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崔府,迎头第一个喜讯是我的妯娌杨氏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看她和崔雍那喜笑颜开的样子,我很羡慕。杨氏说:“你和二弟只嘉禾一个,孤单了些,趁着年轻再要两个,将来也是个伴儿。”

我笑笑,这哪里是想要就有的,又不是种白菜。

一回来便开始忙着筹备崔扶他爹寿辰的事,崔扶虽然无比聪明,这筹备之事自然也难不倒他,但他生性讨厌这些繁文缛节,没几日便露出一些不耐烦来,杨氏那惯见了察言观色的便旁敲侧击的说我和崔扶这几个月很是奔波又是劳心费力,筹备之事又琐碎异常,多个人帮帮也好云云,我本来就是个累死自己也不愿折了脸皮的人,于是自然便替崔扶回绝了“嫂子”的好意。只是,回绝了之后那帮衬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好在我陪嫁的人里有见过世面的管事,有他提点着查缺补漏,最后待我把条条款款诸项事宜都落在纸上之后,给崔扶瞧了瞧,他说甚好甚好,果然还是夫人能干。

能干……骗吃骗喝我倒是能,做这大家子的少奶奶累了百倍不止,害得我每日里提心吊胆,每天觉都不够睡,走路也轻飘飘的。

“夫人,有劳你了。”我马上要睡着了,崔扶忽然从身后抱住我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一句什么,立刻便睡过去了。

一切既已安排妥当,我便叫了崔家的管事以及我陪嫁的管事两个人来,当着崔扶的面把各项事宜安排下去。

我还没傻到以为崔家这些个下人就因为我是崔扶的妻子就老实按吩咐办事,所以我让崔扶在一边听着,又加一个陪嫁来的管事,即便到时候他们有什么故意疏漏之处,邹家的人自然不敢看我热闹凭他们去闹的,二来,既然以后我要在崔家立足,没有个左膀右臂可不行,左膀右臂手里无权自然更是不行。

都安排完了,客人名单也已拟定,那古朴精美的拜帖也都齐整放在桌上,就等崔扶一个个亲自写了。我看了眼名单,基本上我都不认识,只有卢琉桑这个名字还算熟,还有个柳姓的,想了半天想起来了,是在上虞时拜访过我们的,我还记得他夫人叫王静斯,想必也一定会随同前来的。

到了寿辰那日,我自然是要仔细妆扮得体在内院迎客的,早知道她们不会对我太过热情,我自然也只要摆出礼数到了的笑意便好,也不用过于热情。

那柳夫人我却一直未见,也不知道是他们耽搁了还是不想来,这么多人,我也没工夫老去想这个,接下来还有大宴和舞乐呢。

大宴之后,我实在有些累,脑子晕晕的,崔扶不时看向我给我一个微笑,我也只能撑下去,否则他一个人还不累死。

男宾女宾各自去更衣、稍作歇息之后便齐赴后园临时搭起的三层戏台听乐赏舞,刚刚坐定,便有一个丫环领着几个人进来了,前头两个我认识,是柳先生和夫人,后面两个都是各自低垂着头,只给人看一个脑瓜顶是以瞧不见真容,只是从衣着上看应是两位小姐,和他们一处应当是望族小姐。

柳先生先祝了寿,他夫人又代自己的父亲祝了寿,说是染了病实在不能前来云云,说完了这些客套话,崔扶他娘自然对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姐感兴趣,柳夫人便笑,拉过两个女孩子说:“这是我叔叔和舅舅家的女孩儿,叔叔和舅舅今年要往北边去做官,两个妹妹没来过京城,所以我带她们来瞧瞧,待她们父亲来了便接走赴任去。”然后又说那两个女孩子,“久居小地方,没见过世面,总是有些害羞。”让她们抬起头来。

我站在侧面,只瞧得见侧脸,两人又是并排,我也只看得见冲着我的这半张脸,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朝站在大唐律身边的崔扶看了一眼。

又来了,又是那样若有所思的失神样子,大概是觉察到我看他,崔扶回了神又冲我笑笑。

等那两位小姐被柳夫人拉着到处行礼问好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崔扶为何失神了,那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洛阳驿道马车上那露出半脸的女子,果然,如洛神重生般袅袅婷婷,一双美目如水中涟漪,似水波动,灵动万分,令人霎时便生出万般怜爱。

女娲造的人中恐怕只有亿万分之一个才能有如此造化。

王小姐的出现夺去了在场所有闺秀的光彩,我瞧见了她们不甘的表情,自然,我也瞧见了那些年轻公子渴慕的眼神,是渴慕,不是失神。

在人群中我习惯性寻找崔扶的身影,不想却和一道视线相对,弯弯的眼睛,略略翘起的嘴角显示他此刻心情不错,我移开视线,也不找崔扶了,抓过旁边的丫环问我的禾苗哪里去了。

静女其姝 ...

等所有客人都安顿好夜已经深了,强撑着回房,崔扶和禾苗正在玩闹,贴心的禾苗还给我捧来一杯茶水,昂着小脑袋一直看我把水喝完。

简单洗洗脸躺下,累得慌,禾苗枕着我的胳膊已经睡着了,崔扶躺在我身后,大概也睡着了吧。

“夫人。”

“嗯?还没睡?”明明很困,脑子却清醒异常。

“那位王小姐与她堂姐很像,就是静斯的姐姐,早逝的那位,我与她一见钟情,本来门当户对,两家父母也有意结秦晋之好,只是,朝廷不许五姓之家自行婚配,她被赐婚给户部一位大人的公子,成亲两年之后却病逝了。”

我没料到崔扶会提起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怎么想知道。

“朝廷的这项律令实在不通人情,毁了不知道多少姻缘,又不知道把多少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别扭一辈子。”我说道,比如我和崔扶,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硬生生给凑在一起。

崔扶笑了笑:“也有凑成好姻缘的,比如,崔相公和崔夫人。”

“困了,睡吧。”我拉好被子,一句话都不想说。

第二天,许多前来祝寿的客人离开了,闹腾了许久的崔家终于安静一些,柳夫人夫妇因是远客,在京城中尚未置办宅院,又有崔扶他娘极力的邀请和挽留,是以便留住下了,我那大唐律的婆婆对那位庶出的王小姐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简直比亲闺女还亲,我的丑丫环告诉我她曾无意中听老夫人夸那女孩儿:“比有些嫡出的还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呢,简直就是个大家子少奶奶的料子。”

自那女孩儿住下了,大唐律便喜欢派人叫崔扶去坐坐,打的什么主意傻子都知道。我也知道,因为我又不傻,我也不说什么,看着而已。

崔扶也不傻,他总是找借口推了不去,如此两回之后,老太太又换了招数,常打着亲近的旗号让那姐妹俩到各房里坐坐,低头不见抬头见,想见的人总能碰见几回的。崔扶便躲到书房一待一天,禾苗去闹他,两个人便偶尔在书房里敲那几个费了好大力气从上虞运回来的陶罐儿,杨氏问我是什么,我说陶罐儿,她们便赞好听。

不过我也不会天天陪着她们听,我也有自己的事做,比如,回娘家,比如上街逛逛。天天憋在一座房子里对着一群人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况且,小孩子么,总在这样的环境里容易脑子变坏掉。

最近邹家很热闹,很喜庆,邹昉要成亲了,一转眼他都到了娶亲的年龄。我是泼出去的水,况且富二娘也不愿意我插手,我还乐意落得清闲呢。

邹昉沉稳了许多,言谈之间少了许多孩子气,对即将到来的亲事他也只是笑笑说:“男大当婚,是时候该做的而已。”,邹暖也带着孩子回来了,本就是个圆润的姑娘,当了两个孩子的娘又发福了不少,眉眼之间都是满足的笑,常提起“余大哥说”。其实,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也不都是怨偶吧?

回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为了省些时间便让车夫抄近路,如此一来便从夜市边经过,禾苗受了那些小食摊子散发出的香味吸引,跟我软磨硬泡了半晌,我也是自小嘴馋过来的人,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禾苗的食量让我很担心,我都吃饱了他怎么还吃得下?他那小小肚子难道竟是无底洞么?我决定告诉他没钱了,看他失望的小表情我差点又心软,亏了一咬牙忍住了。

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没见过谁家孩子这么爱吃的。

“以后你要是乖的话娘再带你来,你要是不乖就别想,求你爹也不行。”我说道。

这小子脸上才云开雾散。

“娘,我刚才忘了告诉你,有个叔叔一直跟着我们哦。”不撅嘴了,说话了。

“嗯?叔叔?哪里?”我立刻回头去望,人太多,光线又不甚明亮,我没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你是不是看错了?什么样的叔叔啊?”

禾苗想了想:“一个没有爹好看的叔叔。”

这不是废话么,长安城里有几个有你崔扶爹好看的啊?

“一定是你看错了,走,回家。”我抱起禾苗,这小子,真沉。

进府门,先给大唐律们请安,禾苗这小子吃多了,不留神打了个响亮的嗝儿,我看一眼,大唐律的脸都青了。真没包容心,小孩子打嗝儿而已,哪个吃人间烟火的不打嗝放屁?不要以为你们这些事没被人瞧见就好像自己多么的脱俗出尘似的。

唉,最近,这大唐律真是越来越让我厌烦,一把年纪总掐半个眼珠看不上小孩子。怎么了,不就是他娘亲是我么?不就嫌他血管里有一半的血生来带有葱花味么?

“怎么吃成这样你也不看着些?”大唐律问我,仍旧青着脸。

我一时火上心头便没忍住,不咸不淡回一句:“我也只顾着吃了,忘了留心他。天色不早,您早些歇着吧,我们先回房了。”

抱起禾苗稳稳当当往外走,看不上我们母子,我还瞧不上你们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呢。

回房,崔扶不在,丫环说本来在书房待了一下午,申时出的门,不知道去哪儿了。她说到书房我想起来了,禾苗今天和他外公说我们有全家福画像,我爹一时高兴就让我拿去裱好下次给他看,可那画放哪儿我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大概在书房崔扶那一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正好禾苗也吃撑了,带他去找画儿顺便消化食。

崔扶的小书房已经比上虞的那个陋室豪华得多,书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了落脚的地方,箱子也多,不知道他哪里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闲着也是闲着,一个接一个的找吧。

“娘,奶奶嫌禾苗没有教养是不是?”禾苗问我。

“禾苗!”我蹲□扶住他肩膀,“禾苗,你想像爹爹那样么?”

禾苗使劲点头。

“嗯,你看爹爹也有很多缺点,可是你发现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爹爹从来都不把缺点表现出来,所以,你要是想跟爹爹一样,以后在人前就跟爹爹学,人后,在爹娘面前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不好?”我问他,装一时可以,要是一直装人会变的,会活得约束,我并不希望禾苗一辈子被条条框框圈住。

“娘,我知道了。”禾苗的圆眼睛亮闪闪的。

“嗯,知道就好,来,我们瞧瞧邋遢的爹爹都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顺便帮他收拾箱柜。”我说道,禾苗高兴起来。

一个箱子里有棋盘还有双陆和樗蒲,应该是南下时崔扶带的那个。

一个箱子里有许多的空的、样式和色彩各异的瓶瓶罐罐,没想到他还有这个爱好。

还有的箱子里装了许多的笛子、箫,还有几只埙,还有的放了许多的琴谱,可惜,我翻了几页,看不懂,跟道士画的鬼符似的,正翻着,小禾苗拿了一本书凑到我面前:“娘,你看,有小人哦,跟大伯画的一样。”

我接过来一看,一股血冲向天灵盖,一把抢过书合上:“这书不能看。”

“为什么?”

因为你还小。

“因为这是天书,知道了天意会有倒霉事发生的。”我吓唬禾苗,心里埋怨崔扶竟然买这种春.宫图收藏,真是……藏也不藏好了,大咧咧就这么放书箱里,怕人翻不着似的。

“啊,那爹爹为什么买?”

小屁孩,还不好糊弄呢。

“你看,沾了这么多灰,证明爹爹买来了也没看啊,是吧?”我忙把书放好,决定自己亲自去整理那箱子,要是让禾苗发现许多许多的“天书”可就不好解释喽。

打发禾苗去玩笛子了我翻看那箱子,嗯,还好,那什么图册就两本,其余的都杂七杂八,还有山海图,嗯,这本可以给禾苗看,书下面压着许多一些画,一张张拿来看,落款都是雅持,如果真是他画的,那他不擅作画原来并不是真的,隐藏起来了而已。

崔扶画的山水很有意境,下面还有一卷,画纸有些泛黄,我以为是小时候的习作,一打开却是仕女图,像崔雍画的禾苗戏水般写实,画中人和正住在崔家的王小姐很像,只不过气质比王小姐端庄大方了许多。

原来,美人图也能引得人思绪万端。

这画中的还是少女的形状,若没有香消玉殒如今应该是倾国之姿了吧?与其它只有落款的画作不同,这幅画后面还写了四个字“静女其姝”,我猜这女子芳名就应当是王静姝了吧?果然,姝颜丽质,人如其名。

禾苗凑过小脑袋疑惑一声:“娘,这是爹爹画的么?”

“不是,爹爹不会画画。”我收起画卷按原样放好。

“哦。”禾苗点头,又去玩他的笛子了。

收拾好了这个箱子忽然没心思再找了,不过就是一幅画,到时候若崔雍有时间请他帮忙再画一幅就是,再说时候也不早该睡觉了。

崔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等我睁开眼天就已经大亮了,我跟崔扶说昨天去找崔雍画的那幅画没找到,崔扶说在书桌上的那个匣子里,我点头,说我爹想要,待会拿去裱好。

吃早饭的时候,满桌子的人,禾苗忽出惊人之语。

合髻

“大伯,你什么时候画的王姨姨呢?”禾苗是这么问的。

我的心忽悠一下,昨天就忘了多嘱咐一句,谁成想他能想到这里。

崔扶他娘马上立起眼睛看向崔雍,这个庶子她一向也不怎么看得起,平日里言谈之间就看得出来。

“什么王姨姨?”崔雍问道,这个问题显然他也是一头雾水。

“就是王姨姨的画像啊,在爹爹的书房里,我和娘昨天看到的。”禾苗一边说着一边还比划着大小。

桌上的人都看崔扶,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给禾苗夹了些菜催他快吃,真是令人尴尬。

“多少年前的涂鸦之作而已。”崔扶说道。

我忽然想到,曾经崔扶是会画画的,后来封了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提笔便伤心,若是我怕是连画笔画布也一并烧了了事。

崔扶说完了,禾苗瞅瞅他想了想,大概反应过来了便不说话了,低着头小口的斯文的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很闷,当然,崔家的饭桌上就没有欢声笑语的时候,他们大家子讲究的就是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要是崔家的规矩里最合我心意的,真要说我跟他们恐怕也没什么可说的。

按例,吃完饭漱了口大家可以随便扯上几句,或者夸夸崔雍家的孩子,最近又多了一样儿,夸王小姐,芳名静娈的那位。

“父亲,我打算过几日去拜访一位朋友。”崔扶忽然说道。

他爹一皱眉,好像有点没听懂,他娘反应过来,侧脸看看我,我看到了一汪沉下来的黑潭。又怪我,真是……

“这才回来几天就要走?家里就这么放不下你们?”我婆婆开了口,问着话,眼睛却是瞟着我。

“刚被罢了官,在家里憋闷的慌,各处走走见见朋友兴许能好些。”崔扶说道。

“急什么,这眼看着还有月余就是中秋了,好歹在家里过个团圆节。”崔扶他爹说道。

崔扶掰了掰手指头然后笑了笑:“日子竟过得这样快,也好,过了中秋再走,这段日子我们先到别院去避避暑。”

这个人,有什么主意不能提前和我通个气么,这回好,这账,老太太肯定又分离不差地算在了我头上。

我知道崔扶的意思,可是,有些事不是这样躲避着就行了的,早晚又要解决的一天,我讨厌拖拉。

“相公,我们离家在外三年多好不容易回来,就算过些日子要去探望朋友,这些天也还是待在家里好,况且,我兄弟要娶亲,家里事多,虽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总有我能帮到的地方,若去住别院来往不大方便。”我扭头看崔扶,他脸上没什么大表情,听我说完他便点点头,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是我这个做女婿的失礼了,舅子大婚我也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那么多人哪里需要你出力,大概也就烦你提笔写挤个请帖罢了。”我说道。

“呵,我大概也就几个字还拿得出手。”崔扶笑着说道。

晚饭彻底散了,禾苗牵着崔扶的手走在前,我跟在后面,想着一会儿回了房得是怎生的尴尬,现在毁只毁自己手贱去翻东西。一幅画而已何至于大半夜还折腾,想想我也真是穷极无聊。

禾苗大概想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所以一直到回房都是低着头不言语的,进了房稍微抬了点头瞄我:“娘,我困了。”我让丑丫环给他洗脸洗澡抱去睡,又把丫环们都赶了出去。

“是我昨天翻了你的箱子禾苗才看见那画儿的,害你今天尴尬,以后……”

“不过是一幅画,多年前画的随手放起来了,若不是你们找着我都不知道放哪儿了,我看这些天闲着我也该收拾收拾没用的东西,该扔的扔,别占了地方。”崔扶说道,眼睛却不看着我。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不过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到头来倒像我容不下这些东西。

“这些年放着也没耽搁放别的东西,就放着吧,谁没有两件以前的物件儿呢。崔扶,我真没别的意思……”

“哎呀,崔夫人,你今天恁地啰嗦,不过一件芝麻小事,你这一说就成黄豆大的了。”崔扶笑了笑忽然往前迈了两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崔夫人,你真觉得留着这东西无妨?”

我点点头。无妨,有妨也不会天天妨,偶尔妨一下没关系,谁日子能过得每天都顺风顺水呢。

“崔夫人,你可有两件以前的物件儿?”崔扶问我。

我侧头看他,琢磨他的意思,这张脸啊,被高高烛台上的烛火一照不知怎么竟有一股子妖气似的,黑眼珠里两丛烛火在跳动,那两片嘴唇,红艳艳的,莫名其妙吓了我一跳,一时之间都没力气跟他对视,奇哉怪哉。

“咦,难道有许多?还要崔夫人你低下头细数?”崔扶又问道。

“我又不会画画写诗作赋,倒是想留下些,没那个本事。”我挣脱崔扶的手臂迈大步子去撩开帘子看禾苗有没有睡着,睡着了有没有蹬被子。

这孩子今天怎么如此出息,不仅睡了而且睡得四平八稳,被子好好的盖着。自从上月里,大唐律说孩子这么大了早该有专门的丫头妈子伺候让他学着自立些,总不能躲在父母怀里一辈子。虽然大唐律不招我待见,可她这个说法我是深以为然的。

禾苗虽不乐意与我们分开睡,但听我说他若自己睡会招奶奶喜欢他便也同意了,虽然有些不甘愿。如今过了一个月,他好像习惯了,我却半夜总是要醒来两次摸摸旁边想着给他盖被子,有两回睡得迷了没分清左右愣是把崔扶摸醒了,这个人便一口咬定我趁着夜深人静非.礼他,闹得我哭笑不得。

正想着,忽然感觉肩上又多了一条手臂,余光瞥见一段白袖子,中衣的料子。

“崔夫人,我们孩儿已经睡了,你站在这儿他若一睁眼吓着了怎么办?天色不早,我们也该歇着去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生拉硬拽把我扯走了。

见崔扶笑眯眯的样子我忽然想明白,本是说他的事他却无故扯到我身上,这显见的不就是心虚么?哼!

待我洗好了脸解开了那纠结的头发,崔扶正盘腿坐在床中央像佛家修行者结跏跌坐,只是他披散的青丝长发和脸上的笑意都证明那所谓修行之姿不过是假象,他不过是坐着休息而已。

“坐你那边念经去,我要睡觉了。”我坐在床边瞪着他,这人却一点自觉没有非逼我开口撵他。

崔扶往里挪了挪让出地方我躺下了,当然是侧身朝外,他那个姿势又笑得那么瘆人,谁睡得着?身后,崔扶没什么动静,还在念经,我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只露出脑袋酝酿睡意……

醒了,因为晚上多喝了碗酪茶,内急,帘子外的烛火已经熄了,我冷丁一睁眼一片漆黑,摸索着坐起来只觉得头皮一紧,我以为是头发被崔扶压到了,便顺着头发根摸过去想拽出头发,谁成想,摸过去……呃,一根辫子,我顿时打了个激灵,明明睡觉前我头发已经解开了,崔扶的也是披散的,这辫子是谁的……

使劲再一拽,听得“啊”的一声闷哼。

“崔夫人手下留情,莫要再用力了,我的头皮疼得紧。”声音是崔扶的,我眼看着一个黑影坐起来了,还问我,“崔夫人,你不睡觉要做什么去?”

“我内急。”我说道。

一只手摸索过来握住我的手:“莫拽了,我陪你出恭便是。”

“我自己去。”这种事哪有两口子成群结队的,又不是出去捡钱。

“可是……你若要去我必然得跟着去,不是我想看你出恭……”崔扶说道。

“为何?”听他这么一说,再加上刚才他诡异的叫声——我决定燃灯瞧瞧,当然,崔扶此时跟我亦步亦趋。

灯亮了,我看看旁边的崔扶又顺着那辫子看,看到我自己的肩膀头。

我无语了。

“你什么时候编的?”我问。

“你睡着的时候,我睡不着,看你头发又滑又亮……”

“编就编了,你不能好好编么,这像一团乱麻似的怎么解开啊?”愁死我了。

“那就不解了。”崔扶接话道,气不死我似的又接了一句,“我看着挺好。”

“去,拿剪子来。”我说道。挺好,谁家两口子要是敢这么走出去非得被当成疯子不可。

“你要剪了?”

“难不成坐这儿半宿一点点解开?”

“可是夫人你内急……算了,剪了也好,我们成亲那天都忘了各剪一绺头发行那合髻之礼,今天就当补上。”崔扶说道,一边扯着我过去在柜子的笸箩里翻出一把剪子,没等我回过神他已经手起剪落,咔嚓两下之后那一条乱蓬蓬的辫子就握在他手里了。我忙摸摸头发,不知道剪的是那一块儿,要是明早上有梳不上去的可就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