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皇帝不赐婚你打算向谁家小姐提亲去?”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爱好。

“崔夫人,你不觉得这些问题到现在都不是问题了么?”

我被“崔夫人”三个字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醒过神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崔邹氏了,可真是,够难听的。

“现在不是问题,谁保证将来就不是问题了呢?是吧?”我说道,一时忘形“噗”吐出一个枣核,枣核出口我才意识到,然后眼睁睁看着枣核稳稳落在崔扶的胸前。

如果是卢琉桑肯定要吼我,如果是马怀素一定会用眼神谴责我,可崔扶,他很自然地拇指和食指围了个圈对准枣核,小小的一用力,枣核就飞了出去不知道砸在了哪里,反正我只听到轻轻的“哒”一声。

算了,我还是吃花生吧,这个不用吐核儿。

时间就在我们俩东拉西扯中过去了,后来越说眼皮越沉,脑子也不转了,往下拱了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梦里累得够呛,一直在光脚走一段布满沙砾的路,尖尖的石头硌得脚生疼,一时站不稳摔倒了,硌得浑身疼。

直到丫环们进来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坐起来才发现,难怪硌得慌,满床都是壳儿,还有没吃完的枣子和花生,也不知道哪个实在人放的,意思一下放两个就行了呗,放那么多,我和崔扶吃到半夜也没吃完,关键是硌得慌。

崔扶也没比我好哪里去,不过他还有心情表扬我“云鬓横斜似春睡未醒”,我呸,不就是没睡醒外加睡觉不老实把头发压歪了么?

梳头的丫环捣鼓了许久给我弄成了妇人梳的那种老气形状,不甚喜欢,但既嫁做人妇便是不可避免的,崔扶也换下了对他来说太过艳丽的红衣,不过,同样是穿了稍微新鲜颜色的衣服,崔扶看起来比我漂亮多了。

几个面色严肃的老妈子进来了,说是奉夫人的命,先给崔扶和我道安便直直要往床那边去,两个丫环拦住了与她们低声说了些什么,老妈子们这才走了。就算再笨也知道她们到新人的床上寻什么,再与崔扶目光相碰我有些不大自在。那种事,还真是让人想想臊得慌。

丫环们前呼后拥地引着我们去见公婆,一想到昨天那两道苍老的不甚热情的声音我便提不起劲来,以后同处一片宅子中,大家都不待见我,这日子不知得憋屈成什么样。

果然,我的“公公婆婆”长相也不甚热情,中规中矩的,跟大唐律一样不可冒犯。立在一旁的除了丫环仆妇还有崔雍、崔敷兄妹,还有一位和我一样难看发髻金玉满头通身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应该便是崔雍的妻子、我的妯娌杨氏了,据说可不是普通的路边那种随处可见的大白杨的杨,而是和当今武皇后母家沾亲带故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我们大唐朝的武皇后说一不二,比皇帝说话还管用,与她沾了关系的还简单得了?只是,我有些奇怪,这样的身份为何不嫁崔扶而嫁崔雍呢?不是崔雍不好,可毕竟是庶出,真是奇怪。

我打量她,她也打量我,微微一笑遂又别过头去,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便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我这妯娌也并不怎么看得上我。

崔敷更不用说了,压根没睁眼瞧过我。

能怪谁呢?谁让我是邹凤炽的女儿,谁让我一身葱花味儿呢。

这世上谁和谁没有嫌隙 ...

吃了、喝了、散了。

我发现崔扶很闲,告退出来他自告奋勇带我在崔家宅子里逛了一遍,快七月,暑热难消,我不大想逛,况且对这崔家宅子我是半分兴趣也没有,只要能找着我住的地方就行了,崔扶说:“回房也是闲着对坐吃果子,不如在外头逛一逛,身体康健。”

逛了一圈,他又同我一道回房,此时,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那些个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了……余光偷偷打量崔扶,还好,他脸上并没什么猴急的表情。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没准儿他也是因为闻着葱花味就打喷嚏呢。

回房,昨晚的一片混乱已经消失不见,只是,我的几个丫环神情忿忿,好像生气了,见我与崔扶一道回来便都忙低头各自去忙了。

估计就像把两只陌生的猫放一块儿,总要打一阵子才能好呢,虽如此安慰自己,但我还是有些不高兴,崔家的人自视高一等也就罢了,丫环竟也如此,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狗。

崔扶不提那事我自然更不会主动提,两个算起来没见过五次面的人共鸳帐还真是让人能起一身鸡皮疙瘩,于是,就这么又到了下午饭时候、晚饭时候,甚至夜宵时候,今天我们俩谁也没吃那些干果子,房里的玛瑙盘上放了几个桃子看着怪新鲜的,我拿起一个吃了,崔扶不吃,他说他不爱桃子。

崔扶让丫环捧来了琴,又燃上几根带着花香味的香,自顾自便弹奏起来,乐音袅袅香雾袅袅,连崔扶看着都晃似神人,我一边啃着桃子一边欣赏,一边还暗自想着,崔扶这样标致出尘(不说话的时候)的人物就该在那云雾缭绕的山中,盖几间竹屋,种一爿翠竹,竹林中白鹤悠闲地走来走去,至于崔扶,或是醉卧竹榻或是焚香抚琴,想来都是绝妙的。

可如今,他这样神仙一个人,和我对处这俗丽的洞房之中,老天爷的眼神,何其不好也?!

嘎嘣!我啃到了桃核,还大大咬了一口,周围侍立的丫环们竟没人朝我投来一瞥,个个聚精会神如听梵音,可见这琴音真是美妙。

琴声忽然止住,崔扶身上那一点仙气也迅速敛去,他遣出了丫环们,只剩下他和我隔着秦对坐,不知是不是那香雾的缘故,崔扶的眼睛忽地让我想起了两只黑釉珠子来。

“哈,果然也是被我的琴音迷住了。”崔扶开了口。

这人脸皮怎么如此厚?比卢琉桑还甚,果然是知己好友!我不想接他的话,要不这人没准儿又说出什么自吹自擂的的呢,我说:“再弹首曲子来听听。”崔扶就摇头,“弹琴乃随性所致,指定了来弹便少了天然的味道。”还挺有个性,那算了。他又问我会否,我摇头答道:“我认为这世上最美的声音是数铜板的叮当声。”

“夫人你的喜好真是让在下开了眼界。”崔扶笑着说道,离了琴,一点也不像那些个爱琴之人要小心蒙盖好了安置好了才放心。

“没办法,生在铜臭之家喜好自然也不能阳春白雪了。”我拿起一个桃子,想到一会儿要睡了怕不消化所以又放下了。

“你介意自己的出身?”崔扶问我,被他这么一问我还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介意?天底下有几个像我这般好命生在首富之家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我说道,离了邹家,我似乎总在刻意地去维护它,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

崔扶抻了个懒腰,也不看我,只是像对着虚无说话一样:“既不介意就无需总是提醒自己,什么出身非我等凡人能决定,那就顺其自然好了。”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世世代代首富不知易主了多少,唯他们豪门大族即便改朝换代也长盛不衰,投胎到他们家那得需要修行几辈子才能得来的,说风凉话……

这一晚,我和崔扶又是并肩躺好,与昨晚的分别是每人扯了一床被子盖了。好吧,就按他说的顺其自然,管它什么天大的事!

三天回门,无甚大事,邹家还是那个邹家,我爹还是那个爹,背也不曾直了一点,不同的是我骆驼爹说余家前来提亲,为余世宁求邹暖。果然是打不散的亲,不知我那心气高的妹妹作何想法,不过她有爹有娘自然轮不到我这个已泼出去的水的大姐担心,到时候我拿一份贺礼也就是了。

回门之后我便是实实在在的崔夫人了。

崔扶要出门去,又有同年补了缺放了外任,出了六月即刻要离京赴任,大家商议了一同为他们践行。我一听他说外任立刻便想起了马怀素,他一没有豪门背景二没有朝中贵戚,不知道是一直候补着还是也放了任。

“马兄是最近的,扶风郿县。余下的就远了。”崔扶一边胡乱绑头发一边说道。

余下的?卢琉桑呢?他那样有手段的难道也被放了很远?我以为他会混个京官做做。

“哦。”除了这个我还能说点啥?

“马兄不日要成亲了,不知送些什么好,夫人,你说呢?”崔扶问我。

“就说你这个人虚伪!送什么你问我做什么?那是你的同年又不是我的,我与他的交情自有我送的,两不相干的事儿。”我说道。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嫁人,能不嫁给那些知道你心上人是谁的便不要嫁。

“哦,也是。”崔扶笑笑又道,“我本想我们一处送了,显得礼物厚重些。”

“别,别让你们几百年望族的东西不小心沾上了葱花味,那多不好。”我心头不爽回他一句。

崔扶走了,我一个人枯想,送什么?思来想去决定不送,免得将来给马夫人添堵,易位而思,我若深爱我的丈夫必然也不会希望他和“关系亲密”的女子再有来往的,这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与马怀素从来也不曾当过真正的知己。既已断了就不要拖泥带水,我告诉自己。

崔扶回来的很晚,身上一股脂粉香气,熏得我作呕,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开始喋喋不休地拉着我讲他们如何如何,原来又是去了平康里,还说大家吟诗做赋没想到竟输给了令宾娘子,果然一个才女。我暗想,保不齐就是你们见了美人不知道什么邪秽的东西上了脑一时脑中空白也是有的。

“夫人,你这些嫁妆里头挑些紧要的收拾了。”崔扶对我说道。

“为何?你要拿去质库典当了么?”我立刻问道,他这句话说得可真是没头没尾。崔扶摇摇头,“不,是我要去江南道上虞县赴任了,千里迢迢的路程,夫人你嫁妆又是如此之多,况且,朝廷年年考课,今年在上虞县,明年又不知调任哪里了,嫁妆贵重,搬移中难免遗失,怪可惜的。”

“江南道?那么远?你不是连科考都是与人打赌的么?这一回赴任又是赌输了?”我问他,虽说江南很远,但是,只要不在崔家这个宅子里头过活,别说江南,岭南我也是乐意的,这些个嫁妆么,我心里有数,况且我也笃信崔家这样的人家会不屑动我的哪怕一针一线呢,放在这里自然是最安全的。

我这回猜错了,崔扶摇头,眼睛里仿若冒出些火花来,一脸的兴奋:“看同年们虽远赴异乡,但他们却能为施展抱负为苍生社稷谋福祉而欣喜不已,我大概是受到了鼓舞和感动。”嘁,敢情又是被“忽悠”了,我还真当他一下子想通了呢。

“哦,何时启程?”我问他,心里还在惦记一件事,如今,温芷失踪了,这件事没牵扯出小宝以后应该也无事了,他此时不知道回到京城没有,若回来了,我还要见他一面叮嘱他一些话。

“下个月初。”崔扶道。

时间大概也不是很来得及,我得抓紧去办。

不成想,因为崔扶外任这件事崔家还起了一处波澜,我这个不知情的着实被冤枉了一番。话说那日,我与崔扶说要出门,他倒也没问,只让我小心些便是,我出了门,仍旧赁一驴,先往那大槐树下的院子来瞧瞧,门前的雪积得老厚,显见是许久没人来过的,转而我又去了客舍,好歹在乐游原附近那一处听伙计说店家回来了,不过——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店家怪怪的,脸上没个笑模样,每日里喝得酩酊大醉,醒了便去乐游原赏景看花儿,话都少了许多。”

我一听,唉,这必然是难免的,温芷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孩子想必也是保不住了,冯小宝失了心爱的人,孩子也没了,怎么可能不难过。伙计说店家今日又去乐游原了,我便匆匆前往,一路上想着怎么劝慰他。

乐游原上有一处六面有窗的小亭,我就在那儿找到了冯小宝,一看之下骇了我一跳,原本神采飞扬的小宝此时胡子拉碴,醉眼迷蒙,怀里抱着个酒罐子,衣服上湿了不少,见我进来便扭过脸去看窗外。

“小宝,你何时回来的?”我问他,眼见着他又咕噜灌了一口酒,两边嘴角立时有酒淌下来。

“有些日子了,恭喜你光光,听说你嫁了长安有名的才貌兼备的美男,你的喜酒我还没喝到呢。”小宝笑眯眯的,我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天天这个喝法,喜酒你也尝不出什么味道的。”我抢下他的酒坛放在一边,“难过归难过,总这样醉生梦死能解决什么呢,温芷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的生死,但我爹那么喜欢她,她又抬出了我弟弟当挡箭牌,想必我爹不会弄死她,只是不知道给藏到哪里去了……”

“不论生死,我和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见不着了你知道么,光光,生离死别……”小宝哭了,拿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又问我,“光光,你见着她最后一面了么?她一定很恨我,恨我脚底抹油把这天大的事儿让她一力承担,她一定恨我!”

“她说过,无论结果怎样,即便是死,因为有和你的这一场相知,她死而无憾,又怎么会恨你呢,况且,她若恨你就不会为你遮掩,就不会拉出我那无辜的弟弟当替死鬼。”我说道,这也是实情。

“妙儿她太傻了,太傻了。”冯小宝说道,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碰上一个“情”字谁不犯傻呢,只是这傻是甘之如饴感天动地的,温芷虽是连累了无辜的邹昉,可好歹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性命,若是说出小宝,恐怕牵连的人就多了。

“她傻才证明你没喜欢错人,小宝,这件事到现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最好也不要想起,我爹的心思我也猜不透,虽然他把我弟弟放到外面去,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就认定是他干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暗地里巡查,不过不管他查或不查,与他人妇有往来毕竟不是个光彩的事儿,倍加小心总是没错的。整日这样消沉一点儿也不像什么事都难不倒的小宝,况且,到了三月,我就要跟崔扶离开京城去江南,以后我不在,这些事都要指望你,你若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我说道。

“妙儿受了那么罪,就让我难过两天吧,光光,你还回京城么?”冯小宝问道。

“不知道,崔扶一时兴起,谁知道多久就没了兴致辞官回来了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到哪里我都得跟着,咱们的身家就指望你了。”

冯小宝点点头,又拿起酒坛猛灌一通眼睛看着亭外,我知道他在想温芷,可惜我爱莫能助。坐得久了身上有点凉,冯小宝说“光光你回去吧,江南天气溽热,你自己保重。”

别了小宝我出了亭子忽然想起早起我特意从嫁妆里拿了几样金锞子给小宝留作不时之需,便匆匆又回来了,刚到门口就听见小宝面朝着窗外喃喃“一定不是光光告的密……”我的心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难怪小宝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原来竟是疑心我。眼眶里忽然就酸酸的,再怎样的同甘共苦都会产生嫌隙么?这世上终究还有人是可以坦诚相待的么?回过头去使劲朝着天眨眨眼睛,这才觉得眼睛不酸不热了。

“小宝,这些金子没做什么记号,你留着应急用。”把那一小袋的金锞子放在他怀里,我遏制不住自己“他不会以为这金子是因为我心里愧疚才送的吧”的念头。小宝点点头,收了,又问了我何时走,我说只初定了下月初,这些日子要整理行装大概就不能出来见了,终于我把为自己辩白的话咽下了肚,一来怕越描越黑,二来也没有那个心思和力气,是非黑白,时间总会把真相淘出来。

这一路往回走,我颇有些委屈,转过头从冯小宝的角度想想似乎也有情可原,他知晓我对邹家的不满,如今邹昉被我爹撵去跟商队走大漠、富二娘也被我爹训斥、我这个久被冷落的长女忽然野鸡变凤凰似的被我爹捧在手掌心里,种种的迹象表明,其中得益最大的便是我,脑子正常的人大概都会做此想吧?

我觉得有点悲哀,本是好意却弄得里外不是人,冯小宝也做此想,难保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下江南

回到崔家门口,看着那陌生的大门,真是不明白,这地方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的,回房正换衣服,丫环说卢公子来拜见老爷夫人了,听到“卢”这个字眼我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来了,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什么还让我觉得忐忑呢。

刚换好了衣服丫环就说大少奶奶来了,我这妯娌无事不登门,我进门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高抬贵脚踏我的门槛呢,我说请进来吧,她一进来我一看,这通身的打扮 ——直接送后宫怕是比一般娘娘还气派呢。

虽她是嫂子,但无奈我那大伯是庶出,我也不必对她多客气。坐了,丫环奉了茶,杨氏便打量我,直夸我身上这件衣服好,我觉得一般来说俩人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夸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礼尚往来夸了她头上那繁复得令我眼花缭乱的簪子一句,她便立刻笑靥如花谦虚地说不值什么。

我寻思,不值什么你还笑,虚伪。

后来她终于想起了正题说起了“卢公子”,说卢家和崔家的交情,那叫一个源远流长,又说起卢琉桑与崔扶的交情,堪比钟子期俞伯牙,我听着,一边纳闷,我这嫂子对小叔子的事还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说了这么半天愣是没提到我那大伯一句,这要是外人听见铁定以为她是崔扶的媳妇呢。

听得我真腻歪。

“卢公子最近可是鸿运当头,这一批进士里头就他在京留任,又被武老爷定了东床快婿,娶了武三小姐,飞黄腾达那就指日可待了。”杨氏的口气不无艳羡。

我听了却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卢琉桑这个王八蛋,自己早早攀了武家这棵大树还让我给他守着心,当我傻子一样戏弄么?亏了我没把这句话当真否则就真成了傻子。我一直疑心我骆驼爹使坏,如今看来我错怪他老人家了,老姜的眼神果然毒辣精准。

非我良人,果然非我良人。

丫环来请,说老爷夫人让两位少夫人去,我本想推说身体不适,又怕卢琉桑以为我是因他躲起来伤心难过,是以便让丫环为我好好收拾了头发与杨氏一同来了。

多日不见的卢琉桑仍旧神采奕奕,我那两位“大唐律”一样中规中矩的公婆也都有了笑容,崔雍、崔扶兄弟俩也在座,不知道在说什么开心事。我与杨氏迈进门,所有的目光便齐集在我们身上,也包括卢琉桑的,不过,我即便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的目光究竟是落在我身上还是杨氏身上,只看到他一直在笑,很开心的样子,我的气愈发不打一处来。

卢琉桑大大方方站起来对我和杨氏一拜口中说道:“因父亲病重,子槿不得不回去探视以尽孝道,是以没有来拜见嫂嫂,但请恕罪。”

“卢公子多礼,为人子女者必然是尽孝为先,如今伯父可好些了?”杨氏开了口,我只跟着淡淡点点头,谁信你,父亲病重,你父亲可真是可怜,为了你的借口随时就病了,我成亲那日你明明还在京城。

我坐在崔扶旁边听他们虚伪的礼尚往来,越听越有些心烦意乱,崔扶大概是知晓了便扭头来问我,我小声说没事,驴子惊了我摔了一下,崔扶一下子没绷住,乐了,惹得众人都看他,他忙摇手支吾过去。说着说着又说到放了外任的事,公婆的脸立时便又大唐律起来,责备崔扶不该一时受了怂恿接受官职跑到江南去,说着眼睛还似有若无的瞥我,好像背后多舌的是我一样,这可真是冤枉!难道我长了一张“坏事都是我做的”的脸?

“你们总说我白白读了书不思进取,我好不容易进取一回你们又说不好,现下也无他法,既已受了又不能临时抗旨,顺便去瞧瞧江南好景致也不错。”崔扶说道。

江南之行,真是让我期待,离开这让人烦闷的京城,好事一件。

崔家没把卢琉桑当外人,吃饭的时候不分男女男团团围了一桌儿,我本以为各人一套桌几分列而坐呢,原来也入乡随俗合食了。我自然挨着崔扶坐了,嫁到他们家有一点好处——不会腹胀,因为大家都吃的少,我也不好意思多伸筷子。

吃好了,崔扶因与卢琉桑尤其亲近便让丫环好好煮了梅子茶送到书房里继续谈天说地,我便先回房,闲坐了一会儿,想睡又不困,坐着又闲得慌,索性让丫环们整理行装,看着我那殷实的嫁妆总算心里落了点儿底。崔扶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正乱,人来人往,他便坐下看着我们折腾,说带得多了,我说有车有马有人,谁弄丢了谁赔,崔扶就笑:“你还真是不舍一分,即便东西不丢,我一届小小县尉,头顶不过遮风避雨几片瓦,这些东西可没地方放。”

“县尉?只是授了小小的县尉?就是挨家挨户去催赋税的的?”我问。朝廷里可真是才尽其用,崔扶这张脸上门去催缴赋税,即便男主人不乐意给,女主人也定是万分积极的。

“嗯,正是如此。”崔扶点头肯定,“想必很有趣。”

“嗯,有趣,等着抗租抗税的给你冷脸给你吃闭门羹吧,没准儿还有臭鸡蛋烂白菜叶。”我有点幸灾乐祸,崔扶若是头顶一片菜叶……哈哈。

崔扶摸摸脸,自信说道:“这么漂亮的脸怎么会有人忍心呢!”

“那你等着瞧吧。”到时候我便女扮男装跟他去看热闹。

崔扶仍旧不提周公之礼的事,每晚与我直挺挺并肩躺了睡去,他倒是心里有数,我这边心里可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了,我挑了个白天,这样尴尬会少些。谁想,崔扶的答案那么出乎意料,他说:“所谓男欢女爱,必得先喜欢了爱了才如鱼儿爱水般顺理成章,此时违了……”

“自然之道!我明白了。”我说道。崔扶这个人,还挺好玩的。

喜欢了爱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互相喜欢了更是个没有缘分便要靠时间来磨的事儿,说到底,这事只要我们俩任何一个不想便就这样直挺挺躺倒进坟墓了。

既明白了,我踏实了许多,觉睡得更香。

对于南下这件事,虽公婆不乐意,但终于还是要成行了,在这之前崔扶陪我回了趟邹家辞行,好巧不巧居然卢琉桑也在,我骆驼爹神色如同一潭无波的水,看不出喜怒,除了辞行我又问了问邹暖的亲事以及邹昉的情况,自然,邹昉的事儿是私下里问的,我骆驼爹不言语,我到了嘴边儿想为邹昉辩白两句的话还是没出口,这老头原来一直都眼睛毒着呢,恐怕也知道内里别有隐情,心里应该也有了定数,我还是别多嘴了,放马后炮显得怪没水准的。

“爹,卢琉桑来干什么?”最终这句我还是没忍住。“没什么,送寿礼。”我骆驼爹说得平平淡淡。送寿礼?我脑子迅速转了转,七月初九……好像是我骆驼爹寿辰,我竟然给忘了。

“爹爹寿辰我都给忘了。”这句话我很有歉意,不管怎么样,即便没养我也还有生我之恩,忘了不应该。

“不怪你,多少年没过过了,妮子,去了江南,一切不比在家里京里,凡事自己多留个心眼儿。”我骆驼爹越来越像一个儿行千里而担忧的父亲,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呵呵,您不是说崔扶人书好吗,我信您。人书好您还担心什么?就是,我出嫁了,妹妹也要出嫁,您身边没个孝顺的,不管弟弟做了什么,走这一趟教训也够了,他再回来就留下来帮帮您吧。”只是不知道邹昉回来了还是不是那个邹昉。

我骆驼爹没说什么,留我们吃了顿便饭便撵我们回去了。

启程离京那天,我们其实真没带什么东西,我本想让崔扶骑马别跟我挤马车,谁知他倒振振有词说:“你不知道美男子卫玠便是被人看死的么?我这张脸应该不比卫玠差,万一也被看死了我多冤枉。”

“不会的,史书上可没说卫玠有一张厚脸皮。”我顺嘴接道。崔扶终于说了实话:“可是一路骑马到江南会累得骨头散了架,太有违……”

“自然之道嘛!晓得。”崔扶这个信条用途真广,但凡他不乐意的事都拿这个当借口。

马车里宽敞,我和崔扶又都不是时下时兴的丰腴人物,所以也并不挤,中间还能放个不小的方桌,在路上睡了两天之后崔扶睡得有点无趣了,翻了书看几页说自己都看过,都知道第几页第几个字是什么,我以为他吹嘘,信手翻开考了他几个,居然还真答对了。我就想,可真是难为他这种人了,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都没有难度,日子还有啥乐趣可言?难怪去科考及了第都没精打采,探囊取物般容易的事儿谁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你身上有铜钱么?”崔扶问我。

“有是有,这个地方可没有卖游戏玩意儿的。”我说道,不过还是把放在茵褥下的钱袋拿出来递给他,谁知道他又有什么古怪的法子。崔扶把方桌往后挪了靠在车板上,空出一大块地方,然后笑眯眯对我说:“来,咱们玩掷钱,开元通宝为正面,这一把钱掷得正面多者为胜。”

“你不觉得这个游戏很幼稚无聊么?”我问他,正反面……扔完了再数一遍,显是闲的慌。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游戏,将就些吧,等到了驿站让丫环们把双陆、陆博、樗蒲什么的模子找出来就有得玩了。”敢情他还打算一路跟我赌到江南。

这么简单的游戏崔扶玩得兴致勃勃,一旦从我这赢了一枚铜板便高兴得很,比及第那天乐呵多了,真是个奇怪的人。车在驿站停下的时候他果真让丫环们翻了箱子出来放到车里,玩得不亦乐乎,只可怜了我跟哄孩子的奶娘一样,除了有张脸蛋能看两眼之外一枚工钱也拿不到。

玩着玩着,终于玩到了围棋,面对那纵横各19道的棋盘我真有点晕,当年和石姬玩就从来没赢过,这是我的短处,果然,一盘之后我溃败,崔扶乐不可支,说终于找到比下棋更好玩的了,非要让我跪下叩三个头拜他为师学下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让我拜你为师,那以后我叫你爹啊?”我问道。崔扶正吃着葵花籽,那皮儿便喷了出来直贴在我面颊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两根手指一拈拿掉了。崔扶不提拜师的事了,专心致志教我下棋,还很含蓄地说我“差些天分”。

一路就这么赌着过了江,先前玩双陆、陆博之类赢来的铜钱在围棋之后通通进了崔扶的腰包,面对着滔滔江水我不禁感慨,可比黄河的水清多了。崔扶接一句:“还不是一样见不到河底的鱼。”船靠了岸,崔扶说不急,说这六朝古都繁华自不一般,况且,这才是真正到了江南,要去好好游览一番才不虚此行。

崔扶带我吃了好些东西,夜晚还雇了一搜小小的摇橹船,船头挂一盏灯笼夜游秦淮,河两岸那当日繁华的富贵之家如今也已消散,崔扶似是有些感慨扭头与我说道: “五姓之家也会沿着王谢的车辙走下去。”我只能说,看得真透彻,就是嘛,事物互有消长,王朝还改朝换代呢,何况你们一个小小的家族,早看开了早好,别端得跟大唐律似的,早晚也有改的那天。

被他这么一感慨眼前的这河啊这水啊,俨然化成了老夫子说的“逝者如斯夫”的那“斯”,感慨。旧着灯笼的光,感慨中的崔扶没了平日那万事无所谓的神情,平添了一种,我想了想,算是一点点的忧郁吧,惹得那年轻的船娘不时回头来看,最后待我们下船的时候她还偷偷跟我说:“你家少爷可真俊俏。”

“是啊,一路走来大家都这么说。”我说道。

除非是天仙,否则谁往崔扶身边一站——都是那菩萨座前捧着拂尘的。

桃花县尉、菜花夫人 ...

古都这一晚印象最深的便是崔扶的感慨,第二天又急匆匆上路直奔上虞而去,此时的江南蒸笼一般的热,我便埋怨崔扶: “这么热的地儿喘气都费劲,书上都说了溽热,你当初就该挑个北地,多凉快。”崔扶不疾不徐安慰我:“没事,习惯成自然,热个三年两年你就习惯了。”三年两年,你还打算在这儿发挥所有的热情和抱负么?

这热让我受不了,缠绵的雨也让我有点无福消受,大概我们那北地来的两匹马也水土不服,一时竟病了爬不起来,庞大的身子倒在地上,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虽然它们是畜生而已,可但凡心存一点慈悲的也会为它揪心,比如说我,更何况它们还是昂贵的马,若死了,我的嫁妆就少了分量,所以,花多少钱也得治好,可眼下,赴任之期在即,崔扶显然是不能在这儿守着马了,好在带来的几个仆人里有略懂些马的,于是留下两个人照看着,我和崔扶此时也只能到驿站里去借马前行。

于是,让我憋气的时刻终于来了。按制,像崔扶这个等级,驿站只能提供一匹马,本来我想让崔扶骑马,我和丫环们挤一挤也就罢了,谁成想,驿站那紫棠脸的中年人对我家上前要马的小厮不屑一顾,说没有马了。我家小厮虽说在京里还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可出了京这一路看着都威风凛凛的,像御辇前鸣金开道的。于是小厮先底气十足骂了句“放屁”,然后便道:“你那马厩里拴着好几匹马,当我是瞎子看不见么?我家大人又没有为难你违了法度,不过是命官该享用的,得的是朝廷的恩惠,又没有沾你什么便宜,你倒是这般形状为何?难不成你把朝廷的东西占了当自己的谋些什么?”

真是吵架的好料子,这要是搁市井里头,没多久就会混成一霸的,我赞叹着,可造之材啊。那中年汉子自然不乐意,便道:“大人大人,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哪位不是大人?连我也是个官,比县尉还大呢。看你小哥能说会道,这样吧,等你家大人考课一等升了官职途径鄙驿,我一定给留下一匹最好的马。”

小厮气结,正欲吵,与我待在车内一直闭目养神的崔扶悠闲开口唤了小厮:“罢了,走吧,大家挤一挤,反正离上虞也不远了。”

“这不是摆着欺负人么。”我说道,有些按捺不住,若我下去吵当得两匹马。

“自古小官难为,是个官都能对他们训上两句,反正我们不是非用不可的时候,将就些,各自少些闲气,人生苦短,不能都用来制闲气。”崔扶说道。

算了,嫁得如此能将就便将就的丈夫我还说什么,嫁鸡随鸡吧。唤回小厮让他去这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私家开的赁马的,小厮去了一趟说没有,于是我们便挤了挤上路了,我和崔扶说: “我看在官驿附近开一赁马赁驴的行当准能赚钱。”

“哦,等我当了大官就把这个肥美的差事授给你。”崔扶一本正经说道。

“敢问您何时当大官?”要是把他的话当真那才傻呢。

“等皇帝和上司们想明白的时候吧。”崔扶说道。看吧,我就知道他是随口说说,不过虽如此,我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即便我有许多许多的嫁妆可能够挥霍一辈子,但还是老话,谁嫌钱多呢。

历经跋涉,终于我们一行疲马倦人进了上虞县城,只能说,这地方果真小,站城墙上能把整个县城尽收眼底,崔扶去县衙里拜过上司见过同僚,两个衙役带着我们去了住处。一处很简单的四合舍,一看便是简单打扫过的,因为桌上还留着泥水擦过的痕迹。我们带来的几个丫环和仆役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便忙碌着洒扫起来,房子便渐渐现出了干净来,厨娘也忙着把她那套家伙事儿倒腾出来,进门之时她早已向衙役打听过哪里买菜,是以在房子都弄干净的时候,厨娘已经神速地做好了这么多人的饭菜。

从此后,这地方大概就要待个至少一年半载了,我倒是习惯,只是不知道这些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习惯不,比如说,崔扶。

崔县尉走马上任了,做官为民还没干出什么实事,艳名倒是一下子就传开了,十里八乡就没有不知道的,据每日里“护送”崔扶到县衙的伙计说,县衙门口门庭若市,都是女的,上至耄耋下至总角。

后来,伙计又说,如今上虞县有不知道当今天子的没有不知道桃花县尉崔大人的。口气那个得意,光宗耀祖似的。在京里头,家族名望和钱管用,到了这“淳朴” 的地方居然脸管用。

我初过江,对南地风俗人情还有些兴趣,偶尔便换上男装出去走走逛逛,有时候崔扶休沐时也会凑个热闹,后来我不爱和他一起出门——当我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叫我“菜花夫人”么?好歹我也是混过市井的。我不带他玩,崔扶一边抚琴一边问我原因,我说菜花是浇粪水长大的,可不敢腌臜了你这桃花县尉,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晚饭时分桌上多了一道清炒油菜,开始我也没多想,待崔扶吃了两口说:“瞧,它们吃粪水,我吃它们,你闻闻我可腌臜了?”

本来天热就吃不下饭,他这一说不就是逼我直接撂下筷子么?真是太阴险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禁想起邹府的好来,闷热的时候房子堆满了一盆盆的冰,凉快极了,晚上还要盖着被子免得着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