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剪的是后脑勺,梳得上去。”崔扶得意地晃晃头发然后又笑眯眯提醒我,“崔夫人,你不是内急么?”

我提起裙子飞奔出门,因为着急,门闩又费了工夫才拉开,外头又有了些凉意,月色正好,惬意地被几丝云彩围着。

崔扶这又是折腾得哪一出?成亲快四年了倒想起补这合髻之礼了。摸摸后脑勺,还是觉得缺了点啥东西,我娘说头发里带着人的精气神,剪了就要气亏,所以我打小就不乐意剪头发。

回房关好门,却见崔扶仍旧坐在桌边拿着一条红缎带仔细地扎那条不细的辫子,旁边一个鸳鸯戏水香囊。虽然我没见过别人的合髻礼剪多少根头发,但肯定没有人能编出这么粗一条辫子,这要是弄好了盘着放哪里没准儿人家打眼一瞅以为是条小蛇呢。

崔扶这个人,闲魔怔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给禾苗穿好衣服抱进来,发现崔扶披散着头发正把昨天装头发的香囊里朝外翻着写什么字。

禾苗凑过去问他:“爹爹,你在写什么?”

“爹爹在写一首诗,嘉禾要不要学?”崔扶停了笔笑看禾苗,禾苗自然点头,在他眼里,崔扶是最厉害的人。

“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和乐如瑟琴。”崔扶缓缓念道,一边住了笔放到笔架上,然后拿起那香囊轻轻地吹。

“爹爹,禾苗听不懂!”

“等你长大娶媳妇就懂了。”崔扶拍拍禾苗的脑袋,仍旧笑眯眯。

果然,闲出病来了。

滴血认亲

崔扶开始钻在书房里收拾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是招呼我一起的,不过我可不会那么没眼色,况且我还想,有些东西真要扔总要内心里挣扎一番,人家在挣扎我在旁边看热闹就显得太不地道了,当然,也有没有眼色的,比如禾苗。

我也没闲着,也收拾东西,说起来我的东西也不少,对照着以前自己留下的明细翻检我的嫁妆,发现原来我也没用什么,除了那百年古木雕的南极星老人拿去送给了崔扶上司他老母之外,其余的也就几件大衣服,我暗想,果然,穷日子过怕了,守着这一堆宝贝都不知道怎么花,又想,算了,崔扶说了,五姓之家早晚也会走那王谢的老路,不如这个就留着给我们的禾苗吧,总不能让他身在富贵之家到老却落得贫穷不堪,娃会受不了的。

除了这些我也在想去看看小宝,只是我仍在犹疑要不要告诉他关于禾苗的事。那日天气好,吃过早饭我借口回娘家帮忙便溜出了崔家,急匆匆赶到宝光客舍伙计说东家不在长安,有事到洛阳去了,归期未定。寻友不遇,正巧又到了晌午,我寻思先祭祭我这五脏庙再回,免得大唐律又想着我娘家小气连顿饭都不留我。

因昨日我觉得自己过得太过俭省所以今日决定奢侈一次,直奔着这附近我所知的最贵的食肆去,眼看着那食肆的酒旗,却见里面步出一个人,冯小宝,神色颇有些凝重,我唤了他一声,他闻所未闻似的上了旁边等候的一辆马车,想什么这么出神,我快跑几步追过去又叫了几声,马车并未停下,只是旁边的帘子打起露出一张脸,是小宝的,我对他挥挥手,他却不认识似的缩回了头。

我愣在那里,这是怎么了?难道四年没见小宝患了失忆症?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哦,忽然想到,也许不是冯小宝,伙计不是说他到洛阳去了么,这应该只是个长得像的吧!小宝应该不会有这样冷漠的眼神。

吃过饭又去转了转,看见有许多卖小孩子玩物的,因想着禾苗必定会喜欢便买了许多——难得大方一次钱也要花在自己娃身上,手里提得满满的“奢侈”地雇了辆车回家去了。

先回房把东西放下,没见禾苗,问丫环,丫环说老爷夫人请了二少爷和小小少爷去了中厅说话呢,得,既然都去了我也赶紧着过去吧。到了,却见守在中厅门口的丫环们看见我神情都有些,窃喜,哦,不对,我都能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偷着乐了,是幸灾乐祸才对。

进了门,我一见就明白了,中厅上首自然坐着崔家的律法,自然也有被请来的崔扶和禾苗,他们俩对面坐着的却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是,恍惚间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冯小宝,因为这个人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

我正想着要不要打招呼就见禾苗飞奔而来抱住我的腿,小身子直抖。

“怎么了,禾苗?”我蹲下身把禾苗抱怀里。

“娘,我是娘生的是不是?”禾苗带着哭腔。

我的心一紧,蓦地抬头看那个人,他并不移开目光,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一定不是冯小宝,他不会这样当着许多人的面给我难堪。

“你姓崔,当然是爹和娘生养的你。”没等我想好怎样回答禾苗崔扶便这样笑着答了禾苗,还走过来扶我站起把禾苗放在我怀里,“夫人,你带禾苗先回房去。”

“慢着,崔公子,崔夫人,若我没有凭证自然不会上门来要孩子的。”那人露出灿烂的笑,目光在崔扶和禾苗之间逡巡,继而又道:“即便没有证据,但凭长相,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孩子乃是我的骨血,若两位还想要证据,不如,滴血验亲吧,若我不是孩子的父亲自然与他的血不相融!”

我恨得握紧了拳头,真想一拳头打飞眼前这个人,却不想手被轻轻拍了拍,崔扶轻笑着对我说:“夫人,稍安勿躁,嘉禾是我们儿子,谁也抢不去。”然后对着那人便收了笑意道:“本来这事我们大可以不必理你报到官府任老爷做主,但,我崔家是名门望族,不想让人说我们仗势欺人,所以,今日便按你的说法做个了断,若断了从此以后你不得在外造谣生事,否则我必不饶你。”

那人脸上露出了笑意,带着些嘲弄看了我一眼。

“崔扶,我们由着他这样欺负,先不说外人说崔家如何怕人,难道你要让嘉禾平白受这个委屈么?”我抓着崔扶的手急切问道。

“难道要闹到官府尽人皆知么?就按他说的做个了断。”一直没言语的大唐律发了话。

我心里急,可崔扶却说了句让我更急的话,他对那人说道:“按你所说,若是嘉禾的亲生父亲他的血与我的便会相融,嘉禾是我崔家的小少爷,他的血生来便是高贵的,如何与你这市井黔首鲜血同放一碗中?这样吧,我与嘉禾做这滴血认亲的实验,你瞧着便是。如何?”

“好啊,就如崔公子所言。”那人笑着说道,自信满满的样子。

崔扶让人去端了碗水来,我抱着禾苗往后退,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他同我一样心里明镜似的禾苗是谁的孩子,他的血与禾苗的怎么可能融在一起。

“嘉禾,我们来证明给这个坏人看你是爹娘的孩子好不好?”崔扶哄骗着禾苗。

“好!”禾苗这个孩子居然点头答应,一边还愤愤地瞪了那个人一眼。

禾苗怕疼,爱咋呼,今天割了手指的血却一声不吭,小嘴巴紧紧抿着。

那两滴血在水里晕开,很刺眼,崔扶仍旧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割开了自己的手指。

那一滴血在我看来下落的速度是如此之慢,我的心却提得高高的,抱着禾苗的胳膊也不自觉用了力,一定要相融,一定要,我祈祷着。

那两滴血,慢慢的慢慢地靠近,渐渐地融成一片。心,终于落了下去,我抬眼看那人,很想放声大笑——虽然我不知道崔扶的血如何能与禾苗的相融,但我实在很开心。

那人却不依不饶,又看向我说道:“孩子若是夫人所出,想必母子的血也是能融的。”

崔扶冷笑一声道:“不必负隅顽抗,好,既然你不死心,我今日便再舍了儿子的一滴血让你彻底死心。”然后便吩咐丫环再去拿一碗水来,水端来了端正放在桌上,那人过去闻一闻看一看,然后才郑重地隔破了手指,那血入了水立时凝了,像个小珠子,禾苗自己挤了手指的血也滴进去,又是一颗小珠子,两颗珠子各自在一边也不动。

“如何?”崔扶冷哼着指着两碗水:“是非已分明,我崔家也不能让你白白闹了这一场,来人,将他捆好了,待我状纸写毕便扭送衙门请大人定夺。”

崔扶面上也冷冷的,我从未见他有这样的神情。

“崔扶,定是你做了手脚,也难为了你要护着自己的名声却要为我养儿子,不过我不领你这份情,儿子,我要定了,这是证据,你们拿去瞧便是。”那人自怀中拿出一封信,信封已泛了黄有了毛边儿,定是已翻看许多遍了。

崔扶拿出信瞧了瞧然后笑着递给我:“夫人,你瞧着字迹可熟?原来这人早就心怀叵测要夺我们孩儿,哼哼,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朗朗乾坤还能容你指鹿为马不成?捆了送官。”

那人平日虽有几下拳脚,但崔家这些护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会让他跑了,几下便捆了个结实,那人却不瞪着崔扶了,只看我,眼神里恨恨的:“邹晴,你夺人孩子早晚会遭到报应。”

“那么,你信这写信人之言?必定信?”崔扶问他。

“写信之人乃孩子生母,我自然信。”那人道。

崔扶点头:“哦,原来如此,正巧我手里却有一封与这笔迹相同的信,信中的内容与你这个完全不同,不过,我今日没有心思拿给你看,也没有必要,你还是到牢里听大人们怎么判吧,呵呵。带下去,管家,过一刻钟到我书房来取状子送到衙门。”

那人被往出拖,待到门口他又拧过身子,扭着,愤恨着:“邹晴,从今以后,我与你恩断再没你这个结拜兄弟。”

“休要做那垂死挣扎了,这时候还要往我夫人身上泼脏水,可恨,实在可恨。”崔扶拉着我的手轻拍两下,似是安抚。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上首的大唐律重重哼了两声:“好好的闹出这种事,我们崔家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我欲反驳两句,又无从反驳起,毕竟人家说的也对,要是没有我这个葱花味的儿媳进门崔家哪里有这许多乌烟瘴气的事。

“呵,父母亲何必如此动怒,家门之幸与不幸,不在外人来辱,若是家里人都互不信任互相算计才是真不幸。”崔扶自我怀里抱过禾苗,“好儿子,吓着了,我们回房吃糖糖去喽。”

我跟在崔扶后头,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跳得急切,冯小宝啊冯小宝,我替你养了儿子替你遮住了丑事,到头来你这样一闹又算什么呢?但凭温芷信上两句:“孩儿甫出生便被邹凤炽抱走,佯作邹晴所生,命我此时缄口不得多言”便认定是我所为,上一回,你疑我通风报信害温芷,此回……你让我彻底心凉么。

回房,禾苗见我给他买了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很快便忘了糟心事,一心一意拿了几个小竹蜻蜓到院子里玩去了。我慢慢把糖果一颗颗放进罐子里,崔扶正出神地扒一颗糖果,扒了半天糖仍旧没吃到嘴里。

见四下无人我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何嘉禾与你的血相融,与他的,却不融?”

我实在不懂。

崔扶回过神,糖果终于顺利放到了口中,他笑笑:“借我一滴血如何?”

他拿过两碗水,割了我的手指在两只碗里各滴了一滴,然后又将他的伤口挤出两滴血如法炮制,第一碗,两滴血各自成了两个小珠子互不理睬,第二碗两滴血却慢慢融在一片。

我愣住了,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

“这第一碗碗内抹了一层盐,第二碗里抹了白矾,如此而已。”崔扶说道。

“也就是说,刚才你也是这样做的?那万一,官府要求重新滴血……那该如何是好?”我慌了,果然有猫腻,万一到时候又要验证一番便露了馅如何是好?

“就算官府重验万遍我与嘉禾的血也是融的。”崔扶为我吹吹手指尖一边还道:“今日端来的第二碗水,那碗冯小宝亲自验过的,没有盐醋,可是,那碗是早早在冰库中冻过的,血滴进去照样不融的,他只知道盐醋能令血凝,却不知我还知道这个法子,呵呵,夫人,为夫的很有才是不是?”

“可你与嘉禾……”

“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小时候嘉禾割了手,我去夺他手里的小刀也不妨被割了下,血就那样融在一处了,呵呵,夫人,你放心,即便到时候不能再弄些什么手段我也自然有办法不把嘉禾让人抢去。”崔扶说道。

“我只是有些担心,看他拿来的那封信,大概与我们收到的同时,可为何偏偏等到这时他才来要孩子呢?”我不解。

“也许是温芷写好了信却没有及时送到他手上,抑或是他早早收了信要报复你爹和你,可谁都知道你爹不是轻易动得的,他也许是要花些时间和工夫准备吧,当然,也可能是受了某些人的怂恿和唆使吧。好了,崔夫人,这些小事交给为夫的就好,女人家常操心要老的。呵。”崔扶说道,我瞧见他嘴边那一闪而过的冷笑,只是一瞬,然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点点头。

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为何温芷偏偏写我爹抱走了她的孩子佯作是我生的呢,若是让小宝更恨,不如说我爹直接将孩子扔山上喂了野狗岂不更直接更令人气愤?

有些事,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一边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四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文 暴风雨般的真相

这事了了之后没几天崔家又热闹了一回,杨氏提出因自己有孕在身不能伺候崔雍周全,所以要为崔雍纳妾代其劳,虽然大唐律对杨氏也未见得有多喜爱,不过她的这一举动却让大唐律那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

大家子纳妾和买个丫环也没差什么,况且杨氏说她早已暗地里挑选了一个身量窈窕看着又能生养的好姑娘,虽是小户人家出身,行为举止却端方得体,不过两日便有一顶笑轿将那妾室抬进了门,没什么大操大办,只把那新房简单收拾了一番,被褥床幔都换成了粉色而已。

第二天,按礼妾室要行礼问安,一袭粉衫粉裙显得温顺乖巧,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能看出是好生养的。杨氏穿了一身绛红,配上她那挺着的肚子看起来竟端庄不少。这热闹的事让我堵得慌,尤其大唐律那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我看懂了她的意思“自己不争气还不学着点,我们就是做给你看的”。

像崔家这种名门望族里的少奶奶们每天除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弹个琴赋首诗赶一场棋之类的便没什么营生了,偏巧这些我都不会,那箫好久没练习恐怕也生疏不少,所以回了房我要么枯坐着要么睡觉去要么找本《女则》之类的看看,没准儿一看之下便融会贯通也能做出一件让大唐律觉得我是好媳妇的事来。

思来想去,我还是睡觉吧,那些书我小时候看过,亏了没跟着学,否则我们娘仨就得饿死一双半。于今,嫁得好,禾苗也有崔扶教导着完全不用我操心,好在禾苗是个男孩儿,若是女孩儿我恐怕也要把那针线活、三从四德之类的从头学起将来好教导她呢。

面朝里躺着,我还在想,其实给崔扶娶个妾也不错,有了妾室堵了大家的嘴以后各自日子都安生一点,我不怕人嚼舌头,可我怕人天天背后咒我,一天两天没起效,谁知道时间久了会不会我就被咒得一命归西了。

“夫人?”身边的床榻沉了一下。

我本也没睡着便答了他的话:“嗯?什么事?”

“有一封请柬邀我们去赏花喝酒,夫人可想去?”一个样式普通的拜帖垂在我眼前。

“懒怠动,你若想去便去吧。”我说道,想必又是他们那群名门子弟聚了一群到谁家玩闹,我不爱去,尤其今日更懒得动一下。

“夫人还是先看了请柬再说。呵。”那拜帖在我面前被展开,我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名字:惟白,心里如同有什么春笋破土而出。

“哦,马怀素,他不是到郿县做了县尉,怎么,是升迁了还是和你一样贬官了?”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些漂亮的字上挪开,垂下眼帘看床褥上的刺绣。

“大概同年里只有我一个不会做官的,夫人,我们去吧,正好在乐游原上,听说千金公主在此处修了一座楼,很是壮观,去瞧瞧?”崔扶的口气倒很想去似的。

惟白,马怀素,四年了,不知道变得怎生模样,大概应该已脱了一身的书生气了吧?其实我还是想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如今使君有妇罗敷亦有夫何必再做这无谓之举徒给自己增添烦恼呢,罢了,因此我对崔扶说道:“大概是着了凉,今日有些倦怠,哪里都不想去,你去了代我赔个不是。”我一个翻身坐起来,“我想起来了,上回回家邹昉管我要一样东西,我这两天翻出来都忘了送过去,也不知道耽误他的事没有,你去喝酒赏花吧,我带禾苗回家一趟。”

崔扶靠在窗边瞅着我笑:“既是舅子的事可是耽搁不得,夫人那你便回去吧,不过,你娘家忙着,禾苗还是交与我带,正好也给他们瞧瞧。”

“那你带着吧,禾苗这两天有点咳嗽,你别给他吃糖,带两只梨给他。”我嘱咐完了忽又想到,“若有个可心的人跟着照顾他我也好放心。”

我承认,我是在试探崔扶。

“夫人此言谬矣,想此前夫人偷懒时还不是我照顾着儿子?嘉禾一岁那回尿裤子,丑丫环和厨娘去市上不在,难道是夫人你替他更衫换裤又为他洗了裤子的?还有比我更可心的?”崔扶说道。

我推他一把:“只不过洗了一次裤子便整日挂在嘴边提起,羞也不羞?难道余下的时候他又哭又闹生病喂药的都是你伺候的?”

崔扶一把握住我的手道:“好吧,我承认,夫人是比我更可心的,但,也只是略胜一筹而已,而已。”

“还不收拾了快去,晚了又叫人笑话。”我挣脱他的手下了床,翻出邹昉要的那样东西,其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时之间不大好寻来,那边又急着用而已。

我催着崔扶好歹一块儿出了房门,牵着禾苗又嘱他不可吃糖,正巧走过垂花门便见杨氏带着王氏走过来,满脸挡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道天上掉了什么馅饼让她接着了。

那静娈小姐微低着头,低低唤了声:“扶哥哥,晴姐姐。”

这称呼可真新鲜,我和她怎么能排出这个亲戚关系来?

“王小姐唤错了,改叫崔二嫂嫂才对。我与内子急着出门,少陪。”崔扶的口气很有礼,起码听起来是,但他对杨氏视而不见,说话又不正眼瞧人,应该是有了气。

我便瞅杨氏,看热闹。

“你这孩子,我们是远房亲戚,你唤我姐姐习惯了,可也不能见了你二嫂子也叫姐姐啊。”杨氏忙圆场。

“小姑娘家一着急难免说错话的,再说,叫姐姐不更显得亲近么?也好啊。呵,那我们先出门了,回头再到我房里坐坐热闹热闹。”我说道。我这个正室还没什么表示呢,敢情着全崔家上下的都认为我也会跟她杨氏学么?

错了,我没有那份胸襟,为了人家夸一句“贤德”干些让自己窝火的事——我可没那么缺心眼。

只不过,坐在马车上我还是有些堵得慌,这个肚子怎么就不争气呢,不知道有什么偏方没有,好歹也要生养两个,免得将来崔雍家好几个孩子我们才一个禾苗,打架都打不过嘛!

到了邹府门口,还没下车就听见大管家正训斥小厮们,撩开车帘一瞧,个个都垂首肃立,大管家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要到好日子了,大管家能别生的气还是先忍忍吧。”我一边笑着说一边下了马车。眼看着这府里张灯结彩的喜庆劲儿骂了人可就不好了。

“大小姐回来了!”大管家居然好像还有些惊讶。

有什么惊讶的,这些日子我都来来回回多少趟了,进了大门,抓住一个丫环问邹昉在不在,丫环说早上被老爷叫到书房去了,不知出来没有呢,不过,他不在也好,我也正有事想问我爹,温芷的那封信总是压在我心头,可惜温芷死了,死无对证。

大书房门前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怪怪的,走得近些了忽听得里头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据我耳测,那应该不是拍手而应该是一只手掴到一张脸上,因为随后我就听见了女人委屈的饮泣声。

“本来就是老爷把孩子抱走的,如今人家找上门来要孩子,老爷怎么反倒生我的气。”呃,这声音,是邹昉的娘。

那孩子……难道说的是禾苗么?冯小宝又到邹府来闹了么?我的心立时提了起来,四下里看看无人便小心绕到后窗去听,那后面是墙,平时没有人去。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你给我滚出去,不,滚回你娘家去,再不许踏进邹家大门一步。”我爹的声音里火气仍然很大。

“我做过什么?我能做过什么?我又没教温芷她不检点与人有私生出这一个孽种,我又没给这泼皮无赖通风报信说孩子被您抱走给了您女儿,我不过进来劝您两句怎么反倒把这一身的气惹到了自己身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么多年来哪一天不是竭心尽力,到头来竟落得……”富二娘开始撒泼了。我听着她的话,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果然是我爹把孩子抱来给我而不是温芷偷偷派人送去的?那信又是谁写的?

“若不是你用了阴损手段,妮子怎么会落得不能生育!若不是看在你生了邹昉的份上,定早早将你休了!……”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心像被搅碎了一般的疼。不需要谁来解释,我明白了。

“谁?”随着这一声我听到窗户被大力推开的声音,窗里探出一颗头,稀疏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以及阴沉的目光。

这张脸好像是我爹的。

“妮子!你,你何时回来的?”

我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一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都是王八蛋,会遭报应的,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我恶狠狠地诅咒,咬得牙生疼。可怜我娘就这样连个儿子也没有就死了。

这个老怪物因为富氏生了儿子所以即使知道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吭声还把我们母女赶到洛阳去,心何其狠?难怪对我好,给我锦衣玉食千般万般的宠着,原来是对不起我,是赎罪。

“妮子,你听爹说……”

“从今天开始,我没你这个爹。”我看向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可却让我恨不得杀了她,至少我要狠狠揍她一顿解解气。我翻窗进去对那女人拳打脚踢,打了多少下我也记不得了,只是打着她我却浑身都疼。

等我打累了一抬手才发现手上有血,我此时恨不得打死她的,自然也就不关心她是死是活,就这个样子往出走。迎面碰见邹昉,他叫了我一声“大姐”,我没理他,狠狠瞪了一眼,为了这个小怪物她娘就加害我和我娘。

崔家的马车不在门口,不在更好,我也不想回崔家,不想看见任何熟人。盲目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想起一个去处来,我娘的衣冠冢。

四年没来,坟墓边已经杂草丛生,墓边有一块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厉害了,我狠狠拔着草,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待我拔了草又用手扒了一捧捧的土把坟填好天已经快黑了。我的手红肿起来,疼得厉害。

我想了许多,原来小宝手里那封信才是真的,想必他也是几次三番上门找邹凤炽要孩子的,不知道老怪物是如何搪塞他让他如此恨我,对,我也许该去问个明白。

天黑了,风冷了,山路上没有人,只有偶尔两声嘎嘎的乌鸦叫,像哭丧。一路没有碰到人也没有碰到鬼,想也是,我这么衰的人碰见了都要躲着才好呢。进了城已是万家灯火,我脚疼,还有些木,好在身上还有铜钱可以赁一辆马车,马车里很暗,我摸摸脸,竟然还是没有一滴眼泪。也好,免得给人看出破绽。

我盘算着要怎么办,若和邹家断了关系,本来在崔家就站不稳的我应该会直接被无视吧?而且小宝到邹家也没有要回孩子,难保他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到时候即使崔扶不休弃我恐怕崔家也会强给他纳妾的,到时候,禾苗没了,崔扶也没了,我在那孤零零的院子里有什么意思呢?

想得出神,车帘被撩开我才回过神,原来外头竟下起雨了,这时节的雨,一场凉似一场,秋天要来了。

“外面雨大,在下没有带伞,裴小姐可否许在下搭载一程?”这场景好熟悉,这个人也好熟悉。

“不许,你淋你的雨关我什么事?”我说道。

这人却不理会我的话径自跳上马车坐我对面,听声音他是在拧衣服上的水。

“裴光光,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同情心,看人淋成落汤鸡你很开心么?”

“是啊,我就喜欢看人家倒霉。”

“看我倒霉想必你高兴了许多次了,裴光光,你这是去哪儿?”

“去哪儿跟你也不顺路,赶紧下车。”我没那个心情与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闲扯。

“既不顺路,此时雨大又赁不到马车,不如这马车先送了你再送我,放心,车钱我都付了。怎么样?”

我懒得说话,随他吧,他不下车我下车就是了。车又行了一段我让车夫停了车摸出几枚铜钱给他便跳下车,雨立刻便劈头盖脸浇来。

“喂,裴光光,你去哪儿?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