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专为三曲青楼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还管调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凭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贩子,隐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区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宁惹相公,莫恼葛老。

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办过几个略卖良人的诱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从来没失过风,至今还安稳地待在棚屋里。这次来平康里办事,张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妈妈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费时辰,不如请葛老出手。

“这岂不是跟恶人勾结吗?”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为家中几个长辈都死于盗匪之事,姚汝能最见不得这些贼人猖狂。在他看来,只要一照面就该出手击杀,不容任何迟疑。他万万没想到,张小敬身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们谈起条件来了。

张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恶人有恶人的办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来。”

“可这棚户区明明就在平康里内,几十个捕吏就能荡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个略人贩子在此逍遥?这明明违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课。”张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认为这个回答避实就虚。他忽然想到,张小敬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的人,身上的隐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说欠他人情,难道他们之前就有过勾结?

这么说来,张小敬的手脚,一定不怎么干净,说不定正是因为这种事才进了死牢。想到这里,姚汝能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职责。

没过多久,葛老传回了消息。这块木牌是一曲赵团儿家颁的,龙波半年前开始逛这里,一旬来一次,每次都找一个叫瞳儿的姑娘。他虽然出手不阔绰,但也从不拖欠缠资。

“遛马还是留沐?”张小敬问。这是平康里的行话,遛马谓之携妓外游,留沐谓之留宿过夜。

“偶尔沐香,遛马的时候多。”

张小敬眼神闪动。怀远坊距离这里甚远,且周围邻居以虔诚祆教信众居多,龙波不可能把瞳儿带回去——就是说,他另外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瞳儿现在哪里?”

“小妮子春心荡漾,一天前跟一个举子私奔了。”

张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岂有空飞之雀?”听到这句话,葛老那张黑面孔上的褶皱一阵舒展,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横卧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说随我来。

葛老裹紧大裘,带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的棚屋。棚屋的顶上铺着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忽明忽暗,让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迷离。在通道两侧,是一个一个小小的隔间,有的木门紧锁,有的完全敞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稻草腐味。里面人影绰绰,悄无声息,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个骷髅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吓得他叫了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门前。葛老发出低叱,那女子赶紧缩回手去。

葛老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在这一片鬼魅之间响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个天上销魂处,个个都是仙女神姝,却不知这背后多少污秽。得了淋疮的姑娘、毁了容的凤魁、生来畸残的娃娃…无处可去,无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样流聚到了此处,坐等转生。老奴坏事做尽,从不怕下什么无间地狱——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觉新鲜了。”

姚汝能听得触目惊心,没料到平康里的暗处,居然如此肮脏龌龊。他侧过头去,看到张小敬面不改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他们最终抵达一处阴暗柴房。打开门,里面吊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满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鹅黄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肤。男的细皮嫩肉,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垂着头,似已昏迷。一个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张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却伸手拦住,把他们带到隔壁屋子里去:“张老弟,你的人情只到这里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诉你这女人在哪儿,人情还完了。接下来要用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张小敬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葛老嗤笑:“将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换一样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够的酬劳。”葛老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俳优。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这里被一个老昆仑奴耽搁。他抽出佩刀,大声道:“阻碍靖安司办案,信不信一个时辰之内荡平你这棚屋!”

葛老耸耸肩,他一生听过的威胁,只怕比这个小家伙讲过的话还多。张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让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么?”葛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从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么。他忽然展颜一笑,黝黑的褶皱一阵颤动,伸出两个指头:“两个。”

张小敬的两条短眉倏然扭结,犹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这么办吧。”张小敬脸色不太好看,可还是点了点头。

姚汝能有点糊涂,他们两个打哑谜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葛老拱手说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张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掸着眼窝里的灰。顶棚透下的微弱光线,给他勾勒出一个灰暗的侧影轮廓。

“张都尉,你跟他谈的是什么条件?”

“刚才我答应他,会告诉他一个官府暗桩的名字。”张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剧震,双目瞪圆,不由得失声道:“您…您怎么能这么做?”

张小敬做过万年县不良帅,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亲自掌管。姚汝能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为了贪图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卖给贼人!这简直匪夷所思!

张小敬道:“这是唯一能争取到葛老合作的办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处,脑子里浮现出临走前李泌的叮嘱。

李泌在临行前单独见过他,一旦他发现张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迹象,要立刻示警,若身处无法示警之地,则亲自处断。姚汝能觉得,张小敬现在已显露出了马脚。他根本不相信,对付一个贼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问题,必须在他出卖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张小敬一看他要动手,先飞起一脚,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独眼中杀意横生:“老实待着!”姚汝能挣扎了一下,居然没爬起来,可见这一脚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眼中却怒火中烧。

靠出卖官府暗桩来换取情报,简直就是无耻之至!姚汝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出卖自己人?”

张小敬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听明白了吗?不惜一切代价。”

“为达目的,难道连做人的底线和道义都不要了?”姚汝能觉得这说辞荒谬绝伦。

“我只关心长安这几十万条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脸色涨红,他辩解道:“你这是强词夺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这些贼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恶之事,呃,比如谋逆天子,难道你也答应?”

张小敬微微点了点头:“一人之命,自然不及万众之命。”

面对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简直惊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没说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后背“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边。张小敬的独眼几乎贴在鼻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恶狠狠地响起:

“听着,现在距离长安城毁灭只剩三个时辰,我们还没摸到突厥人的边。你不帮忙就给我滚!”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别装了,你根本不关心长安的安危。你是个死囚犯,你一定做错了事,你恨朝廷!”张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线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里面深藏着嘲讽与哀伤。

“没错,我恨这个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这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陆陆续续进来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纪也不同,皆是短袄白衫。姚汝能认出其中几个面孔,都是赌场里见过的。葛老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对张小敬做了个手势。

姚汝能浑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语,也知道葛老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这位昆仑奴这么狠,非但要让张小敬说出暗桩的名字,还要让他当面指出。接下来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让张小敬亲手杀死这暗桩,才算完成协议——这叫投名状。

姚汝能紧张地看向张小敬,正要开口质问,忽然脖颈被后者猛切了一下,登时昏了过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还挺心疼这个小官鹞子的,他和你当年挺像。”张小敬没有接这话,而是走过去,对那二十几人扫视一圈。

张小敬脸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即使是死囚犯,帮着昔日的敌人来指认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他的手臂缓缓抬起,葛老忽然又开口了:“张帅,其实你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

“嗯?”

“老奴这双老眼能看出来,这个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挟你吧?”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却也没否认。

“呵呵,他们就喜欢这么干。”葛老的手指优雅地搭在一起,“咱们做另外一笔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认人,只要你把长安的事说与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顺顺当当送出城,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不得不说,葛老的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张小敬便是彻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顾不上追究——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道——而张小敬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微乎其微。

这条路,可比他杀死前同僚换取情报,然后背负着猜疑去追查突厥凶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隔壁传来女人隐隐的哭泣。张小敬站在阴影里,短暂地闭上眼睛,不到一弹指便重新睁开,抬手掸开了眼窝里的灰尘:“抱歉,葛老。这一次,我还不能走。”

“你就这么喜欢替朝廷做走狗?”

“不,这次与朝廷无关。”张小敬仰起头,有微弱的光线从茅草的间隙流泻下来。

“迂腐。”葛老尖刻地评价道,然后伸了个懒腰,“得啦,老奴仁至义尽,那就请你指认暗桩吧,最好是你之前亲自送进来的那个,我就爱看这样的戏。”

张小敬再次扫视众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忽然单腿跪地,肃容拱手:“今日之事,实在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队伍中有一个人变了脸色,急忙一个腾跳朝后退去。张小敬起身骤然出手,刀光一闪,切过那人咽喉。在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之时,他便软软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正是适才开门的小乙。

赌场里的那个乞头站在队列里,双腿瑟瑟发抖。

“啧啧,有点后悔,不该让你亲自动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们手里,只怕死上三天也还死不了。”

张小敬铁青着脸,又举起刀来。赌场的乞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门混不下去,才来投奔葛老的,我是为了钱,不是暗桩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头不知所措,抬头望去,看到张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齐根斩断,鲜血狂流不止。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张小敬的声音响起:“小乙是我亲手送进来的,又是我亲自出卖。为了大局,我并不后悔。这一笔杀孽,我早晚要还上——但不是现在。所以断指为记,诸位给我做个见证。”

葛老摇头嗤笑道:“迂腐。一条人命而已,卖了就卖了,至于这么自责吗?”张小敬没理睬他,自顾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布,单手去裹伤口。赌场的乞头怯怯地看向葛老,见他没什么反应,急忙起身殷勤地帮张小敬裹伤。

这活他轻车熟路,从前在公门时没少给张头疗伤。伤口处置好后,张小敬撩起袍角,擦干净刀上的血迹,一字一句对葛老说,表情痛苦而狰狞:

“葛老,到你了。”

此时他身上涌出来的强烈杀意,连那老黑奴都为之哑然。后者动动嘴唇,终究没再说什么嘲讽的话。

…姚汝能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审讯室里,眼前一男一女紧缚着。他正看到葛老打了个响指,那侏儒把皮鞭递给张小敬。

难道张小敬已经指认完了?把暗桩都给杀了?他正要开口问,却被人按在地上。葛老侧过头,对他“嘘”了一声。

前方张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巡视,然后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对瞳儿道:“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关于龙波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瞳儿猛然抬起头,厉声喊道:“除非你们把我和韩郎放了,否则休想让我开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几乎绝望,现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张小敬观察了一下,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显然不知打过多少次了,拷打对她没用。

张小敬说道:“说出来,我可以向葛老讨一个人情,放你走。”

瞳儿冷笑:“休想离间我们!我们发过誓言的,同生共死,绝不独行!”

张小敬摇摇头,又走到韩郎身前。男子抬起头,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开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边瞳儿又大声道:“没用的!你杀了韩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张小敬没理他,对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们其中一个人离开,你可以选择是谁,但记住,只能选一个。”

说完之后,张小敬倒退几步,冷眼看着。男子先是惊疑,然后是惊喜,嘴里反复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儿,便心生犹豫,不肯明确说出一个名字。张小敬忽然把身子凑过去,耳朵贴近他,然后点了点头。

“好。”张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斩断吊着男子的麻绳。

韩郎滚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么都没说啊。可话到嘴边,突然犹豫了起来。他试探着挪动几步,看那几个凶神都没动作,然后眼底流泻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决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无人阻拦,用袖口掩面,急忙朝着出口慌张跑去。

等到他走远之后,张小敬再次走到瞳儿面前,她呆呆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绳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骗我,他根本什么都没说!”瞳儿忽然抬起头,愤怒地喊道。

“一个男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若他本无离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双腿?”张小敬的语气平淡,似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瞳儿不由得放声大哭。姚汝能面露不忍,把头转去一旁。张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验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毁掉了这姑娘的希望。不过仔细想想,他连出卖同僚都毫不在意,这种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张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儿的下巴:“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她没再拒绝,她已经没有坚持的理由。

根据她的交代,龙波第一次来平康里,就选了她,从此一直没换过人。这个人话很少,从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时候都不怎么出声。他数次带她遛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处大宅邸。这宅邸很大,她问过龙波是哪儿来的。龙波只说是代人看管,没说是谁。

张小敬转身看向葛老,说我擅做主张放走一人,还请见谅。葛老笑道:“我们又不是施虐狂,摆出这排场,无非是教姑娘们收心罢了。张老弟一句话,就让瞳儿尽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们的事,可以直接送还给妈妈了。”

那畸形矮子解开瞳儿,拖着她离开屋子。

姚汝能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张都尉,这样欺辱一个弱女子,是否有失仁义之道?…是了!你连自己同僚都杀,这算得了什么?”他如鲠在喉,不说出来实在难受。张小敬抬起头,眼中尽是嘲讽:“哦,你是说,让她跟随这种人回家,结局会比现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声,答不上来。类似的案子他接触过,确实几乎没一个是好结局。张小敬冷冷道:“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选了这条路,就该早早有了觉悟。你若觉得可怜,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点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地闭上了嘴。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离开平康里,就立刻上报靖安司,张小敬的行为已经完全逾越了底线。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隐隐作痛,这非常难受,但至少可以让他始终保持警觉。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没什么比敏锐的感觉更重要。

他此时正站在一处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视着一列车队缓缓驶入。这队大车足有十辆之多,都是双辕辎车,四面挂着厚厚的青幔,车顶高高拱起。从车辙印的痕迹深浅可以看出,车里装载的货物相当重。每一辆车都沾满了尘土和泥浆,无论辕马还是车夫都疲态尽显。

从车前插着的镶绿边三角号旗可以知道,它们隶属于苏记车马行。这个车马行专跑长安以北的民货脚运,声誉颇高。

带队的脚总跳下第一辆马车,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趟从延州府到长安的活不错,委托人给钱爽快,运的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胆。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时间——无论如何要在上元节前日运抵。现在车队赶在午时顺利入栈,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其实按规矩,这些大宗货物只能运入东西二市,再分运出去。其他坊门都设有过龙槛,宽距马车根本进不去。不过这个货栈比较偏僻,人迹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对街而开,过龙槛早被卸掉了。

这种为了省点税金的小猫腻,脚总见得多了,根本不以为怪。

接下来,只要跟受货方点完货物,讨张割单,事就算完了。脚总已经想好了下午的计划:找个堂子好好泡泡,舒松下身子,再去西市给婆娘买点胡货,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浆,寻个高处,边喝边看灯会,完美的一天!

脚总环顾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这里的主事人。他凑过去满脸堆笑:“这位大郎,幸不辱命,货物一件不少,时间也刚刚好。”然后递去一束卷好的薄荷叶,这是行车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产。

曹破延却根本不接,面无表情地说:“进城之时,可有阻碍?”

这类大宗货物入长安城,城门监都要审核入册,才予放行。但是货多吏少,经常一审就是几天时间。苏记车马行常年走货,跟城门监关系很好,可以缩短报关时间——这是他们敢走长安一线的依仗。

听到他问起,脚总一拍胸脯,得意扬扬:“我们有熟人打点,全无问题。辰时报关,不到两个时辰就放行了。手续都在这儿呢,一样不少。”

说完他把一摞文书递给曹破延,曹破延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又问道:

“他们查验货物了吗?”

那脚总赔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则这个可免不了。不过全程我都盯着呢,他们只抽查了其中两件,拿长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话说回来,您运的这玩意,一不违禁二不逾制,能出啥问题?您也是担心过甚…”

曹破延无意听他啰唆,单手做了个手势:“交卸吧。”

脚总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再殷勤搭话。他转身过去,发出指令,车夫们呵斥着马匹,把马车倒转过来,车尾对准宅邸入口缓缓倒退。

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一个简易的货栈,有一个抬高的卸货平台。那些马车停得非常漂亮,尾门和平台边缘贴得很紧,几乎没有任何空隙。里面的伙计们围拢上来,把尾门打开,每一辆车里都摆着十个柏木大桶,底下铺着三指宽的茅草。他们搭了几块长木板,把木桶一个一个滚下来。脚总注意到,这些伙计都是胡人面孔,一个唐人都没有。

不过他没留意的是,有几个伙计走到货栈入口,把大门给闩上了。

柏木大桶一个个被卸到平台。曹破延走到一个木桶前,撬开桶顶塞子,伸进去一把匕首搅动,然后拎起来看刀刃上的油渍。查过几桶之后,曹破延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批货没有任何问题,上等品质,包装得也紧,沿途没有任何洒漏。

这些可悲的车夫以为自己运送的是普通货物,却不知道那是“伟大”的阙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问脚总道:“你进城之后,直接来的这里?”

“那当然,我们绝不会耽搁客人的时间。”

“那么,长安城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你们抵达?”

“不会,得为客人保密嘛。等跟您交卸完,收了尾款,我们才去牙行交差。”

下一个瞬间,曹破延把滴着油的匕首直接捅进了脚总的胸口,还转了转手柄。脚总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扭动脖子企图往外爬去。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是其他车夫惨遭屠戮的血腥景象。

这是一次迅速而安静的屠杀,转瞬间就完成了。这些风尘仆仆的车夫连休息都没顾上,就惨死在马车旁,整个车队无一人幸免。

喧嚣很快结束,货栈再度恢复了平静。这场小小的骚乱,没有惊动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伙计,把苏记的马车和辕马拆开来,涂掉马屁股上的烙印,撤掉号旗,把一切属于苏记的痕迹抹除掉。

这时货栈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曹破延眉头一皱,走过去,隔着门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男子,披着一件破旧的杂色斗篷,头上的幞头破旧不堪,露出里面的头巾。三辅的普通民众,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装束。

“草原的青骏会奔向何方?”曹破延隔着门板,用突厥话问。

“弓镝所指,便是马头所向。”来人回答,声音尖细得像个女子。

暗号对上了,曹破延拉开门闩,放他进来。来人把斗篷掀开,露出一张枯瘦面孔,还有一个尖削的鹰钩鼻。

“我是龙波。”他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

曹破延眉头一皱,他先前没见过龙波,只知道他来自龟兹,潜伏于长安,包括这个偏僻货栈和万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实上,龙波是右杀贵人找来的,曹破延对他一无所知。

但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唐人。

“我需要能证明你身份的信物。”曹破延紧握着匕首,充满警惕。

龙波忽然蹲下身子,曹破延猛然后退了一步,双眼凶光大盛。龙波笑了笑:“呦,干吗一惊一乍的,我还能把你给吃了?”说着他把左脚的一只软底厚靴脱下来,咔嚓一下掰开鞋底,从里面掏出一包黄澄澄的厚纸。

为了防潮,这纸被油浸泡过,摸在手里滑腻腻的。曹破延小心地展开一看,果然是长安坊图,里面标记十分详细,诸坊街角、武侯铺、牌楼、军营、公廨、望楼、桥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户府邸都有收录。长安全景,一目了然。

这份坊图本是西府金银铺私造,然后被狼卫带到怀远坊祆祠,龙波趁乱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图,必是龙波本人无疑。

曹破延捏着坊图一角,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这玩意,他足足损失了十五名精锐部下。如今坊图已到,右杀贵人的九连环,终于套上了最后一枚铜扣。

“为了这张破玩意,我可是再也无法在长安立足,右杀贵人可得多加点钱才成。”龙波抱怨道。

一听这话,曹破延眉头一皱:“靖安司找到你了?”

“现在恐怕半个长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状元都没这待遇。”龙波居然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脸上阴云转盛:“那你经手的那些宅子和这个货栈,会不会被他们查到?”

龙波歪了歪脑袋:“这些地方,都是我通过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订的,住处也没留下任何凭据。除非他们是神仙,否则不可能发现——哎?还愣着干吗?快让我进去呀。”龙波催促。曹破延这才抛开纷乱的思绪,闪身让他进来,然后把门重新关好。

龙波进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毫不惊讶,反而东张西望:“这么说,延州府的货已经送到了?”

“已经顺利入库。该处理的人,也都处理干净了。”

“啧啧。这些车夫太可怜了,真是千里送死。”龙波一边絮叨着,一边走到货栈平台前,拍了拍硕大的柏木桶,“这里装的,就是你们说的阙勒霍多的魂魄啊,那么阙勒霍多的肉身呢?”

曹破延很不满意他的轻佻,勉强回答:“竹器铺那边已准备好了。等到车队改装完毕,我就把肉身接到这里。到时候,就得靠你来完成最后一步组装工作了。”

说来讽刺,阙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愤怒,可只有龙波这个龟兹匠师,才懂得怎么把它们组装起来。

龙波踱着步转了几圈,像吟诵歌谣似的:“魂魄肉身合二为一之时,伟大的阙勒霍多就会复活。这坊图会指引它毁灭整个长安。”说完他自己忍不住“扑哧”乐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们突厥可汗起的代号,可真逗!”

曹破延嘴角一抽,觉得大汗受到了侮辱。他捏紧匕首,右腿微屈,做出随时可能突击的姿势,决定给这个家伙一点教训。龙波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俯身下去,仿佛要闪避他的刺杀。曹破延身子一晃,肌肉紧绷,几乎以为自己的企图被看破了。

好在龙波只是想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这是一个精致的描金丝绸小算袋,应该是脚总挣扎时掉落的。算袋里摆着十几束卷成了柱状的薄荷叶。龙波的三角眼放出光亮,拿起一束丢进嘴里,嚼了几下,鼻孔里喷出惬意的哼声。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诫自己,暂时不要节外生枝。

龙波嘴里不停地嚼动着薄荷叶,漆黑的瞳孔里闪出光芒:“肉身什么时候运过来?”

“一刻之内车队出发,半个时辰回来。希望你在两个时辰之内完成最后的组装。”

龙波环顾四周:“货栈里干活的人有点少啊,麻格儿他们呢?”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在哪儿,你去问右杀贵人吧。”曹破延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