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你也睡不着?”隔着帘子崔扶问我,因为天太热床又小衣衫又单薄,万一没个睡相掀了衣衫可难为情了,没等我说崔扶便自动让伙计们又去买了张矮床来放在北窗下,他自睡在那里。

“同崔相公一样。”我使劲摇着蒲扇,这帐子里有一只漏网的蚊子,我怕它咬着我的脚趾。

“既如此,不如我们商议商议!”模模糊糊的看着崔扶好像坐起来了,我也爬出来,不管怎样,少了一层帐子还是凉快一些些。

“商议什么?”我摇着蒲扇,眼看着崔扶挪了挪,正挪到扇子风能送到的地方,这个人,忒懒,明明他床头有一把我不用的檀香扇的,一扇还带着香气呢,不是我自己不乐意用,只是那玩意虽精致但不给力,扇风如同蚊子飞过带起的风似的。

“丰惠那边有一处凤鸣洞,有一股瀑布,那瀑布附近有一座宅院要售,价格很是便宜,我想,不如我们买了来。”崔扶说道。

我使劲点头:“行啊,你让房主等着你明年领到职分田的租子再说,当然了,他要是肯佘给你也行啊。”

崔扶上任的时候过了立夏,职分田的田租归前任所有,他只能从太仓中领些米不至于我们饿死。

我这么一说以为崔扶会说他拿钱买,谁晓得他竟直白地告诉我:“唉,人家不肯佘,我又没有钱。”我心想,好歹你们崔家又是正房大院又是辋川别院,如今连个小小的院子也买不起?骗鬼呢。

“哦,你出门千里,你爹娘没给你带盘缠啊?”对于我那“公婆”离了他们的面我是不会叫爹娘的,别扭死了,当然,还有一层,我怕我叫了人家一时不舒服打喷嚏又要骂是哪个厚颜无耻的念叨他们呢。

“大丈夫自食其力,如今我好歹也算小有功名,怎还能花父母的?”

“那你的意思是花我的?”我眼睛又斜了斜。

“当然,我们已是夫妻,我当然可以花你的钱。”真是理直气壮的无耻。

“我可还没花过你的钱呢,就算吃了两口禄米,可这禄米又不够这么多人吃,我还贴补了不少,说来,不算花你的钱吧?”

“因为我现在没钱,有钱了你自然可以花。”

又说回来了,算了,大热天的我跟他掰扯这个怪没意思的,不就是一点钱么,我堂堂长安首富家嫁过来的大小姐还差这一点?

崔扶又补充一句:“钱不会白花的,搬过去你就知道了。”还神叨叨一笑。

第二天拿了钱,崔扶带了伙计便出门去了,晚上高高兴兴回来说买妥了,不日便可搬过去,我问伙计那房子好不好,伙计憋了半天说:比这院子大。

待过了旬日搬过去了我才知道崔扶说“钱不会白花的”意思,果真没白花,真远!至少二十里路,难怪便宜!不过,这边景致真好,苍山翠绿、小桥流水的。他带我到了后院,又从一道后门出去,那后门看起来崭新崭新的,像是新从墙上凿出来的,门外是一条铺得像梅花桩子一般简陋的小路,还有不小的流水声。

“啊,是那瀑布?”

“不是,引过来的水而已。”

“你说没白买的意思就是可以坐这下面冲凉啊?”

“乘凉!”崔扶纠正我。

“没那么结实的油纸伞。”我说道,这么的冲击力,估计得把金银铜铁的伞才撑得住。

蒙蒙天色中,崔扶伸手一指,我一看立刻直了眼,那形状,似乎是个亭子啊。越走越近也看得越清楚,那亭子四周有水流下,形成的水幕将亭子围得严严实实,崔扶说,呀,忘带一把油纸伞了,只好快跑冲进去了。

冲进亭中,头发和肩头淋湿了一点,不过,实在是很凉爽!像吃了碗冰镇乌梅一样。就冲这个小亭子,这房子买得真值。我夸崔扶好眼光,那么点的钱买了这么个宝贝,崔扶故意四下里探探头压低声音说道:“房主说上头瀑布曾经滚下来一块石头砸死了在此纳凉的人所以才便宜的,没准儿他现在就躺在那儿呢。”

“啊?!真的?”闲着也是闲着,我一步窜到崔扶身后,“真的吗?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

“不是。”

“那太好了,我以前总去坟圈子溜达愣是没见过一只鬼,这回要是能逮住一只卖了就发财了。”我说道。

“好啊,你慢慢逮。到时候我给你联系个道士买去。”崔扶说道。

“别想从中抽取好处,我跟你说,这房子我相中了,亭子更加相中,反正这周围没什么人家,所以我打算再花点钱把从后院到这山角围起来,种上些花草树木,等将来走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哦,这笔钱我先垫付着,到时候你的俸禄便都归我了,职分田也是我说了算,不算占你便宜吧?”我问道。

崔扶点点头。我不是小气,只是我觉得那田地到他手里一管,佃户们哭诉几声可怜他恐怕就免了租,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下子把以后的都免了,那这官当的便是不仅没俸禄还要倒贴,倒贴也就罢了,还要倒贴我的钱,那不就等于从我身上剜肉么?

有了这小亭子,我当晚便让丫环收拾了铺盖在这儿支了两张摇椅,好事不能独占,老天爷会骂的。有亭如此,夏日便清凉起来,半夜里我还起来裹了裹毯子,不过,就是有一点不好,外面水声潺潺总是惹得我想要如厕,睡过去之前我想,一定要让工匠在不远处建一处茅厕。

崔扶去县衙这回可就远喽,每天日头升起便要到任他便不得不早起,好在他会骑马,否则要是走过去大概要走到天黑了。听伙计说,这回更热闹,每天早上,那时候太阳还没升起,那些个姑娘家媳妇家的就都在街上走来走去等着看大人呢。我一听,捶胸顿足。下午时分崔扶下了“工”回家来我跟他说,以后来回的路上冲着人群抱抱拳说两句好话吧,崔扶问为何,我说,你就说“各位大姐小姐,我崔扶初到贵宝地,还请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这,好像很有趣。”崔扶思忖嘴角弯弯。

“相当有趣,你想,就算每天五个铜板,一个月按三十天就是一百五十个,一年就是一千八百个,这要是买米得买多少啊!”我继续怂恿。

崔扶直点头,后来闲聊他问我这阵子住的可还舒心,我说,自从搬到这儿才舒心了,谢谢你这么细心哈,崔扶瞅瞅我,似笑非笑说了句:“有人托我照顾你。”

“照顾?照顾我?我爹啊,我还用人照顾么,老头儿瞎担心,再说,托付的人也不妥帖啊。”我笑着说道。

“偶尔这不也妥帖了么,进步是循序渐进的,大运河也不是一天挖出来的。”崔扶说道。

扯吧,都扯到前朝去了。

离了就别来找我 ...

一转眼,来到上虞已经一个多月了,眼看着就到九月了,中间我爹来过两次家书,一次说邹暖嫁人,一次说邹昉回来了,我也回了,嘱咐他老人家好些养生,本想让他年节里给我娘好好上个坟,后来想还是算了,我娘那么疼我定是跟我到江南来了,我还是自己烧吧。

到了九月头上,江南的天气仍旧不见凉爽,我懒得动,便在亭子里窝着看书,偶尔下了场大雨过后我就到附近山路上走走,偶尔有蘑菇冒出来便采一点回去,骗崔扶说是大价钱买来的,吃过两次之后崔扶说,不如我的职分田都养蘑菇吧。我说没那么多木屑,等有了可以直接栽土里的蘑菇再说吧。

不过,他说起这个我倒是真得想想职分田种点什么、怎么种、请谁种的事,不能到了明年要播种了还两眼一抹黑,那可真成了菜花了。请谁种的事儿我问了崔扶,他说依例是官府指派佃农去耕种,不过大概到后头佃农只能拿到十之四,自然也可以自己去照管收地租,大多数嫌麻烦便罢了。黑,真黑心。这不就是明抢么?都不给佃农活路了。我跟他说让他去跟县太爷说说,那职分田我们自己管,到时候有田租与否不与他们相干,崔扶点头说:可。然后瞅瞅我又道:“反正崔夫人你有钱,就算明年收不到什么,后年也总能收到一些。”

有了这个念头,我便扮了男装,又把自己弄得土里土气,跑到乡下地方和农夫们套话儿,刚开始因为我这一口外地音没几个搭理我的,后来见我来得殷勤嘴上又都是好话便跟我一一说了,我心里头好歹有了个谱。

那天,正自高兴,谁知道老天爷竟见不得我快活,兜头一场雨浇了下来,我和伙计、丫环三人就这么淋得湿呱呱的回家了,崔扶在我们那小中厅廊下站着,冲着我笑:“下了好大的雨啊。”

“你少幸灾乐祸,莫笑人,笑人不如人,看你哪天路上遇见大冰雹等我怎么笑你。”我一手掩着额头一手提着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廊下,立时便闻到一股茶香,这是崔扶他爹娘特意派人送来的,据说是他最爱喝的,我倒并不很喜欢,觉得像沤烂了东西的味道,我刚才一路跑现在正渴得慌,所以现在闻到这味道如同玉液琼浆,忙忙一步迈进门槛,一边还念叨着“渴死了……”

“回来了。”

“啊!回来了,你怎么来了?”我定在那儿回头看看崔扶。

“你跑那么快,子槿来了这句话我还没说出口你就急惊风似的进了屋。”崔扶也一步迈进来缓步去到桌边与卢琉桑站一起。

“啊,卢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公干啊?”我问道,一时想到自己这狼狈样子便也不等他答赶紧又说,“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实在太失礼了,你们先聊着,我去换了衣服顺便让厨娘预备些好饭菜来。”

回身迈步,脚下不知怎么就一个踉跄差点摔了,真险,这要是真摔下去我这前门牙就保不住了,都是卢琉桑的眼神给吓的,就像他们家祖上丢了一块官印终于找着行窃者一般,这眼神看谁谁能不扭头啊?

这处院子不大,我走回房也没用多大一会儿,房里桌上摆着几个盒子,地上一只箱子,这都不是我原有之物,丫环指给我瞧,桌上的是“卢大人”送的,地上的是家里老爷托人带来的,我让丫环打开瞧了瞧,都是些玩物,只两件我喜欢,翡翠凉席和一块玉枕,上面绑着张字条,说是温凉玉枕头,一面暖一面凉,全年可用。

卢琉桑送的我也让打开了,一些更小的玩意,还有些洛阳集市上的东西,还有几件簇新簇新的衣服,式样是这县城里没有的,兴许是京里最近时兴起来的,让丫环收了我便到床上歪一歪,让她到了饭时再叫我。

躺下了其实却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出嫁那天的事儿,就连那些只见过一次的夫人小姐们的脸孔也都清晰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记性能这般好,她们在我脑子里虚伪的笑个不停夸个不停,其余的声音便都被掩盖掉了。然后我又想起那只狗一般大的雁,把我额头砸了一个包出来,也不知道真给放生还是杀掉吃肉了,没准后来崔家的菜桌上就有一道菜是雁肉伪作的。

那天,真热闹也真是累人,我现在想起来好像浑身立刻都酸软了呢。

我们宴请卢琉桑的那顿饭也算不得丰盛,席间我不怎么插话,只听崔扶和卢琉桑两个各叙近况,说到成亲时,我抬眼看了看正放在卢琉桑面前的那盆菜,绿豆苗用细细的肉丝炒了,颜色也碧绿碧绿的,看着就想动筷子,不过,离得有些远,我这一筷子伸过去估计袖子就要横扫好几道菜了,不雅,太不雅,只好作罢。

因为我刚才一心一意在纠结要不要吃那道菜,所以他们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当然了,即便听清楚了也与我没大关系,至多道声祝贺再说两句因为奉旨上任不能亲去观礼什么的,好歹这算个正当理由,不用崔扶他爹病一次。

饭后,我以为公干在身的“卢大人”会赶去住驿馆,没想到崔扶稍稍挽留了两句他便住下了,崔扶自是又与他秉烛夜谈,我也回房睡我的安稳觉,九月了,况且又有了翡翠凉席与温凉玉枕,若懒怠时自不用巴巴地跑到亭子里避暑了。谁知睡着睡着,身侧和脖子下却发起热来。

这老头儿,竟然拿假东西糊弄我,明明玉性凉,怎么就忽然热起来了?脸颊上也有些痒,我想起来了,那天漏网的蚊子还没逮到呢,一定是它,一时怒从心头起,我挥手便拍了过去,一出手我就后悔了,这么大劲儿抽自己一巴掌……

“啪!”

不疼。

哦哦,不疼。

“我知道你生气,若能解气你便狠狠地打。”

蚊子会说话咩?显然不会。脑子清醒了点儿,我终于从这声音判断出这是谁来了。

“卢大人?武姑爷?您找我相公啊,他还未回房来呢。这深更半夜的您在这儿真不怎么合适。”我说道。

“光光,我和武三小姐的事也是没有办法,你也知道,如今武家权势熏天,若不答应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还不想死……”

“卢琉桑,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好歹也该懂得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吧?别面上和我家相公亲如兄弟,背后让兄弟做绿头王八,小心遭报应。前头你说那些个鬼话,我还没成亲我就当你放了个屁熏到我了,这会儿再怎么说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再怎么粗鄙无知,妇道两个字我还知道。”我说道,手上痒痒的,只想把他这张脸抓烂。

卢琉桑不做声,只粗粗的喘气。

“光光,我们走,这辈子我对不住雅持,下辈子一定还他,从此以后我们隐姓埋名,再不分开。”卢琉桑疯了一样死死抱住我,那力道我以为他要勒死我。

“我才不和你走,你今日能为了武家的熏天权势屈从,就算隐姓埋名谁知道你又会屈从于谁家,卢琉桑,你放手,要不我不客气了。”说不客气只是唬人,我折成这样坐着又被勒着,一点劲儿都用不出来。

“这其中的事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光……”

“慢慢解释?也是,一个圆满的理由是要花很多心思和时间去编造的,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收起你的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吧,糊弄我这个市井上长大的没那么容易,要我说呢,男婚女嫁了那就好好各自过日子。卢琉桑,你快走吧,别回头和我相公连兄弟也做不成。”我说道。

他不肯松手,胸口剧烈的起伏:“裴光光,不管你信不信,我会带你离开,以性命起誓。”

这话说得有点重,像拎了一个大锤子往人头上砸似的。

“哦。”

“裴光光,你等我。”

“我又不是疯了。”

“既你不信,我只好现在就带你走……”

我一偏头狠狠在他胳膊上咬了下去,隔着衣服我都闻到了一点血腥味。

“卢琉桑,你这个趋炎附势汲汲功名满口谎言的骗子,离我远一……”我发着狠,却发不出动静,卢琉桑微凉的唇狠狠地压着我的,像要解气一样咬着我的下唇,他略一用力,我鼻端又闻到一点血腥味,这回肯定是我的血。卢琉桑这个脑子坏掉的像是被血刺激了,用力地吸允,吓得我忽然想起坊间里说的那些个死后尸体不腐变了僵尸爬出坟墓喝人血的鬼怪,卢琉桑……不会变成鬼怪了吧?完了,他一定是变成喝血的鬼怪了,我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开始头脑发晕。

“裴光光,我们歃血为盟。”

我回了些神,听着他说这混账话,终于忍不住这股火了。

“卢琉桑,你他娘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王八蛋!”嘴都麻了,一点感觉不到疼。

王八蛋叹息着走了,轻轻地掩上了门,我跳下床燃起了蜡烛,摸着一个小镜子瞧了瞧,下嘴唇肿了些,一捏,还麻麻的。

卢琉桑你这个混蛋,一天到晚不给我留好念想,装两天好人你就原形毕露,这让我明天跟人说我夜里自己做梦啃猪脚啃的还是梦游被门槛绊个跟头摔地上磕的?好在这屋没有值夜的丫环,否则我这清誉便尽毁了。

狗屁的歃血为盟,我和冯小宝也歃血为盟过,结果呢,我顶着风去给他通风报信他倒疑心我。所谓盟,日月在天都分不清真假,信它作甚。

后半夜,我在那翡翠凉席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凉飕飕的。

50司功他娘的寿宴

第二天一早,肿不那么明显了。崔扶还没回房来,我问丫环,丫环说昨天大人和卢大人在书房饮酒醉了,就睡在书房了,可恶的卢琉桑,定是灌醉了崔扶,或者用了从前把我变成面团的烂招数。

我自己知道嘴里有一个不小的伤口,用舌尖一舔便疼,丫环说早饭已备好,大人们也早已起来了,正等着夫人您呢。我过去了,崔扶和卢琉桑正说话,崔扶说:“夫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去给岳父的,正巧子槿再过两日公干完便回京了。”

“哪有什么东西,我爹什么没见过,眼界高着呢,我就不拿这些东西让他老人家见笑了。”我说道,桌上的饭食比我和崔扶平日吃的多了几样,显见是厨娘用心多了。

吃过饭,卢琉桑告辞了,我和崔扶送他到门口,见门口一个小厮牵着匹威武的大白马等着,两个男人没有那么长的离别话要说,只是“保重”而已。

他上马走远,不曾回头。

卢琉桑走了,日子又恢复了原样,只是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害怕,说不清为了什么。

崔扶仍旧每天骑马来回几十里地在家与县衙之间奔波,有两次下大雨,他虽披了雨蓑进门的时候仍旧淋得像只落了水的公鸡,还稍稍受了些凉,虽然吃了两服药倒也好了,但一想到他这是为了我夏天里能过得舒服些才买了这么远的院子,我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某天便跟他说回县里去住,他问我为何,我说县里做什么都方便些,这里荒山野岭的,连买些肉都不方便,况且,夏天还好,冬天若是大雪封山他不能准时到衙门,没准儿还要挨板子,挨板子是小,扣了俸禄岂不是要断了全家的炊?上上下下也有十来口人呢。

崔扶躺着,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轻轻揉着额头,半晌才说道:“你不知道,县衙的这几位同僚都是喜欢去别人家聚众喝酒赌钱的主儿,听说你是邹大老爷的女儿之后就一直跟我说要常去喝酒联络感情,你想想,再怎么省俭,一顿饭六七个人也要几个荤几个素搭着,还要一点酒吧?自然,若你喜欢为了我与同僚们拉近感情拿出些铜钱我也是十分赞成的。”

“你同僚们……一群吃货,算了算了,住这里也不错,有山有水的,空气也好,菜么,倒附近农庄用一些布就能换来好多,又便宜又新鲜,哈哈。”我忙说道。

我又不是散财的,没来得供他们吃肉喝酒我肉疼。

我说秋天过去了,冬日里还是置办一辆马车来往还方便些,崔扶也不肯,只说这一路景色宜人,坐进马车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的风景了。我一愣,我说,那窗口比你脸大啊,你把脸放在窗上看见的不就是和往日一样的么?崔扶说,这不合自然之道啊!

我呸。

看吧,不是我这首富家的大小姐舍不得给他这个穷县尉花钱享受,他自己不乐意我有什么办法呢,是吧?

说着冬日,居然很快就来了,入冬那天,崔扶给我带回一封信,我爹的,信中说已给邹昉定下了亲事,邹暖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云云,我寻思,这信是啥意思呢,是变相催我和崔扶快点生个孩子别事事落在弟弟妹妹们后头?可这事,还真是急不得的。

自然之道……等着吧。

江南的冬天终于下雪了,没有我想象中的大,轻柔的,纤细的,落地即化,天也不甚冷,我终于明白为何崔扶不用马车了——根本不必要嘛!不过,虽如此,家里面却是阴冷阴冷的,我让丫环们弄了炉子来,每次她填炭都有一股黑黑的灰喷出来,还有一股烟味儿。对付着吧,聊胜于无,这地方,即便我身有千贯万贯它也没有卖瑞炭的店铺啊!

我以为崔扶会不习惯,谁知道他竟那样……高兴。当铁炉子盖儿烧得红通通的时候他便让丫环那些切成厚片的土豆、红薯,有时候也有水泡了一个时辰的豆子粒儿,他就搬张椅子坐在路边,拿着双竹筷子兴致勃勃的把这些东西放在炉盖上烤,然后高兴地叫我过去同吃。

又不是稀罕玩意,我小时候常吃,就在成为首富家的大小姐之前这也是我们三个女人冬夜里最大的消遣,谁让我们没钱弄一顿像样的宵夜呢,那时候我们偶尔还把凉凉的饼切薄一些烤一烤,没有油,常烤得黢黑,入口一股糊味儿。

崔扶弄的居然还不错,就是,那炉盖上因为每天晚上放油而弄得油腻腻的。有天晚上,厨娘做的鱼,崔扶问有没有剩的,丫环拿了一块儿鱼段来,他也给如法炮制烤了,鱼皮都粘在了盖子上,弄得满屋子怪味儿。

算了,我就不说啥了,免得他又拿出那万能的“自然之道”的借口,还有一点,吃人嘴软啊!

日子这么一混一转眼竟混到了年下,崔扶个小县尉没什么油水,只有县衙里分的东西,置办年货自然还是用我这长安首富家大小姐荷包里的铜钱,崔扶没有自觉,买东西他跟着提提意见,掏钱的时候就两手一袖闭目养神去。

过年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爹从京中寄来的那些个衣物,翻出来瞧瞧,春夏秋冬的各几套,果然是这小地方没有的式样,颜色也好,穿上了很是熨帖,我特意拿出两套放在柜子里留着过年时候穿,然后我就感慨,果然还得亲爹哦,崔扶他爹娘就没想到给我送来些什么衣物,虽然我们也没寄回去什么东西,但——我们穷啊。

过年的热闹就不必提了,因为我们住这偏僻的荒郊野外怎么可能热闹得起来,吃年夜饭也就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我跟他说起明年在那职分田里种什么,崔扶直点头,说:“这是内务,崔夫人你酌情办理即可。”我看他这几个月没学会别的,就小官腔打得好。

大年初一,县衙里的衙役飞一般地骑马而来送来拜帖,崔扶看了看然后“咦?!”了一声。我问他何事,他说州府司功大人的母亲初五寿诞,请各位僚属赴宴,我随口问了句:“司功大人管啥的?”

“管这一州官员的考课。”崔扶道。

“也就是说,优劣好坏都他一句话动动笔的事?”我问。

“也许!”

“那,这宴会其实就是变相受贿?”

“不知。”

“这位大人什么喜好?”

“不知。”

“算了,问你也白问。”我找谁打听打听去呢,不管什么年头,对上司不动声色的投其所好是多么重要啊!

打听,是个简单的事儿,只要你多去酒肆茶肆里多走几趟,那里上至后宫里头谁得宠下至后街坊谁家的马生了个牛犊子的消息都有。打听来的结果,这位司功大人不是贪官,四十一岁,一妻一妾,不好男色!最后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不过,也难保什么,毕竟崔扶那脸蛋也太那啥了!

给司功大人的娘准备礼物自然还是我这首富家的大小姐来!我翻箱倒柜,几经思量取舍,终于选定了一个木雕的南极老人,别小看了这木头,据说是千年古木又是经了名家之手雕的,自然值钱,二来,桃花县尉的家世估计他们也都知道,送玉石什么的会显得俗气,这木头,又是千年的,又是高雅的,正好。我一边跟崔扶嘱咐一边心疼得能滴出血来,崔扶后来踌躇了半晌说道:“要不,我写个寿字送她算了,瞧你如此舍不得。”

“切,你的脸值钱难道就代表你的字也值钱了咩?”我随口一问。

“也是,顶多能卖个几万贯,确实不值钱。”崔扶道。

我好像嗅到了铜钱味。

“几万贯?一幅字?你确定?你确定人家不是冲着你的脸蛋去的?”

“是他们打赌让小厮们拿去卖的,没有署名。”崔扶老实说道。

我脑子里迅速算了一笔账,这木头再好也是个死物,万一哪天一把火烧了一场水淹了就完了,况且,再值钱也不过几百万贯,崔扶若一幅字几万……嘿嘿,发财了。

“崔相公,你看,这东西是我的嫁妆,你是不是将来能赚钱了得还我啊?”

“理当如此。”

“那就行了。说话算话,不算的是王八。”

崔扶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我寻思,这挺符合自然之道的啊,王八,不都这么叫么?

崔扶去赴宴了,好在州府司功大人家的老家虽不在上虞,但也就在隔壁县,崔扶初四上午便出门了,说是到那边驿站住一晚正好。我在家里也很是冷清便跟丫环们闲磕牙,说着说着就说道了各自的家乡,竟也有上虞乡下的,因家里穷被卖给人牙子,几次辗转才到了邹家,要不说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呢。

到了初六,崔扶还没回来,我寻思估计老太太整寿的宴要多摆一天。

初七,崔扶也没回来。

初八,我寻思要不要去报官,崔扶那张脸太容易被劫持了。我决定初九就让小厮去衙门。

初九下午,崔扶回来了,形容疲惫。

“寿宴如何啊?崔大人?”我问他。

“珍馐佳肴。”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