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是说到天亮也分不出个是非对错啊,我决定投降,拗起来的崔扶可是很可怕的。我说有,我寻思将来我们家女儿叫个什么名字才配得上她,我顺口胡诌了一个,因为一时实在想不到,那些个和邹家的恩恩怨怨不想跟他说添堵,况且即使说了——崔扶是什么都会,可这治女人不生养的也确实难为他了。不能强人所难。

“这有何难?我们女儿将来便继承桃花爹的美貌,菜花娘的伶俐,名字自然就叫花花了,多好。”崔扶得意洋洋跟我说道。

崔花花……这名字也不要差这么多啊,以前还嫌禾苗土气,这回又弄了个花花。

“寓意倒好,可若女儿将来到街上有人大喊一声花花却是奔着一条飞奔的狗去,她可不要羞愤死了?”我说道。

“崔夫人,你可真是本末倒置,有这个工夫取名字还不如我们先让孩子出来让她自己抓,嗯,就这么定了,我们做人爹娘的要勤劳些孩子才能来得早……”

“崔——唔!”我想扑腾走开,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大半夜的,我可真没这个意思啊!

天微亮,我瞧见窗户纸的白光了,我想起身穿好衣裳却仍被禁锢着半分动弹不得,外头不知巷子里谁家的鸡叫了,慢慢开始此起彼伏起来。我忽然想到《诗经》里的那首诗,因此便推推崔扶:“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崔扶仍旧闭着眼,声音也飘忽得很,像说梦话。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瞧瞧才子,睡着都能对诗,那我就继续。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崔扶忽睁开眼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笑得很是灿烂又道:“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崔夫人,为夫的早已被罢官在家了,睡个懒觉你也不必抬出诗经来讽我,睡吧睡吧,天还未亮呢,那些独眠守空枕的鸡,咱不去管它。”

唉,我其实不过是想起身穿件衣服而已。

又过了两天,有一仆飞马而至送来了一封信,大唐律久未开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阳光,原来是我那随夫到那极南之地的小姑子夫妇蒙恩回京了。我想这下子更热闹,崔家讨厌我们母子俩的阵营里又多了一员悍将。

日子一点也不消停,我这边还没找着冯小宝,崔家那边已经给了我又一个晴空霹雳。我犹记得那天,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我在外头找冯小宝走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崔家门,遇见的人各个满面喜色,我不禁心生疑惑,崔敷如今刚行到淮水边插翅也飞不回来,难道是崔雍升了官?抑或是崔扶重被授了官职?可这不年不节的也没有特赦特派,按理也不该啊。

带着满心的疑问我去照例去给大唐律请安。又是满屋子的人,独不见崔扶和禾苗。大唐律那张平时板得没有一丝褶子的脸此时像皱了的丝绸,王静娈小姐与她同榻而坐,她的手紧握着王小姐的,生怕人家跑了一样。那王小姐的脸红得如同沧州的秋枣,艳艳的。

“皆大欢喜” ...

满屋人都用那种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你那肯定感觉不会很好,我就如此,脑子里第一个念头——这事儿定然与眼前那羞怯怯的王小姐和崔扶脱不了关系。最可恨的是这知道的人没有一个打算告诉你,就那么笑盈盈地瞅着你,像是一边拿着鹅毛挠人脚心看人难受还一边与人做出友善的表情来一样。

恶心透顶。

大唐律说,这是件大事,还是等全家到齐了再说吧。

崔扶到了上灯时分才回来,身后跟着小大人儿般的禾苗,彼时,全家都等在中厅,一边候着开饭一边等着崔扶,当然,表情各异,有欢喜的有羞怯的有等着看热闹的,我想来想去决定摆出一张“不甚在意脸”,崔扶说,于自己不利的事儿要化繁为简,我能想到的就是别让人瞧出我心里想什么,那样也就不至于生出许多事来烦我。

“咦,大家都在啊,你们吃,我和嘉禾去逛了夜市,吃过了。”崔扶笑着说道,禾苗在他身边微微点头,看一眼大唐律便低了头,似乎仍有些畏惧。

大唐律终于亟不可待的把事情挑明了。

天后娘娘天恩,听说当年王静姝小姐与崔扶两情相悦终不能成眷属最终天人永隔圣人之心甚怜之,闻其妹容貌殊与姊同,决定成全一对神仙眷侣,以成就一段佳话。

普天之下也就武皇后娘娘敢打我们大唐陛下的脸了,妻纲大振,可喜可贺。

大唐律复述这一段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瞧,眼睛里的光啊,我一个恍惚以为看见了洛阳城外乱葬岗晚上那些个鬼火呢,我冲她笑笑。

我就不信,婆娘打了皇帝汉子一巴掌之后还能再打个鼻青脸肿。

天后娘娘开恩,小娘我还是天帝钦赐呢,谁比谁差?我掐着自己的腿没让自己的头侧过去看崔扶,我不怕别的,就怕看见他那又恍惚了的神情,我怕刺瞎眼睛。

大概是我的表情害得大唐律本来昂扬的情绪一下子没了宣泄口,是以后面的话说得极不情愿。

天后娘娘说了,两位美眷不分妻妾、大小,两妻并重,望日后和睦相处。

看吧,我就说婆娘打汉子也不能一点不顾面子。

我偷瞧王小姐一眼,头愈发的低垂,要含到胸腔里似的。我的大伯崔雍一直未言语,只是稍稍偏了头看角落里那高高的烛台,我那妯娌杨氏高兴得不得了,一边恭喜大唐律一边又恭喜她小叔崔扶,一边又说了一句话:“那日静娈无意中把弟妹错叫了姐姐,没想到今日竟真有这样的缘分呢。”

我呸。

“上天注定的,呵,要不,这世间有几个能生得姝儿那样容貌的。”大唐律说道。

就我所知有那样容貌的西施、貂蝉、王昭君,都没好下场,哼。

此时,我旁边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乍响起还吓了我一跳:“西施、貂蝉、明妃个个不都没落好下场么,还不如生得平淡些好,活得长长久久,也应了百年好合四个字。”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亲两口子,崔扶啊崔扶,你真是深知我心啊。这好时机我怎能不去看看大唐律的脸,有趣,甚是有趣。当然,我这“不甚在意脸”还是要摆的,坚决不能流露出一丝喜悦。

崔扶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儿,说从前有个人特不会说话常给人添堵,邻居家新添了丁,家人嘱其不可开口,喜宴上,此人默不作声,直到宴毕,此人才道:各位可都看见了,我今天一句话也没说,将来这孩子死了可不怪我。

我这相公,美则美,说话太直,不好不好。这话怎么能在饭前就说呢,到时候人家真死了孩子还不算你身上么?

这顿晚饭,个个脸上都蒙了瘴气一般,集体食不下咽,我虽然捡了个笑话——可,我家里眼看也要添丁了,愁得慌。

不欢而散。

禾苗两条小腿紧捣腾着跑到大前头去了,崔扶说是刚在夜市上买来的吃食让丫环们送回房了,他定是又馋了。我没接崔扶的话,兀自想着我自己的事儿,耳边隐约听到一个“重”字,我斜眼瞅瞅崔扶道:“那珠圆玉润的身段哪是我这竹竿子体重能比的,并不了重。”

“夫人,我是说夜深露重……”

“夫人?该改口叫晴夫人了,崔相公。”我觉得自己口气有点酸。

“不妥,我一向觉得女子闺名后加夫人二字不够端庄,浮。”崔扶说道。

不这么加难不成一个崔邹夫人一个崔王夫人么?真是越想越让人糟心,索性不想,快步越过崔扶往房里去,刚才吃不下东西,这会儿又饿了。

禾苗在,崔扶也没与我说什么,待躺下了我翻个身背对着他,刚才又吃多了,堵得慌。

“崔夫人,我考考你。”身后崔扶如是说。

“困呢,明天再说。”我答。

“好夫人,来,说完了再困。”崔扶把我搬起来跟他对面坐着,“夫人,你读过文君的《白头吟》吧?背来与我听听。”

大晚上的这不是闲的么?不过反正我也堵得慌呢,背吧。背完了崔扶又问我:“崔夫人,这诗中你最喜欢哪两句?”秋水般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心下一紧张便答道:“最喜欢,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崔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像天边一闪而逝的闪电,他居然伸手拽了我一把头发过去,低头仔细看着,想从里头看出些什么宝贝似的:“崔夫人,你还记得我们结过发的?”

“当然记得,害我差一点便失了态。”差一点尿了裤子。我说道。

“那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什么与结发有关的话?”崔扶问我。

我想了想,哦,想起来了,那会儿卢琉桑老丈人毒杀了老丈人的外甥女,不成想外甥女又是皇上的心肝肉,所以皇上把卢琉桑老丈人弄死了,又让卢琉桑休妻来着,为此我和崔扶还讨论过一番,我记得崔扶说的那句话。

“既结发,不离不弃。”我轻声念道。当时没觉得如何,此时,这四个字在舌尖真是重逾千钧。如今这状况,不需离也不需弃,只是“并”。也并未违背誓言。

一只手在我面前摇晃,我回过神看崔扶:“作甚?”

“不做甚,只是觉得三个人有点挤。”崔扶说道。

“啊?禾苗不是早自己睡了么?”我答。

崔扶戳我脑门一下然后指指床:“你瞧,我们的床大不大?”

“还行,比我家的床小点儿,比我在洛阳的床大点。”我答。想不通崔扶这都什么跟什么,反正他时常都是这样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

“嗯,你看这床睡两个人正好,三个人便挤了,一个人又孤单了,是吧?”崔扶问道。

“崔相公,你别绕弯弯了,大晚上的我吃得多,脑子不转个儿啊。”我说道。

“我最喜欢白头吟里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心人,一心一人,白首不离足矣。”崔扶稍稍往前凑近了点儿,两手忽然捧住我的脸,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凶巴巴:“邹晴啊邹晴,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地还一脸懵懂样?难道你……你非要我说……”忽地,我眼前盛开一片绚烂的桃花,红粉红粉的,“非要我说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么?说了,我说了,你怎样说?”

我……

“崔相公,你这口气好像禾苗耍赖。”我笑。

“你还笑,你说,怎样?”崔扶又往前一点。

“崔相公,你刚才铺垫了那么多意思是不是就算王小姐进门了你也不会碰她的?”我仍旧笑,不知道为何忍不住。

崔扶摇摇头又坐回去说道:“当然不是。”这话听着真是让人立眼睛,我也没明白他这是什么路数,崔扶又道:“譬如吃饭,一只碗便够,何须多摆一只在旁,让人撤下去便是。”

“两碗不都尝过怎么知道哪个更合口呢?唉,况且,这碗是天后娘娘端上来的,说句大不敬的,如今这天下,怕是皇帝也不敢把这碗饭给端下去的,那饭,吃不吃都得那放着。”我不是存心抬杠,只是说个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这事咱还是别说了,板上钉钉的,谁也拔不下来。困了困了,睡吧。”

我又躺下了,过了片刻崔扶靠过来紧紧贴着我的后背,环着我的腰轻声说道:“不管什么代价为夫的都会保护好我们的家。”

“哪怕牵连很多人也牵连自己么?”我问道。

崔扶“嗯”了一声,很轻。

“崔相公,我觉得如果你真敢那么干,第一第二挨着被押出去砍头的非我们夫妻俩莫属,为了不让他们得逞咱把自己折腾到地下去?你觉得合算么?”我说道,武皇后那是一般心肠么,亲哥哥、外甥女说咔嚓不一个都没落下么?

“不会的,放心崔夫人,我崔扶会是做那种蠢事的人么?实在大不了……呵,不说了,睡了,放心睡了。”崔扶就那么抱着我,两个人都不说话,但我知道其实他也没睡。

这件事难办了,如今这个形势我是不想回头去求老怪物的,况且这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找谁疏通关系也没用的。可我,真的不想崔扶手边再摆一碗和他小时候爱吃的米饭一样的饭碗。人是有感情爱怀念的动物,何况还是曾经年少时不掺杂任何目的的爱恋,谁忘得了呢?就如同马怀素之于我,不去想以为自己忘了,但偶尔听谁提及这个名字心里某个角落也会有一丝不舒服。到时候,王小姐进了门,名正言顺的正妻,时常相对——崔扶对我都可以天长日久水到渠成,对王小姐,我简直想都不敢想。那时候我如何自处?笑着成全?我做不到。

这些个理由是我作为女人的妒妇的私心,抛开这些我只怕崔扶真的去做一些招惹武皇后生气的事,一个连自己汉子脸都敢打的人怎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进士,碾死他不比抬脚碾死蚂蚁多费多少力气。为此而搭上性命多么不值当,我自小就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明年还能吃饱饭活着更重要的事了,活着就有希望,可我们这件事,只要武皇后不死这件事就会如同死结一样打不开。

我自己一直是怕死的,看样子崔扶不怕,可我一点不想他死,可他的语气又是要做刀口舔血的事儿,我提心吊胆,可到底我还是无能为力。是啊,其实除了有个首富的爹我邹晴还有什么呢?市井里混来的那些个手段于事无补。

其实,自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生养以来,有个念头一直隐隐约约在我心里:长安我若没有来过多好,那样我在洛阳或者嫁一个卖炭的或者一个肉铺的,简简单单的吃了上顿还有下顿也不用想着什么仇恨多好。这里,我实在应付不来了。

看起来很麻烦很恐怖可能会死人的事其实很简单,要么我妥协要么我滚蛋。而我,从九岁开始就知道妥协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欺辱降临。我能选的只有滚蛋。离开我不想离开的崔扶,离开我舍不得的儿子禾苗,这样,崔扶就不会有掉脑袋的危险了,没了我这出身不好的娘亲,我的禾苗应该再也不会被轻视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会牢牢地生根发芽并且再也挥之不散了,离开,是一件从自己身上剜肉的事,疼的很。

这些天,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崔扶不在的时候我翻箱倒柜找当年温芷写来的那封信,脑子里乱竟然连当年到底有没有把信烧掉我都记不得了。好在,我找到了,信纸已有些泛黄,看起来不像伪造的。

大唐律说,天后陛下准了崔扶和王小姐中秋去谢恩。

中秋快了,邹昉成亲的日子也快到了。作为大姐我还是回去看看吧,毕竟邹昉并没有得罪我,要说邹家人里也只有他还当我是邹家人了,看看吧,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再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见呢。

邹昉成亲那天是八月十三,崔扶与我带着禾苗一道回去的,显然天后娘娘那“两妻并重”之说也传开了,起码老怪物和邹昉是知道的,对着崔扶,我见老怪物脸色不甚好但又忍着不发作,很别扭的样子,邹昉有些高兴,谢我能回来,只是说话时候头是低着的。

崔扶也在邹家待到十四,到了晚上崔家的人来接他,我说你们明天都进宫谢恩,我自己在家过节多没意思,在娘家过还热闹一点,放心,我明晚上就回。

74 谁与我同行

八月十四的月亮真圆,我抱着禾苗在院子里看月亮,后来禾苗睡着了我便抱他回房了,脸蛋晒得有点黑的小家伙一点也不丑。他睡了我起身去磨墨写信,给崔扶的,还有一封是给大唐律的,信都不长却费了我好长的时间,丑丫环过来剪了两次灯花一边还说:大小姐,写字也不在这一晚上,睡吧,夜深了。

八月十五,我知道崔扶是未时觐见,那必定是午时便要走的,我带着丑丫环出门说去街上走走,让老怪物帮我看着禾苗,老怪物看我的眼神有些怪,问我到哪儿去,我便哼他一声:“还能上哪儿去,人家送我这么大一宝贝逢年过节的也总得有所表示吧?”老怪物便不说话了。

街上很热闹,丑丫环很高兴见了什么都要上前看看,我买了几样小玩意丑丫环说小小少爷一定喜欢。是啊,我知道他会喜欢,快到宝光客舍,我给了丑丫环一串铜钱让她去买些胭脂水粉什么的,午时初上在坊口等我。

虽然脚程很慢,但到了宝光客舍也才巳时二刻,伙计们的脸都很生,当是换了的一批,我说找冯东家做笔买卖伙计便颠颠让了我进雅间颠颠去请小宝了。

冯小宝进门的时候无声无息,见了我来脸色冷了下便扭头看向旁边。我说小宝,这是我第三趟来找你,前两次你都不在,一直很忙吧?冯小宝闷闷地从腔子里说话似的:“你还找我干什么?”

“给你看样东西啊。”我从袖中拿出温芷的那封信推到他面前,“我先告诉你,这信确是温芷写的,不过是邹凤炽用婴孩儿的性命相挟逼她写的。”

冯小宝已经看完了那简短的信,手指节都泛了白,眼睛像充了血一般:“你在推脱么?”

我摇摇头,小宝啊小宝,你一点都不相信我了。

“邹凤炽夺了这个孩子确实是要抱去给我养的,因为,因为我根本不能生养,这件事一直以来只有邹凤炽和他的妾富氏知道,连我娘都不知道。我也是你找上门来之后回去无意中听到邹凤炽的话才知道的。当初,这个孩子被送来的时候我和崔扶一直以为真是卢公子的,我还曾想把他送回卢公子府上的,崔扶不同意,也是,武家的人没一个是善茬儿,这孩子若是进了那府想必离死也不愿了,所以我们便先将他养着了,后来,孩子快一岁面貌根本就不像卢琉桑倒像你,我是知道你和温芷的事的,所以觉得这孩子应该是你的,可我又想不明白温芷为何那样说,现在都明白了,她只是必须得这样写才能保住孩子的命。”我真的不想解释,面对一个已不相信自己的人说这么多总觉得有些不值。

“你既然断定孩子是我骨肉,为何回京后不将孩子还给我?我看你还是有私心。”冯小宝恨恨的,我理解,若是我我也恨。

听他这样说话更让我心冷了一层:“还给你?你以为是一串铜钱包好了给你就行么?禾苗快三岁的时候崔雍去了上虞,难道我们说这孩子是我爹妾室和别人有染诞下的么?邹家的脸面何在?若我爹知道了他会放过你么?小宝,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没关系,禾苗一时半会也还是会在崔家,我也知道这些日子你定是拖了许多关系用了许多手段向要回孩子,若你非要如此便去做吧,我不拦你。趁着禾苗还小,趁他还不知道一个名门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和好声名、还不知道有个天下闻名的爹爹会是什么样的荣耀、还不知道他自己不堪的身份之前把他带回你身边,长大了你就随便编个谎话骗骗他,以你的头脑,这宝光客舍定是要做成大买卖的,将来禾苗便子承父业也没什么不好,禾苗这孩子很聪明定不会辜负你的。”我想了想,想笑,“也许,崔家的人希望你把他带走,他们并不需要我这样出身的媳妇生养的孩子,他们自然更不希望他将来会继承崔家几百年的家业,你带走禾苗正好皆大欢喜了。好了,话说到此,何去何从你掂量着办吧,我裴光光与你结拜以来自认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禾苗的是也一样,我并没认为做错什么。我想,你也不会十分想见我的,两人离了心生意便不好做了,不如这样吧,今天你把这店铺十之四的收益给我,我写一纸契书给你,以后这客舍与我两不相干,可好?”

冯小宝攥着信定定地看我,而我,胸腔里闷闷的却只想笑,我打量这店果然越见高档了。

“你既不是心里有鬼,为何我几次上门找你相问你都将我驱之门外?”冯小宝问我。

我吃了一惊:“你上门找我?可是,从未曾有人来知会过我,那些撵你的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我此时才明白冯小宝为何如此气愤,原来竟是如此。

冯小宝不答我的话反陷入沉思,眉头忽而紧皱忽而松弛,最后一拍桌子吓了我一跳。

“原来,原来——”冯小宝反复念叨。我愈发不解。

冯小宝推门出去看看四下无人重又回来坐下小声问我:“你们崔家有内鬼。”

我不置可否笑笑:“若是针对我的,崔家恐怕只有崔扶和禾苗不是内鬼。有什么稀奇。你告诉我那撵你的人何等模样回头我也提防些。小宝,你这样说,是信我的意思了么?”

我看看刻漏,已近隅中,我还要赶着去见丑丫环嘱咐她一些事。

“信倒是信,只是心里……”冯小宝看我一眼便低下了头。

“信便好,不枉你我结拜一场。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崔扶要进宫谢恩,我回去叮嘱他几句。小宝,禾苗的事你好好考虑一番,他是你的儿子,他的前程你来决定,若你要带走他就来崔家,我们会把孩子还给你。”我站起身,小宝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我想见见他。”

“待你做好决定再说吧,如果你要回了他岂不是天天可以看见?”我说道。不能应承什么。

我与冯小宝道别,他说会追查出内鬼是谁,我问他如何去查他便只说:“自是有我的办法,因为那鬼派人与我通有无,否则如何最后一次我便进了崔家大门登堂入室了?”

“那好啊,如果你查出来就告诉我,让我和崔扶提防着些。我先走了。”

我到了坊门口,丑丫环早已在一棵树下定等着,正摆弄手里那些个胭脂水粉,我推推她,从怀里把那封好的信拿出来放进刚才的买的一个漂亮木盒里然后嘱咐丑丫环:“这是我爹拖我转给老爷和夫人的信,你现在就回去,亲自交到他们手上,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们当你的面看信,知道么?”

丑丫环不解,看着我:“小姐,你不回去么?”

“小小少爷还在邹府呢,我回去吃个晚饭再带他回去,哦,到时候二少爷回来,你就跟他说我说的,不用来接,丢不了,让他别担心。”我还想嘱咐她告诉崔扶小心内鬼,想想作罢,丑丫环一定又要问为什么,崔扶那样聪明的人不会不小心的。

我让丑丫环坐了崔家的马车回去,看着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处,我的心一紧一紧的疼。

其实,我很想去皇宫外再看一眼崔扶,可我不敢,怕看了就会舍不得走。

日头很大,我匆匆进了一家衣帽铺子买了两套胡服衣帽又找了地方偷偷换好,这样的装束在长安城里一点也不惹眼,况且我又不是肌肤胜雪细皮嫩肉,应该也还不差,趁着还能出城门赶紧走才是。

我还没学会骑马,骑驴就太扎眼了,所以我赁了马车并一个车夫,心中十分后悔,早知今日,在上虞时就让崔扶教我骑马好了。我让车夫卯足劲赶,车很简陋颠的又十分厉害,出城门没多久我已经腰酸背痛了。

“吁!”车夫的声音。

车停下了,我心里打了下鼓,不会刚出城就碰上劫财的吧?庆幸我好在还带了把刀防身。

“为何停车?”我强自镇定问道。

“一只小鹿横穿大路,给它让一让。”车夫如此答我,似乎是压着嗓子在说话。

我还是不甚踏实,因此偷偷靠近门边掀了帘子来看,一下子认出这根本不是刚才的车夫,那车夫衣服破旧,颜色灰暗,此时这位虽然头上也带着遮阳遮雨斗笠,可这衣服显见是新的,而且与我一样是件胡服。

不用问,刚才定是他拦了车把车夫丢下去抢了这车,难道目标是我?这是谁?不管是谁,我总不能让他掣肘,取得先机才好。我小心翼翼拿出刀慢慢靠近他的脖颈处,没想到他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说道:“裴光光,你若想顺利离开长安便老实坐好。”

“你、你、卢……”就算此时这车夫是崔扶我都不会如此惊讶,可这鬼缠身的卢琉桑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从今天起我就和你一样亡命天涯了,裴光光,你带够钱了么?”

“你,亡命天涯?怎么,又和谁家爱妾纠缠不清被人发现了要取你这风.流命啊?”我问道。

“我倒没和谁爱妾纠缠不清,托你这张乌鸦嘴的福,做了回绿头王八,奸.夫淫.妇合伙做法要害死我呢,亏我明白的早装了几日鬼上身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否则,没准儿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周年祭呢。”卢琉桑说道。

如果我刚才是惊讶,此时我想说我被一连串的惊天雷劈在脑壳上都不为过。

卢琉桑什么人啊,居然也有人敢让他当王八?而且还吓得他装病逃出长安,那来头……我蓦地打个冷战想起了几年前那死去的魏国夫人,难道这武小姐竟也效法贺兰魏国投奔那姑父的怀抱?想想太让人周身发寒了。

“是她姑父?”我试探问道。虽然知道这事问了实在不好,但我实在好奇。

“啊?哈!你傻啊裴光光,贺兰氏血还没冷呢,你当她吃了熊心豹胆了?”卢琉桑居然还笑。这人脑子一定被气坏了,有毛病了。

“算了,我不问了,是谁跟我也没关系。不过,卢琉桑,我先跟你说清楚,等到了下个驿站我换了马车我们便分道扬镳,别跟着我。”我说道。我要去西域寻药,他,估计也就是找个僻静地儿躲几天,等有了机会回头收拾了狗男女然后继续做他的官去了。

“不行,我身无分文,不跟着你会饿死,反正都亡命天涯了,你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就是了。”卢琉桑嬉皮笑脸说道。我愈发肯定他脑子出了问题,试问一个正常男人,管他喜不喜欢他妻子,那总不会看到妻子与人有染还这么兴高采烈的吧?别说男人,就我一个女人,想想崔扶可能去跟那王小姐如何如何我都恨不得掐死王小姐。

“那不成,我带的钱也不多,只够我一人花的,况且,你是煞星,被你跟着会倒霉的,我可不想葬身沙……”我打住话头退到车里,掀开帘子看看日头,日头偏了一点,崔扶此时应该快到宫门口了吧?大唐律应该也火速派人将信送到崔扶受伤了吧?

崔扶,别做傻事,我知道你聪明,可武皇后玩了四五十年的阴谋了,你的手段不够,就算为了我为了禾苗,你一定要听我的。一定要!

我两手握着默默祈求上天,只是,心却还是擂鼓一样的跳着。

沙漠之行 ...

我要往西去,走过万里沙漠,去到每一个有人烟的城池寻找可以让我做一个真正母亲的药,很艰辛,也许会再也走不回来。可是,眼下这是我心中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