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姨娘说道。

我问她是谁买的,她说是一个年轻男子,自称是我在长安结识的朋友,因为我曾有恩于她又听说我病了所以才送了些药来。我问姨娘那什么样儿,姓甚名谁,我以为是小宝,结果听姨娘一说我倒是有些迷惑了,听起来是个模样普通脸上还有一道疤痕的,有这样明显特征的人显然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

姨娘问是否是我的朋友,我摇头说不确定,一时想不起来了,姨娘便哼一声,又不往下说了,急得我不行,怎么问她都不肯说,这摆明了就是她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而且应该还不是小事,否则以姨娘平日那样大咧咧的行事作风也不会这样。

我急了,姨娘便长叹口一口气:“丫头,你别问了,姨娘不会告诉你的。”唉,她一旦拗起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的,只急得我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姨娘还沉沉睡着,我让下人们赶车去接方大夫自己回房子燃了灶火煮一点粘稠的粥,待我们简单吃完了早饭我正收拾碗筷就听见大门板被拍的山响,还有一个人大声说着:“大小姐,您快来劝劝方大夫。”

这是怎么闹的?一时我也没顾姨娘喊我三步两步奔了出去,开门,只见那方老大夫坐在车上一脸不耐烦,我以为是下人们趾高气扬惯了无意中开罪了老大夫,忙上前问了,老大夫却一挥手:“几日前不是刚来看过?也开了药,那老太婆又不肯吃,我纵然便是神仙也无法,速速送我回去。”

我一听,又懵了,前几日看过,是谁请他来诊治的?老大夫仍旧不耐烦:“我哪里知道是谁?只要出得起钱我自然来瞧病,怎么会个个记得?”我马上奉上铜钱请他仔细回想来请他瞧病那人是什么模样,老头儿想了半天才道:“我记得好像那人脸上有一道不太长的疤,不苟言笑,出手大方,其余便不记得了。”

又是那个长着疤的人,急死人了,到底是哪一位?

让人送了方大夫回去,我脑子里一团乱,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也许是我爹知道姨娘厌恶邹家所以派人假扮我的朋友,这似乎也说得通,而且是最有可能的。

我又去照着老大夫的方子抓了几服药,跟姨娘说那是我自己在上虞种树苗赚的钱她才终于肯喝一口了,靠在枕上喝完了她又叹一口气:“好在你找了个好人家,听你所说,崔公子又是个可靠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一定放了心,姨娘即使现在闭了眼也瞑目。”

“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您只要把心里那些不痛快都说出来病自然就好了,您现在这样儿,我娘倒是放心我可也放不下您啊?”我说道,指望着老太太把心里的事告诉我,谁知道老太太却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给她抓了药,告诉她是我在上虞的时候种树苗还有崔扶的俸禄钱,老太太总算肯喝一点儿,但是沉疴已久,只靠这药也很难有起色,反正我瞧着脸色是没什么好转,咳也依旧。

姨娘说想看看我的孩子,我说等过几天让崔扶带他来,正好都给您看看,姨娘便笑着点头,只是有天夜里我却听她自言自语:唉,怎么也撑到看到丫头的夫婿和孩子吧……我眼睛一酸咬了牙没敢弄出声儿。

姨娘肯喝药了,我赶紧又偷摸着让人去请方大夫,不想,小厮们回来说方大夫前两天跌跤摔断了腿,如今一律不能出诊,若看病只得亲去。好不容易我劝动了姨娘,知道她不碰邹家的东西便又让小厮们雇了一个洛阳本地的车夫。

一路上,姨娘又让我给她讲嘉禾的事,我讲,她笑着听。到了灵芝堂,我跳下车,正扶姨娘却见她盯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在瞧,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一个侧身站着的男人桩子一样站着,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就是那个人,你认得吗?”姨娘问我。

我自然是不认得。

不过,我却认得那正从灵芝堂里出来的人。

原来那马车是他的,那刀疤脸也是他的人,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卢琉桑居然还有这份心思。我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我,竟然笑着向我们走过来,上前来的第一句是对我姨娘说的:“伯母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在下前天刚回洛阳,正想这两日登门拜访,不想在这儿遇见。”又睁着眼睛说瞎话。

姨娘想当然是很疑惑,这青天白日里一个公子哥儿跑来管她叫伯母还要登门拜访,尤其,这派人请大夫为她瞧病的公子哥儿她还不认识。

为了让卢琉桑闭嘴我立刻对姨娘说道:“姨娘,这位是我相公的挚交好友卢公子,久居洛阳的,想必是当年我们离开京城之前,我相公托付他帮忙照应您的。卢公子,真是多谢了。”

卢琉桑咧嘴笑了:“即便没有雅持关照这要是我作为晚辈该做的,谢就不用说了。我还有个朋友要见,今天来不及了,改天再去拜访吧,伯母,晚辈先告辞了。”

我和姨娘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姨娘看我:“这位卢公子好像和你很熟。”

“他在邹家住过,还差点成了我妹夫,所以比别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熟也不至于。”我扶着姨娘进了灵芝堂瞧了回病,老大夫神情肃穆,最后说照原方抓药放宽了心吧。一个“吧”字让我心惊胆战,那分明便是听天由命的意思。

姨娘说她会等到看见我相公和孩子,我也急,前几天寄给崔扶的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不知道他能否赶得及。

守着没有希望的亲人最让人揪心,我这些天时常心酸眼也酸,这么多年了,姨娘就跟我亲娘一样,要是她也没了,我简直不敢想象。我偷偷写了封信让下人带回长安给我爹,拜托他延请名医为我姨娘治病,下人很快回来了,说过两日良医便到洛阳。

这天,我刚喂姨娘喝了药扶她躺下就有人上门送信,我以为是崔扶的,打开一瞧却是石姬,邀我老地方见。那老地方自然是石姬当年在洛阳开的酒肆,我一直以为她去了长安之后便转手了,谁成想竟还开着。

姨娘问我是谁,我说以前的那个胡姬朋友约我见面,姨娘便催我去,想想姨娘这两天貌似好了一点我稍微放了下心,况且我也正要出门去买些菜肉米蔬,所以嘱咐她好好睡下,又到租了隔壁院子住下的邹家下人那里嘱咐了一通才出门。

胡姬们依旧美丽如花,老地方自然也就依旧宾客盈门,我径直上去到了石姬的房间,石姬正对着镜子打扮,那栗子色的头发又如同旧日般松松地编了辫子绑在脑后,还有几绺卷的垂在颊边,看起来很活泼。

地上的圆桌上摆了几盘蔬果几瓶琉璃瓶的蒲桃酒,泛着诱人的红光。

“你姨娘好些了么?”

我摇头。

“你也往开了想,毕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又是苦日子,身子骨不好也在情理之中。”石姬拉我坐下,打开蒲桃酒为我倒了一些,“好歹你还有个姨娘可以牵挂可以侍奉,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呢。”

我知道石姬早已父母双亡,其余还有什么兄弟姐妹之类我却一概不知,因为她从来不会主动谈起,别人的伤心事我自然也不好问。

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心里头也不痛快,不知不觉便喝了许多,脑子晕晕的眼前也有点花,不过,石姬哭了我还知道,她伏在我肩头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说她这些年的辛苦,说她不想留在大唐,她想回粟特去,不想像她父亲一样客死异乡,连骸骨都不能归乡安葬只能做个游魂,她说她害怕……

“你看,我母亲是长安人,也葬在了洛阳,我爹的意思是等我娘都烂成白骨好迁葬的时候才说呢……”

“你爹不是好人,我爹也不是……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在外头吗?因为他迷上了一个中原女人,他乐不思蜀,根本就忘了粟特还有他的家还有儿女……死在外头也活该,哼!”石姬大大给她自己和我倒了满满的酒,“为了我们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爹,干杯!”

“干杯!”是啊,多可怜,我们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爹。

石姬又说了许多的话,我听得一知半解,大半是由于我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不过我没忘了要回家的事,可惜站起来腿都软了,噗通又坐下,脑袋不小心磕到了后面的几案上,再往后我就彻底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做梦了,梦见的都是小时候,梦见我站在巷口的土堆上等我爹,梦见我高烧却浑身发冷,梦见我娘抱着我哭,梦见我和市井混混打架灰头土脸,梦见我姨娘偷偷对我娘说,他不要你们娘俩了……她们以为我睡着了没听见,其实我听见了也记下了,永远记得我爹不要我们了,她们不知道我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

“光光,不哭了。”

两个人 ...

那声音轻柔得像我娘,那只摩挲我额头的手也柔得像我娘。

“娘,姨娘也要死了……”我抹一把眼泪,想翻个身却觉得头疼欲裂。

“生老病死是命中注定,我们也有那一天的,我们都好好活着她们走得才安心。”那声音说着,我眼皮上有温热的皮肤擦过,拭去了眼泪,我浆糊一样的脑子反应过来,我娘早没了,即便活着这也不是是我娘能说出的话。

使劲睁开眼睛,满目的紫,是石姬喜欢的颜色,一截袖子,藏青的,崔扶没有这样深重颜色的衣服,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扑腾着坐起来检视一番,衣衫完好,这才敢扭头瞪视旁边的人,一脸欠扁的笑的某个人。

“石姬呢?”

“咦,光光,你不先问问我们昨晚做什么了么?”卢琉桑冲我眨眨眼睛。

“石姬呢?”我环视房内,没瞧见石姬的影子,不知怎么我忽然冒出一种想法,这想法让我自己也吃惊,“你和石姬串通好的?”

“是啊,所以她把这香闺让给我了。”卢琉桑双臂环着,脸上蓦地多了一抹邪气,他凑过来,几乎和我鼻尖对着鼻尖,“真不想知道么,光光?”

我一把拍开他的脸:“有么?”

“若有呢?”

“那我会杀了你毁尸灭迹。”我下了床终于找着了石姬——在外间的床上,我推推她,她却文思未动,僵硬得像具尸身。

“放心,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像死人一样。”卢琉桑的语调满不在乎。

“用卑鄙的手段控制别人,你还真是乐此不疲。”他的调调让人生气,以前他令我不能行动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个死人?

“光光,你在骂我卑鄙?”

“要不然我在夸你?”见石姬没事,我自然要赶着回家,头疼着一会儿怎么跟姨娘解释。

卢琉桑抓住我的肩膀,笑眯眯地道:“你不是早知道我是卑鄙之徒了么?你若不喜欢,从明天起我就做一个君子,自然,是伪装的。”

甩掉他的手我理理头发:“现在还有比你还伪的君子么?”

时辰已经不早了,街上早有往来的人,我这个时候出去也不至于引人注意,我虽不轻视石姬,可这儿也实在不是一个良家妇人应当大早上走出来的地方。

“光光,你现在厌恶我了!”在我身后,卢琉桑问道。

“没有,一如就往的讨厌而已。”我一边说着一边匆匆下楼。

外头阳光正好,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帘子后站着一道人影,影影绰绰的。

我知道卢琉桑什么都没做,我即使醉酒也不是变成了死人,若真发生什么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他这个虽爱占小便宜,但还不至于做那样下.流的事。

只是一路上我还是纠结在卢琉桑和石姬的关系上,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不简单,虽然这并不关我的事,但卢琉桑三个字便意味着危险和麻烦,我与石姬相交多年并不希望她卷入什么不能自拔的漩涡里去。

回到家,大门依旧紧闭着,我正拍门,只听见巷口有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回头看去,马已到了跟前,那青衫小厮翻身下马到我跟前自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我拿过来瞧瞧,上书着“夫人亲启”。

“你自博陵来?”我问那小厮,小厮点头称是。

“二少爷和嘉禾可好?”我问道。小厮亦点头:“少爷说,不日将带着嘉禾少爷抵达洛阳,请夫人宽心。”

拆了信,果然是一样的内容,我入内跟姨娘说了,她也高兴起来,只是即便高兴也没忘了问我昨夜未归的事,我说几年未见一时高兴便喝醉了好歹算搪塞过去了。

自那日后,石姬再没派人来找我,卢琉桑倒是过了两日真来拜访,被我拦在门外,来往的勤,虽是清白也难免生出些恼人的流言,若让我姨娘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怀疑心里添了堵就更不好了。

那天,卢琉桑在门外,我在门里,隔着门对峙半天,从那不甚严实的门缝里我看见卢琉桑转身了。

“裴光光,你好冷的心。”

我没来得及回他一句就听姨娘又猛烈咳嗽起来,我喂她喝了些水压下咳嗽,姨娘一把抓住我的手:“丫头,你跟姨娘说实话,那位卢公子和你到底怎样?”

“我和他能怎么样?您别操这没用的心,我是您和我娘一手带大的,还知道妇道和廉耻几个字怎么写,况且,我已有了孩子,即便为了他将来不被人戳脊梁骨我也不会做出那些丢丑之事的。”我说道。

夜里,姨娘睡着了,我躺着没有睡意,我的心冷么?为什么以前没人说过?

姨娘的药吃没了我又去灵芝堂请方大夫,老大夫一见是我便直摇头:“你还是别来了,有时间多陪陪她,了了她的心愿,早去了也好,少受些疼痛。”直接便连药也不肯开了,说若非吃不可就照原方去抓,别买太多,免得浪费。

一路走回去只觉心里憋屈的很,到了家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的,院内还有来回走动的声音,心下暗自纳罕,推门进院只见我们在上虞那个丑丫头正端着茶壶茶杯从厨房出来。我快步进了姨娘的卧房,果然,崔扶抱着禾苗坐在床边儿,笑着,正和姨娘说话,听见声音便抬头看过来,给我一个温和的笑。

“何时到的?怎么不派人提前打个招呼?”我问道,他怀里的禾苗已经跳下地朝我扑过来,嘴里叫着“娘”,小家伙劲儿好像又大了,差点撞了我一个趔趄。

“本该明天到的,怕你着急便带着嘉禾骑马先过来了。”崔扶说道,仍旧温和地笑着。

姨娘看起来也精神不少,直让我去集市上多买肉来,还让去买一坛好酒,简直比我们家以前过年还要隆重许多,我说他不挑,什么都吃得开心,崔扶在一旁附和,姨娘便骂我:“你这孩子一点儿不心疼人,他们爷俩儿大老远一路奔波得多累,好歹的弄些肉补补。”

崔扶侧头朝我笑,大概是见我也有挨骂的时候让他很开心,禾苗也在一旁摇我的胳膊:“姨姥姥说得对,嘉禾好些天都没肉吃了,要吃肉。”

被他们一闹我也只得准备去买肉,姨娘不放心,还非让我亲自去买,怕人给肉里下毒似的。崔扶说陪我同去,正好看看洛阳城,禾苗因为累了便到他姨姥姥旁边躺下睡了,倒还真不认生。

我问崔扶如何这么快便赶过来了,按理,他姨娘的丧礼应该是隆重而耗时的吧?

“有那么多孝敬的人也不差我们爷俩儿,况且,这里的姨娘又想见嘉禾,老人家不容易,总得让她满足了心愿才是。”崔扶说道。

我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忙四下里瞧瞧才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怀疑禾苗了?”

崔扶笑着摇摇头:“我们嘉禾乖巧懂事又大方,他们夸还来不及呢,只是,那些个礼节让人累得慌,生疏又客套,不如这里让人亲近,嘉禾也不喜欢。”

“不喜欢能怎么样,进了崔家门就得把规矩都学起来。”我说道。

崔扶不答我的话反倒冒出一句不相干的:“崔夫人看起来清瘦不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摸摸脸,瘦了?瘦了也正常,尤其这几天,姨娘常胸口闷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大口的喘气,我自然也不敢睡,守着,提心吊胆守着,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若我瘦了能延姨娘几日的命瘦成芦柴棒我也愿意。”我说道。

“崔相公不愿意。”崔扶说道。

“他不愿意关我什么……崔相公,这光天化日之下请你说话自重。”我咬着牙说道,这个人,平时也没见跟我甜言蜜语两句,此时倒来了精神头。

崔扶侧头瞅着我一边还笑:“我只说不愿意,这话又不伤风害俗,怎么就不自重了?崔夫人你倒说说。”

我说,我怎么说?

进了肉铺,崔扶说他想吃羊里脊和牛舌,看我瞅他他便补上一句:“丧礼上都是素菜,一点肉星都没,我和嘉禾都吃不饱。”

说得可怜劲儿的。

买了羊里脊和牛舌,又买了些蔬果,碰见卖五颜六色糖果的还给禾苗买了几块儿,这东西得藏好了一块块的给,否则这孩子能一口气都吃了,到时候牙都得掉光了。我正往袖里放,只听崔扶说道:“夫人,给我一块儿甜甜嘴。”

翻开纸包捡一块儿最小的给他:“回头告诉禾苗你偷吃他的糖,看他还和你好不好。”

“夫人,嘉禾不会信你的离间之语的。”崔扶嘴里含着块糖说道。

“雅持,何时来到洛阳的?”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真是阴魂不散。

“刚刚到,怎么,子槿也来洛阳了?”崔扶问道,因为含着糖说话的时候一边的脸颊便有些鼓,看着有些滑稽。

“我也是刚来几日,雅持若有时间我们聚一聚,在长安太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几句话。”卢琉桑说道。

崔扶答应了,卢琉桑说有事便先上轿走人。

大唐律的寿辰 ...

崔扶和禾苗的到来让这院子热闹了许多,而且有了厨娘和丑丫头的帮忙我也可以不用做贼似的支使跟来的邹家的下人了。崔扶说这院子好,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我一时口快说那你就留在这儿过吧,崔扶笑着点头一边还畅想着:“正合我意,我每月写一幅字卖了就够我们一家吃饱穿暖了,又不用太辛苦,不错不错。”

瞧瞧,就这么大点追求。真指着他将来我们禾苗都没钱娶媳妇。不过,他若真住在洛阳也好,远离长安可是我巴不得的,况且,比之长安我也更习惯洛阳。到时候住在这儿肯定是不大方便,满条街的邻里都上门来参观崔扶那我们家门槛一年就得换好几条,大不了就换个地方住住,反正我有钱。

卢琉桑有天也真的送来了请帖,但我姨娘已经越来越离不得人,况她又十分喜欢和崔扶说话,是以崔扶便回绝了未去。

我一直很想知道姨娘为何忽然之间恨起了邹家,几次开口想问,又见她那个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姨娘越来越不好,似乎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崔扶抱她到院子里晒太阳,给她讲院中的石榴开了花儿,很多蜜蜂之类,崔扶因我昨天又守了一夜所以催我去睡一会儿,我见姨娘今精神似乎好了些也稍微放了心回房去睡了,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边沉睡过去,直到一只小手使劲的摇晃我的胳膊:“娘,姨姥姥叫你,娘,醒醒啊。”

姨姥姥三个字吓得我睡意全无,爬起来往外头,头重脚轻差点撞门上。

“姨娘,您叫我?”我在塌边坐下,轻声问道。

“你娘来接我了,丫头,以后就剩你自己,和崔扶好好过日子,好好的……”姨娘的声音很细,握着我的手也没什么力气。

我忽然便想到那个问题,试探着问了:“姨娘,我爹他……”

“妮子,你只记住一句,莫做恶,善恶到头……终有报……”姨娘的气息终至全无。

姨娘的丧事办得极简单,既然她讨厌邹家的人我就不用他们插手,简简单单买副好棺材将她葬在我娘身边,老姐俩也能继续做伴儿。至于姨娘为何忽然恨起了邹家,怕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虽然,从姨娘的话里大概知道我爹是做了恶,但,这恶是什么恐怕也没人告诉我了。

丧礼上,卢琉桑一身素服也来了,对我说节哀,我对他说了谢谢,发自内心的谢意,若没有他延请大夫我姨娘大概没这多几天好活。

丧事办完了,小院子里一下子就让人觉得凉飕飕的,禾苗还小,又亲见了那大棺材摆在院中,这几日自然是怕得要命,只要天一擦黑便与我和崔扶寸步不离,就连晚上睡觉也一定要睡在中间。

“别太难过,总算老人家见到你安稳了,也见到嘉禾了。”崔扶说道。

我轻轻摸着禾苗的脸蛋,这孩子要真是我自己生的多好。

“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来禾苗不……”

“嘉禾是我们的儿子。”崔扶打断我的话,隔着禾苗拍拍我的肩膀,“不管多少人怀疑,嘉禾都是我们的儿子。”

熄了灯躺下,我又睡不着了。

崔扶的话让我总是想起一件令自己忐忑的事,若是假的还好,若是真的,我不敢想下去。

虽然崔扶说他也喜欢洛阳,但这丧事之后长安便来了信,说崔扶的父亲下个月寿辰要隆重一些,想当然,崔扶这个嫡长子自然责无旁贷。

路上,小禾苗难得肯赏脸一直窝在我怀里,着实让我受宠若惊。趁着崔扶下马去方便,我便忙问禾苗:“禾苗,怎么不高兴了呢?”

“娘,爷爷和奶奶他们不喜欢我。”禾苗瘪着嘴说道。

唉,我能告诉他是因为你有个浑身葱花味的不入他们法眼的娘么?当然不能。

“禾苗,别人喜不喜欢没关系,爹和娘喜欢你就可以啦,是不是?”

禾苗使劲抿了下嘴:“我想要他们喜欢。”

我……果然和他崔扶爹性子不怎么像。

崔扶掀开车帘,手里攥着一把野花儿:“那边满地的花,嘉禾想不想去看看?”

禾苗高兴起来,扑到崔扶身上跐溜滑到地上颠颠儿地跑走了,崔扶自那野花里跳出一只藕荷色的插在我鬓角:“待老爷子寿辰过了我们再回来。”

“折腾什么,在长安也挺好的,禾苗也可以常去外祖家走走。”我笑着说道。你们不喜欢自然还有喜欢的人,哼,稀罕!

不甚宽广的驿道上又传来车轮声,看起来很是普通,后面也没有跟着辆小的,看起来是普通人家,马车经过我们身边时,车帷边的竹色纱帘忽然撩起一角,半张脸露了出来。

即便只有这左半边脸也很让人惊艳。那纱帘又放下了,车轮辘辘又缓缓向前。

我被惊艳住了,回过神看崔扶,有些失神的样子,我想笑又觉得心里头酸酸的便大步向禾苗那边走去,一边还劝自己,有什么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崔扶再怎么超脱毕竟也是凡人身。

继续回程的路上,禾苗采了一大捧的花儿,把马车里弄得到处都是,不过,到了下午便全部枯萎了,我又废了一番工夫捡起来扔到车外。

崔扶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对我和禾苗笑一笑,仍旧很温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