地图,他一回来,就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都晾一下,送到未央宫中去。

他还将打听到的关于大单于伊稚斜的行踪都写在军报中了。连她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都知道了,伊稚斜没有战死,而是随着败退的军队散落在漠北,匈奴人因大单于一时的生死难明而临时推举了左贤王,现在大单于又重新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霍侯爷,你消停一点吧。

一股长风吹过大司马府,沿着官道过沧河,吹皱太液池的一池春波。向着未央宫、景阳宫、承寰殿、信阳宫…一层层楼台,一道道宫阙卷去。

风儿带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拂入宣室的茱萸纹青金幕帘,一直吹到刘彻的龙案上。龙案上摆放着数张漠北地图,每一张都墨浓砂重,笔笔清晰。

刘彻却不在看那几张地图,而是在看龙案上低低旋走的那几片落叶。他拈起其中的一片:原来,春日也有凋谢的树叶啊。

刘彻长身而起:“给我摆驾大司马府!”

“皇上!”元宝忙阻止皇上的心血来潮,“御医说,霍侯爷还有待观察数日。皇上乃是万乘之尊,皇上龙体牵涉黎民苍生啊。”

“你叫朕如何?”刘彻正没有可以发泄之处,怒得敲案面,“朕要见朕的将军!”

“皇上…”公公跪下来,“皇上要保重。”

刘彻将一杯茶丢出去,哐啷一声碎在玉石台阶上。

他是他的天才将星,他等待他的成长用了整整十年,他才用了他五年。

这短短的五年,他怎么用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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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好几天水米无法沾牙的霍侯爷忽然吃了半碗鸡丝面,连眉目也清亮了起来。

霍去病送别过无数战死的士兵,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比较清楚,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对绿阶说:“今日,我精神好,多陪陪我,多跟我说说话。”

绿阶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嬗儿:嬗儿说,要父亲带着一起去出猎;嬗儿说要父亲给他学骑射;嬗儿说,厨房里的绿豆糕很好吃,要父亲回来一起吃…

绿阶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侯爷,你快点好起来,嬗儿很多事情要你做呢。”

霍去病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月没有听到嬗儿唤他父亲了。一股窒息之气拱上胸口,他喘了起来。

他的情况绿阶哪能不知道,她就算对医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猛灌猛压也略知了数分。纵然御医们满口都是她听也听不懂的经脉之理,但他们的脸色她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帮他揉胸口。

霍去病喘过气来,伸手到胸前反握住她的手:“有一句话想问你。”

绿阶点头,问吧。

“这些年,我哪些地方让你烦恼了,你说给我听。”

绿阶没揣摩明白他的意思,愣着不说话。

他说:“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给我听…以后…我全改了…”

来生再相见,他一定统统都改掉。

绿阶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不要改…不要改,怎么可以改呢?改了她怎么认得出他来?

霍去病看她不说话,失望地叹口气,这辈子她哪里说过他一个“不”字?他就算要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水珠,一颗颗落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又让她难过了,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胸前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了,他用残剩的力气将绿阶的手展开,用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缓慢而艰难地书写着:一点,一横,一撇…

因手臂无力,他的笔画位置并不对,可是这个字绿阶太熟悉了,一个“庆”字在他的手指下画到了她的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