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阳关走,人烟渐稀风沙渐大,像膏药一样甩不掉的卢琉桑说,出了关可别哭,半夜里的沙漠里哟风沙大的鬼哭狼嚎,还有毒蝎子到处乱窜,让它们咬一口不死也半残,还有那沙暴,遮天蔽日哟,没准儿就被沙子掩埋直接变成干尸了。

我懒得理他,行了这些日子无论我说怎样难听的话他都跟没听见一样,脸皮之厚让人哭笑不得,索性我也不理他,他这样的公子哥儿进了沙漠两天就会转身跑了。

在到阳关之前我们碰到了一个商队,领队的是个脸上有刀疤的黑脸汉子,见了都让人不自觉退让三分,卢琉桑居然跑去跟他打商量跟着商队走,黑脸汉子只扫过我们俩一眼就坚决摇头否定了,卢琉桑把那人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然后又跑回来跟我嘀嘀咕咕,说让我拿钱买四头骆驼,等将来跟商队分开时把骆驼给领队的就行。又罗里吧嗦跟我说独行沙漠,尤其我这种没经验的就相当于自杀之类,我问四头骆驼多少钱,他说了个数目,我差点瞪出眼珠,十分怀疑卢琉桑其实和刀疤脸是一伙儿的,等到了地方他俩一人分两头骆驼。

不过,他说的也对,我自己进沙漠那不就是送上门给毒蝎子吃么。

阳关,独立在隘口,远看有些萧索,进了隘口却发现无比的热闹,各色的人各式的衣裳各种语言,当然,有许多我和我一样扁平脸的中原人。出关验证,那刀疤脸显然已经和这些守卫极熟了,我和卢琉桑都被换了名字,我叫裴桂花儿他叫桑路,出了关卢琉桑一张嘴就是“桂花儿”,恨得我牙痒痒。

现在我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想崔扶、想禾苗,从睁开眼睛一直到晚上满身风沙的睡去。崔扶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话顺从了呢?小宝到底有没有带走禾苗呢?崔扶会不会也如同我一般睡不着惦记我呢?哦,他不知道我去哪里,想必就算想也不会想到我每天风里来沙里去的吧?

想着想着,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么大的长安、那么多出城的路,为何卢琉桑都能在同一天、同一条路、同一个时候开始亡命天涯呢?我问卢琉桑,卢琉桑左看右看发现没人注意我们才小声说道:“桂花儿,你以为就你聪明么?中秋节连子槿都能进宫谢恩,那奸.夫淫.妇难道不会被宣召么?况且,那样的好日子,他们两个禽兽即便散了宴也要找一处地方快活的,自然不会那么早回来,我不趁那时候跑更待何时?第二个问题,连你这么笨的脑袋都知道要逃到茫茫沙漠里,难道我就不知道么?你看,就从那个城门出来最方便,碰见你纯属偶然,不过,也是老天爷可怜我桑路,让我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碰见了你这个小财神。看在熟识一场的份上你定不会忍心我饿死街头的。”

“我忍心,是你死皮赖脸跟着我的。”我说道。他这些理由听上去好像有道理,但是我信——才有鬼。不过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是不打算告诉我实话的,所以我也不费力问了。

沙漠里变化多端的天气我终于见识到了,黄昏时分,沙漠里凉快些了,刀疤脸却不令商队前行,我很好奇,问卢琉桑,他说,等着看不就知道了。

我们等到了一次大沙暴,那橘红的天霎时就如同泼了墨一般,风裹挟着沙子猛烈的吹过,隔着不算薄的衣服仍旧打得肉疼,眼睛根本睁不开,眯了条缝儿,漫天的黑沙黑风,一下子让我想起了阎罗地狱,想必凄惨可怖程度也不过如此了吧?

骆驼都跪在沙上首尾相连,我们靠在骆驼背着风沙的一侧裹着毡毯,恨不得把自己包起来。我缩着脖子,祈祷沙暴快些过去,忽然头上被蒙了一块儿毡毯吓了我一跳。“别动,小心沙子把脸刮破相,本来就不甚好看。”我知道卢琉桑一定是吼着说的,但风声太大,听进我耳朵里也不过是寻常音量了。

我推他,生怕他又像以前一样偷占我便宜,卢琉桑的胳膊却像铜铁一样……我心里想着如果他敢占我便宜回头我就再给领队钱,让他把卢琉桑一个人扔大沙漠里喂蝎子。

鬼哭狼嚎的声音渐渐息了,我耳边渐渐听见卢琉桑的呼吸声,再推他一把他便探出个头去看看外头,然后把毡毯拿走并站起来,我愣了下,他那一身沙子几乎把腿给埋了一半儿,那他是拿自己的毡毯护着我的……

“桂花儿,我知道你刚才想什么呢。信不信?”卢琉桑问我。我瞪他一眼。算他还识相。

“想把我喂蝎子,没门儿。”卢琉桑语气甚至有些赌气的。

天空又洁净起来,点缀着闪亮的星星还有一个圆圆的大月亮,放眼可以看出去很远,平静的沙漠看起来竟如此美。我们一伙人凑一堆围着火吃胡饼,噎得慌就打开水袋小心翼翼喝上一小口,到了沙漠方知水之珍贵。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商人还真淡定,竟不讨论这些货物卖掉之后可以赚多少钱,也不讨论家人,只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刀疤脸居然有绝对的领导地位,怎么说呢,其他人对他就像兵卒对将军的服从一样。我跟卢琉桑说,他们看起来不像商人倒像军人,卢琉桑偷偷说他觉得更像匪徒。

后来,我们又遇见了沙漠里的流匪,是人高马大的突厥人,凶狠无比,可,居然被这商队的人一个不留的灭掉了,当然,卢琉桑没让我看到这些,他又故技重施拿毡毯蒙住了我的头,等他放我再看外面,沙漠上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是被他们夺来的突厥刀上的味道。

经此一事我可真是提心吊胆,卢琉桑这人什么眼神啊,菩萨保佑让我活着到西域找到药吧,我还想睁着眼睛再看看我的相公和我儿子呢。

再后来,我很惊喜于看到沙漠里的绿洲,那样的生机盎然。刀疤脸带着几个人几头骆驼去那小小的村落里了,想必是要卖掉一部分货品,刀疤脸回来的时候说今晚去住店好好吃喝一顿再上路,而这天杀的领队居然只给我和卢琉桑定了一间房,我让卢琉桑自己再去定一间,结果店家说客满,有这一间就不错了。刀疤脸露出一个惊悚的笑容对我说:都知道你们是两口儿,还不好意思什么。

晚上,卢琉桑说他去房顶看星星赏月亮,让我安心睡。都快十月的天了,沙漠里夜里的冷我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卢琉桑最近好像有点气不足,再冻一个晚上要是翘了辫子可怎么办?我本来就有点怕刀疤脸这一伙人,没卢琉桑壮胆——我可不想哪天忽然起来只剩我一个人睡在沙漠里喂蝎子。

我和卢琉桑一人披一床被子分别靠着床两边——坐着睡。卢琉桑说,桂花儿,进沙漠这么多天了,你想家么?我本来有些迷糊中正梦见崔扶和禾苗跟我说话,他这一问让我顿时眼睛酸了酸,没答。

卢琉桑又说,桂花儿,等走完这一趟你还回夫家么?

我说关你什么事,口气很差。这个人一定是要嘲笑我丈夫有两个正妻的。没成想,卢琉桑下句却是:“回去吧,崔二是个好相公。”

我睁眼,因为油灯燃着所以我看得见他的脸,很真诚的样子,那黑釉珠子上并没有一闪而逝的三彩亮光儿,这样表情的卢琉桑,似乎进了沙漠我已见了两次。

“那当然。”崔扶当然是个好相公。

卢琉桑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意思是不想接我的话了。

“你呢?回来还要做官么?”我问他,卢琉桑是个官迷。

他仍旧没睁开眼睛,嘴角的笑意倏忽隐去,半晌才答我的话:“回来的事回来再说吧。”然后便彻底不理我了。

我也不自讨那个没趣,闭上眼继续想我的禾苗,一定又高了又壮了,不知道有没有想我这个娘亲。

慢慢的,沙漠的日子我已经懒得去计算日子了,只是每到一处城池我都要去奔去药铺和医馆,打听有没有我需要的那种药,曾经,有两个大夫问我曾服了什么样的药,我把知道的那一点儿都说了,他们表示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还是开了些药给我说或许有用。

我的铜钱早花光了,只得去当了怀里揣的那些个值钱的小物件儿换药,好在在这里也卖得出高价不至于吃亏。我每天都吃这些难吃的药丸或者药粉,卢琉桑问我,我说强身健体。

开始,卢琉桑总会跟着我到医馆再被我给撵出去,后来他渐渐不跟我去了,等我回到商队的地方,有时他比我回来还晚,而且,渐渐地他偶尔会背着我吃一些东西,看不大清楚,一来他动作太快,二来他躲人太有技巧。只是,即便如此,卢琉桑似乎又瘦了些,脸色也愈发不好,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点头,然后马上安慰我:放心,死不了。我说有病得治,看在熟识一场的份上我怎么也不能眼看着你把命留在沙漠里。卢琉桑很鄙视我,说他带着名贵的补药呢,怕我抢所以都背着我吃。

有什么补品能把人吃得气色越来越差呢?

后来我曾试图偷偷跟踪他,可没一次成功,他总是很巧妙的甩掉我,再后来,我试着到那小小城里的每一个医馆去问有没有一个中原来人来瞧病,得到的答复一律是没有,即便有,听他们所形容的也不是卢琉桑。

我有些担心,卢琉桑有些不大对劲儿。

到了姑墨的时候,卢琉桑气色好了不少,还有心情给我讲故事,讲了一段生死离别,听的人心里闹得慌。

“……这刘生到了这城中已是身文分文,穷困潦倒,觉重返长安已是奢望,所以他想到了死,没成想,刘生运气好,遇见了一位同乡,将他引荐到粟特城一个崇尚唐文化的豪富家做了西席,这豪富之家只有一子一女,刘生教的便是那小公子,小姐据说喜欢游玩,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在沙漠和西域各国里行走的,有一天,刘生给小公子讲了一段左传故事,讲完了听得一阵女子笑声,那女子是典型西域女子长相,高眉深目,十分艳丽,未过几日,这位小姐也来听他讲故事,慢慢对他眉目传情,刘生在长安时也有一位青梅竹马对这女子的情意自然知晓的,可他还想着哪天能回到长安去,是以,虽然他也有些喜欢这小姐却也不敢表露什么,不过,这小姐乃是豪爽女子,喜欢了定要十分尽力,乃至于连那醉酒之法都想了出来,后来,小姐有了身孕,富豪因喜欢刘生的才华所以便给两人成了亲。后来,刘生还是十分想念长安,想念起青梅竹马来,那小姐见他日渐郁郁也心知肚明,她本是大度女子,所以便同意让刘生回长安将他未婚妻子接来与自己平起平坐,并且给他带了许多许多金钱让他带回家乡熟悉的物件儿,刘生有了钱终于跋涉回了长安,见到了未婚妻子上门提亲,虽岳父母极力反对,但无奈这女子乐意所以只得完婚,在长安住了三个月,西域那妻子早托人带了信催他回去,所以他打算置办些东西,没成想,在一次出门见曾经有恩于他的朋友之后就再没回来,后来被发现暴尸在街头,身上的那些金银宝贝早已不知去向,官府查了许久也没有所获,只得将此案高悬,刘生的妻子此时已有了月余的身孕。”卢琉桑的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

“后来呢?”我问卢琉桑。

“后来,这女子十分有主意,瞒了身孕改嫁了,诞下一男婴,被后嫁那家爱若珍宝。”卢琉桑笑着,又问我,“你觉得这女子做法如何?”

我摇摇头。没法回答。

“真好骗。”卢琉桑哈哈大笑,就差抚掌捶地了,“什么都信,连我说小时候给你吃过荔枝你也信,我这样的人可是没同情心的,即便真看见你被你爹揍了也定是自己吃着荔枝看热闹的,再说,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小时候一定长得不出奇,我怎么可能把昂贵的荔枝给一个丑丫头呢。真好骗。”

卢琉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一条儿,这辈子吃过什么好东西都记得!”

后来,卢琉桑问我到底要去哪里,我说不告诉他,卢琉桑就用一种诱惑的口气跟我说:“去粟特吧,替我去找个人要钱,这人欠了我好大一笔钱,他已认识我,定是不肯见我的,你去了帮我把钱要来,咱们俩五五分,如何?”

“我又没穷疯了,不去。”站起来回房睡觉。

第二天,商队要出发了,没见卢琉桑,我问刀疤脸,他面无表情的说:“你们交钱的时候只说跟着商队走,至于你们什么时候走、路上出什么意外我可管不着,哦,对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一封信,捏一捏,很厚。

返程

我拆了信,里面除了一张信纸还有一个小些的蜡封信封,写着“尚唐启”,我不便看,只看那一页短短的信,还是让我去粟特城,若是能把这信交到“尚唐”手里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大笔金银到手。只写个名字,难道让我满城挨家挨户去问么?

粟特,石姬就是粟特女子,那里的蒲桃酒很是好喝,虽我不大喜欢喝酒,但崔扶说不错,不如我去瞧瞧也好,反正眼下去哪里也无所谓。我收好信,壮起胆子问刀疤脸商队要到哪里,刀疤脸说波斯,我对波斯有多遥远不清楚,问他是否经过粟特他点头,然后说“再加一头骆驼”,这明显是看我现在形单影只才加价的,卢琉桑不在我没什么底气,只得委委屈屈地在经过一处小城时又买了一头骆驼,价格贵的离谱。

天气愈发寒冷起来,刀疤脸他们从行李里面拿出了厚厚的皮毛衣服,我寻思又该痛宰我一顿了,没成想他把两套厚得像缝了两层皮毛的衣服扔给我,还说这是桑路没出关的时候就买好的,他回去了,他那一套也给我。

“他这一套?他就算往回走也是冬天了,你是个惯常走沙漠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就没给他带上?他那样回去还不冻毙在沙漠里?”我一时心急声音便大了,忘了自己其实有点怕刀疤脸的。

刀疤脸定定地看我,眼睛眯了眯,我这才想起来害怕,不自觉把皮毛衣服抱紧了些。

“他那么些个随从难道会冻死他这个少爷?还是担心你自己会不会冻死吧!”刀疤脸说道。

虽然他说“随从”,可我一听还是放心不下,万一是那有权有势的奸.夫派人来偷偷捉他……那可怎么办?刀疤脸又在吆喝在大家上路了,我这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卢琉桑他到底是被谁接走的呢?驼队停下来休息我也顾不得怕了,把自己挪到刀疤脸旁边细细打听,刚开始他不理我,只用那张恐怖的脸对着我,渐渐地这脸对我无用了,我便继续问,后来终于把他问烦了跟我吼道:“你们两个各有家室还做出抛家私奔之事,难道人家兄长来将他捉回去也有错?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夫家若追来怎么办吧!”

“他兄长?你跟他萍水相逢怎么知道是他兄长?若是贼人假扮也有可能啊!”我问他。

刀疤脸脸越加黑了,嘴角动了动,然后咬牙切齿跟我说:“因为我亲耳听到他叫大哥的。满意了吧?启程!”

我脑中迅速回想着,对,卢琉桑是有个哥哥,在石门关任守将的。我想了一回,也许是武氏将卢琉桑离家之事写信到了卢家,卢家又派人多方打探才追来沙漠的。若真是他哥哥想必回去只会教训一两句,况且卢琉桑又舌灿莲花自然会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的,这样想想心才宽了些。

这事我不敢细想,生怕想出许多破绽。

一路上我仍旧在买药、服药、惦念崔扶和禾苗,现在又多了一个卢琉桑,他那些日子气色不大好,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有没有加重,不知道回京之后有没有受到严厉的制裁……唉,这世上总有诸般烦恼的事让人心思沉重。我后来想,不如将这一身带的财物都舍了直接奔去天竺学取佛法算了。

终于,到了粟特。与沿途许多小小的城池相比粟特还算繁华,当然自是比不上长安与洛阳,和驼队一起进了城便分手了,在进城之前我已向他们打听了许多关于粟特的事,所以我想独自一人在粟特也是难不倒我的。只是,那寻找“尚唐”之事仍需从长计议。

在粟特混迹了一些日子,除了买药便是与人打听尚唐,结果自然就如同大海里捞针一般,寻了那么久真是有些气馁了,晚上躲在客栈里忽然想起卢琉桑写个尚唐的信,何不找出来瞧瞧,正好看看他欠了卢琉桑多少钱免得被坑了。可打开了满篇的字没一个认识的,真让人愁得慌,看来得找个既懂粟特语又懂中原话的人翻译一下了,正折信,只听外面廊上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尚唐”,老天有眼,竟让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放好信一把推门出去只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正往走廊尽头走,我忙蹑手蹑脚跟上去,见他进了一个房间便偷偷趴在门外听,送钱不能认错人,要账更不能认错,否则容易出事。听了半晌,大约是一个长安人来粟特,见他这位叫尚唐的朋友,我正听门却忽然向外推开来,生生把我推了个跟头摔在廊上的木地板上,刚才所见那个背影此时用正脸看着我,很粟特的长相,五官深刻,好看是好看,总觉得粗犷了些,他用流利的中原话问我是谁,我不答先反问他是不是叫尚唐,旁边那个长安人便笑,用我听不懂的话和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眼神还带着暧.昧看我,想必说的不是好话,这粟特人仍旧问我是谁,我仍旧没答,只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卢琉桑的人,他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问他是否认识一个范阳人,他摇头,那长安人便笑眯眯问我,你到底是谁?

都问到这份上了说我是谁还有什么用,站起来说声对不住就打算回房去,不想被那粟特人一把拉住衣领我说:“你们中原人礼尚往来,我回答你三个问题你也该回答我三个才公平。”

于是,我告诉他我叫裴光光,受一个叫卢琉桑的人之托来要账!有他的亲笔信做凭证。

粟特人要看信,说若是事实定会给我钱,可这事,我们三人,他们俩是一伙儿的,我傻么……总得找几个证人当场看着不至于他们看完了撕毁了信才行吧?可这粟特我人生地不熟找谁也不靠谱啊,正愁着,走廊地板开始扑腾扑腾的响像一队骆驼经过似的,抬头一瞅,哈,果然是天助我也。来人竟是那刀疤脸一干人等,我也知道求他估计也不保准儿,没准回头我再走沙漠回长安就被他半路伏击给灭了,可眼下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几个人在那长安人房里坐定,刀疤脸举着信给这粟特人看,只见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我的心也跟着越悬越高,不会他终于想起来欠谁的钱然后恼羞成怒打算杀人灭口了吧?谁成想看完了,那粟特人却激动万分地抓住我肩膀直说谢谢,弄得我一头雾水,不过心总算放下了,暂时应该还能留着这副皮囊喘气吃饭,人高马大的家伙仍旧在激动,并问我要什么作为酬谢……我说让他把钱还了让我回去有个交代就行,他却笑,然后便受了惊的骆驼一样扑腾扑腾跑了,我再看一眼那信,这上面难道有升仙的法子么?他怎么高兴成那样?看长安人,好像他也懂,他跟我摆手:“我只会说,字却一个不认得。”

这事,只有粟特人自己明白了,可他高兴的跑了,也没提还钱的事儿,这我再上哪儿管他要去啊?

又待了几天没动静,倒是与住在这儿的刀疤脸聊了两回,原来他们刚出了粟特东西就被抢了,索性没损失太多只好折回来,等着采买一些粟特商品贩回长安去卖,他问我何时回长安,我说不急。

是啊,我急什么呢,回去了怎么面对那些人那些事呢?即便十分想念崔扶可如何再回到崔家?回去了面对王小姐我又该是什么样的态度与之相处?我不想崔扶为难。

那昙花般一现的粟特人尚唐再没出现过,刀疤脸也带着驼队离开了。

春天来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的脚步近了……八月十五的大圆月亮下我穿着粟特女子的衣着想崔扶和禾苗,也惦记卢琉桑,不知道那粟特人去还他钱了没有。

我在这儿的一处酒坊跟着一位老婆婆学酿酒,老婆婆与我语言不通,平日里我们俩都是比比划划,实在说不清了就在沙地上画图然后再抹去,酿酒很难,需要耐性,我想若是崔扶在就好了,一定能学得很地道,而且一定已经将粟特话学会了。眼前忽然多了一块儿帕子,仰头看看,是老婆婆,她指了指眼睛,我一抬袖子抹掉眼泪冲她笑了笑,摇摇头。

“灰-家-吧。”老婆婆三个字说的很是费力,可我听懂了,眼泪煞时便止不住,老婆婆在我旁边坐下看着我哭。哭够了把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给她听,她只是眨着眼一脸平静地听着,最后还是那三个字“灰-家-吧。”

又一个春天来的时候我决定回长安,不管怎样,都该回去了,带着很多老婆婆送的蒲桃酒,又买了许多粟特的特产和小玩意,有给禾苗的,当然,大部分是用来卖掉赚钱用的。我在找商队的时候刀疤脸又神奇般出现了,要了我六头骆驼,我说没钱,他说可以先欠着,回头把货物卖了再付钱也行。原来,长相和心地不一定就是对称的。

虽然走过一次沙漠了,但这沙漠里的艰辛还是让人觉得难熬。夏天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块又一块的绿洲,我又买了一些货物带着,好在刀疤脸没有又多要一头骆驼。

“我们走的是以前的路线对不对?”在经过这些绿洲之后我问刀疤脸。他点点头,一贯的惜字如金表情。

“再往前走五天又有个绿洲,叫水香湖对不对?”我问,他又点头,这回夸了我一句:“记性倒还不错。”

“卢……桑路就是在水香湖被押回去的。”我说道。刀疤脸没搭我的话反而一夹骆驼肚子跑到前头吆喝去了。

往前行至第三天,黄昏,烤了一个中午和下午,就盼的这个时刻,大家停下来歇了会儿,我靠着骆驼,拿出水袋正喝水,忽听刀疤脸大声吆喝说风沙来了,快躲好,我赶紧扯下毡毯靠着骆驼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风停了沙过了,我抖抖毡毯上的沙子,忽然却看眼前大约两尺多远的地方一块拼了好几种颜色的布料迎风微微抖着,我一时以为是有人被风沙裹了便赶紧一边喊刀疤脸一边先爬过去打算先挖挖沙救人,一手摸到那布料略微用了些力拽了一下竟将它拔了出来,那是一只布袜,与我曾经做给卢琉桑的那两双颜色很像,我的心蓦地像被雷击中一样,拿着布袜的手都有点哆嗦,拿到眼前,那大刀阔斧似的又歪歪扭扭的针脚竟是如此眼熟……我一时之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令我下一刻便已扑到那露出布袜的沙子挖起来。

什么也没有,我不死心,继续挖,只觉汗水不停地往下流。

“你在挖宝藏么?”刀疤脸问我。

我没抬头只让他快点帮忙挖,有人被埋了,他们却是集体不动,神情也相当漠然。

“你们见死不救么?挖啊,挖出来我给你钱。”我吼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用脑子想想,刚才这一路只有我们一个商队,连个鸟影子都没有,现在一个人都没缺,埋的能是谁?所以就算有人被埋了,应该也早被憋死了。”刀疤脸说道。

“憋死了我也要挖出来。”死,这个字大大的刺激了我,我的手抖得厉害。

没人帮我,他们不出声,安静地看着我一个人挖沙子。天黑了,月亮很大,我手疼得厉害,我已经挖了好大一片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坐在有些潮的沙子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刀疤脸拉我起来说我缺心眼,我没理他,拿着那布袜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当年我大婚前卢琉桑要带我走,虽然没走成可他带走了我给他缝的布袜,我记得,他是很宝贝似的折好了放进袖中的。他说过让我为他守住心的,说他会回到我身边的,他走沙漠也带着这个,应该不会随意扔掉,我疯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这布袜出现在这沙漠之中——在这离了水香湖绿洲三天的地方!

“看吧,根本没有死人,这没准儿是人家不小心丢了的。”刀疤脸说道。

“难道你要把沙漠挖一遍?我告诉你,这沙漠里沙丘时常移动,把东西推到几百里之外都是常有的事儿,你别瞎发那个善心捡了只破袜子就以为死了人似的。”刀疤脸说完回去靠着骆驼睡觉了。

我睡不着,布袜在我手里紧紧攥着,各种念头在脑海里跑来跑去,想的脑袋都疼了,我不是故意要往坏了想,可却控制不住自己,若我的念头是真的——

我跑去摇醒了刀疤脸,他一脸的不耐烦,口气都有些凶狠起来。

“你再跟我说一次,仔仔细细的说,来接卢琉桑的有几个人?他哥哥长什么样?若是他哥哥忽然来到抓他,他怎么会有时间有新写了一封信然后还去拿给你让你转交?其实,根本没人来接他对不对?他也不是往回走对不对?他……”

“他回去了。”刀疤脸甩给我一句。

“你怎么知道他回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他叫了那人哥哥是不是真的?也许你骗我……”

“因为,我们是奉他的命一路护送你的,否则你以为你想回来的时候便会遇到我们么?好了,我只能告诉你,他回去了,平安回去了。”刀疤脸翻个身去睡了。

我彻底睡不着了。

刀疤脸开始对我虎着脸,躲着我,一见我靠近些他立刻便骑着骆驼跑到远处去,实在被我逮住了也只是很暴躁地说一句“他回去了。”然后便甩开我的手兀自走开。

卢琉桑,你真的回去了么?你骗我那么多回,好歹这回别骗我了。

商队行进的速度快了,让人愈发的累,刀疤脸说还有半个月就能到阳关了。本来近乡情怯的我此刻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阳关去,然后先去石门关找卢琉桑的哥哥问个清楚。

远远地看见阳关城的时候已经时近夏末,本来精疲力竭的我忽然又有了力气,催着刀疤脸快点儿再快点,可惜,他一直都无视我的聒噪。

查验、入关。我以为刀疤脸会立刻把我踢开,没成想他还惦记着我欠他的骆驼,非要拉着我去把货物卖掉给他买骆驼,他的手劲大,况且我又想着快到石门关去也很想快些处理掉货物所以也没反对,等东西都折腾完了他说要请我喝酒饯别云云,我无心去又是被他拉着去了。

“我已经给你钱了,别烦我,我还有正……”

“夫人,回来了。”

那些原委

即便卢琉桑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多惊讶,可眼前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崔扶,仍旧一身白袍,只是不再是那华美的衣料,头发也如同以前一样胡乱绑在脑后,看起来有些像我在沙漠里遇见的那些个游侠,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怎样回他的话,脑子有些木。

那刀疤脸冲着崔扶一抱拳便走了,崔扶冲我笑笑又道:“崔夫人一路劳顿,为夫的早已备好了热水,先洗个澡然后为你接风洗尘。”

他脸上没有一丝恼意,我被他拉着从那酒肆穿堂而过直奔后院,几个正在喝酒的汉子便一阵怪叫。崔扶说别理他们一群酒疯子。后院没有一点精致的影子,比我们以前在上虞住的院子还要差,院中长长的檐下堆了许多木头,还有浓浓的酒味儿。

我被崔扶轻轻推进一个房间他便在外面掩了门离去了,像许多平常人家一样,屋中一角放着一张大大的木床,床边几只简单木箱,还有简单的桌几,桌上有基本翻开的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简陋至极。只是,房中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正冒着氤氲的水汽,旁边一个高几上放了一套衣物。

自从离开最近的那个绿洲我已经很久没洗澡了,所以在热水里泡了许久,直到感觉水凉得不甚舒服才恋恋不舍爬出来,穿上旁边那套我平日里穿的衣服。刚才在水中泡着我就一直在想崔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有怎么不见禾苗,难道小宝真的还是把禾苗带走了么?

刚系好带子门就被扣扣敲响:“夫人,咱阳关这边的水还算富余,你若想洗也等吃饱了饭再洗,到时候为夫亲自给你擦背。”

崔扶的接风洗尘宴很简单,满满一大碗盖着牛肉块儿的面,他拿筷子给我,用了四根手指,我一把抓住那只手捧到眼前翻来覆去的找,崔扶也不抽回手,淡淡笑着看我。

“手指呢?手指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不小心切掉了。我想着强身健体便拿了把剑来练,谁知道剑没练好不小心却把手指头削去了。唉,天生不是从戎的料子,不过也不妨事,我觉得这四根手指也还够用,你瞧,这汤面便是我亲手做的。”崔扶说道。

虽然崔扶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我自然是不信的。

崔扶这样聪明的人,学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可能一把小小的剑就难住他了?再看眼前他的境况,那根丢掉的手指肯定不会那样简单。我没追问下去,因为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简单。

我没说什么,放开他的手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面,面很热汤很烫牛肉也很香,许久没吃这样的美味让我热泪盈眶,眼泪止也止不住往碗里掉。

“没出息的崔夫人,就这么一碗面的见识。”崔扶又笑着说道。

吃完了我把碗筷推到他面前,然后抹抹嘴:“手艺一般,也就能在这儿糊弄糊弄那些个在沙漠里饿疯了的人,我以前在洛阳那会儿,这种面摊肯定是要被人砸掉的。”我不敢看崔扶,我怕会忍不住去逼问他那根手指的下落。

有许多事,崔扶并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去知道,他在这里等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咦,禾苗呢?”我四下里瞅瞅,还没见小破孩的身影。

“外头野呢,最近迷上了骆驼,天天缠着一个波斯人玩人家骆驼呢。”崔扶把碗筷又推回到我面前道,“作为拙荆,以后做饭洗碗洗衣擦地,一应屋内的活儿都是你的,崔夫人你好歹也自觉一些。”

被崔扶带着去厨房洗碗,一样简陋的厨房,只东西归置的还算齐整,一边的台子上一溜儿摆着从大到小的罐子,那是崔扶的“缶”,一个个打开看看,胡椒粉、盐、醋,大些的里面是米和面。

我鼻子酸酸的,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日子是清苦了些,不过出嫁从夫,拙荆你也忍忍吧,好歹我们如今也有吃有喝,年节时候还能扯上几尺布做件衣服,比别人还算好一点呢。”崔扶倚在门口笑着说道。

苦么,再苦的日子我也过过,只是觉得心有些疼。我低着头细细洗了碗把盆盆罐罐擦了一遍,还有那些个木头也归拢在一边,崔扶说,家里果然得有个女人,这仔细的活计男人是做不好的。我又去打扫房间,崔扶跟在后头,一会儿说那里没擦干净一会儿又说地上有块小木屑之类,我让他不许说话,他就果然闭了嘴——然后跑到我身边,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就是不吱声。

“爹,爹,我饿了。”门外洪亮的一嗓子令我手里的抹布直接落了地,迎着黄昏的光,一个小身影伸展着小胳膊跑跑跳跳着入得门来,看见我在他便停了脚步,有些吃惊的样子。

我在裙上擦擦手,看着臭小子,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

“哇,太好了,娘你总算回来了,爹做的饭好难吃,而且只会拿汤面糊弄我。娘,娘,禾苗要吃好吃的肉。”臭小子窜到我身边跳着说道。

“禾苗,来,先给娘抱抱,娘想你。”臭小子却不给我抱,小嘴巴里还冒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崔扶便大笑。

我本来厨艺便不行,后来在上虞跟着胖厨娘学了两年有些长进,可这又已荒废了两年多,想也知道会做出什么味道来。但看着禾苗那期盼的眼神我还是昂首挺胸走进厨房。我努力回想着做菜的步骤和调料的用量,禾苗坐在小木凳上给我添柴,崔扶在拉小风箱。

“这个味道好像比爹做的还怪啊。”禾苗说道。

我一赧,忙看向崔扶,他点点禾苗的头:“你才吃过几天的饭,这是西域的味道。”

那顿饭其实并不好吃,禾苗和崔扶却很给面子的都吃光了,我正高兴着就听崔扶说:“明天不用吃剩菜了。”

禾苗在房里闹了许久,闹着让我给他讲西域见闻,后来他困得实在直点头,所以便跳下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明天再来听。

崔扶跟我说,禾苗自己睡习惯了,他这两年多都是独守空闺的,然后又笑着看我:“还好,这回冬天总算有个互相取暖的了。”

我要燃着灯,想仔细看看崔扶,谁承想他一口气吹了灯拉着我躺倒:“老夫老妻,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你身上的每一个痣,再仔细看也是那个样子,况且,灯油钱也是钱,还不便宜。”

崔扶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很让人安心,我翻身也抱住他:“小宝没来要禾苗么?”

“来了,被我打出去了。”崔扶说道。

“啊?”我很惊讶,崔扶也会动手打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