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波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事不宜迟,把工具和原料都备出来,我要开始组装了。”他抖了抖手腕,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

太平坊位于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对着皇城含光门,距离皇城内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实际寺内,有一所号称“京城最妙”的净土院。院内塔幢林立,竹林间还有一百零八尊善业泥佛像,可谓禅意盎然。

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一间翘檐小亭里,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刚离开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却披朱佩紫,贵气冲天。若有第三人在侧,立刻便能认出来,这个瘦脸贵人正是当朝太子李亨。两个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禅林意境,可口中的话却和佛理半点不沾。

“这么说,真是你逼走贺监的?”李亨的年纪与李泌相仿,脸上忧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态度却很强硬:“正是。正如臣刚才所言,贺监不走,突厥难除。这件事,臣没做错。”李亨指了指头顶,叹道:“贺监就是这亭子,有他遮挡,我等才能从容对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够腾挪,若赶上风雨大作,如之奈何?——长源,你这事办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里顾得上风雨?”李泌一句就顶了回去。这个态度让李亨略显尴尬,他几次想沉下脸训斥一下,可话到嘴边,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来。

他和李泌之间,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东宫陪读,两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交谊深厚,无话不说。可惜李泌才干虽高,却一心向道,对仕途兴趣不大。这次组建靖安司,李亨游说了好半天,才劝动李泌下山帮他。

李泌对李亨讲话,从来不假辞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摆摆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哎,让我怎么说你好,去把贺监请回来吧?”

“不去,没那个时间。”李泌沉着脸,“现在距离灯会还有三个时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无眉目。若不是顾虑殿下多心,我本来连净土院都不该来。”

李亨“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背:“我不会多心。只是…呃,怎么说呢。贺监是定盘星,有没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会大不一样。”

早在天宝三年间,贺知章就被选为太子的师傅,教授读书。两人有二十多年的师徒情谊,李亨与贺知章的亲厚,并不比他和李泌的关系逊色。

贺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极有地位,当初李亨请他来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慑群小,让李泌安心做事。没料到这两人居然不和,更没料到一向谦和清静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贺知章…他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说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牌,万一被政敌抓住把柄,事情可就严重了。

他一无后宫庇护,二无外镇呼应,三不敢结交近臣。连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称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个。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李亨苦涩地抱怨。

“殿下畏惧朝中议论,难道就不畏惧陛下吗?”李泌轻轻说了一句。

李亨的脸色“唰”地变了,这,这是什么话?

李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将长安城防交给殿下处置。这是什么道理?”李亨登时沉默不语。

天子对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废,后有三庶之祸。李亨做了太子以后,连东宫都不进。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许太子组建靖安司,权柄凌驾诸署之上,把整个长安交托出去,显然是存了试探之心。

这既是试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试探太子的能力。

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彻,贺知章也看得透彻。不过两人的思路却大不相同。贺知章是宁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摆正;李泌则恰好相反,尽量办好事,宁可得罪人。

“距离政敌发难,也许是三天。但距离突厥人动手,只有三个时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错重点。若长安无恙,陛下龙颜大悦,殿下的地位稳如泰山;若是长安保不住…”他语气放缓,把神情一收,“嗯,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李亨被这语气吓到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贺监也要捉贼,你也要捉贼,你们难道就不能和衷共济?”

“不能,没那个时间!靖安司必须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尘一甩,清冷的语气里多了一分埋怨,“臣临俗世,破道心,汲汲于这些繁剧的庶务,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争权夺利吗?”

“瞎说!我可没这么想过。”李亨连忙辩解。

李泌没作声。他仰起头来,视线越过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

李亨一阵苦笑,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是怀疑啊,只是这变化有点乱,不得不小心从事…唉,算了算了,贺监既然已经病退,这事就暂且如此吧。”他还想再叮嘱几句,李泌却一拱手:“时辰已到,臣必须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么还需要我做什么?”

“在这三个时辰内,殿下需要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做的每一个决策。没有质疑和讨论的时间,必须完全按照臣的规矩来。”

“长源的规矩?是什么?”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讲任何规矩。”

第四章 未初

曲江池内水道蜿蜒,楼宇林立,花卉周环,柳荫四合,

小径穿插园林之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

——无论是对游人还是对逃遁者。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未初。

长安,万年县,修政坊。

修政坊地处城郭东南角,离皇城、东西二市以及延寿、平康二坊等繁华之所很远;但这里毗邻曲江池与芙蓉苑,游宴赏景十分便当。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多不居此,但都设法在这里置办几套别院偏宅。

龙波或突厥人在这里落脚,确实是个好选择。这个时节,这一带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适合藏身其中。

时辰紧迫,张小敬和姚汝能快马加鞭,从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驰。

比起北边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七八户——但每一户的占地要广大得多,府门宽大,两侧的围墙足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还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根据瞳儿的供述,龙波每次带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横巷边第三间。跟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府门的兽环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宅暂时无主。

靖安司已经调阅过房契,这处宅子的房主是个姓靳的扬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突厥人选这里作为万全宅,真是合适得很。

张小敬一直认为,突厥人一定在长安城有不止一处万全宅,否则没法开展大的行动。反推回去,只要找到万全宅,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从外面望过去,这座空宅并无任何异状。不过张小敬知道修政坊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进深,里面什么情况,须得潜入才能知悉。他先检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紧裤脚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对姚汝能道:“内中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你守在门口,跟望楼保持联络。”

“只一个人?”姚汝能惊讶道。

张小敬淡淡道:“我现在可不敢把后背交给你。”

姚汝能嘴角一抽,垂下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经过平康坊的那一场争论,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刚才已通过望楼上报靖安司,汇报了张小敬的卑劣行为。结果靖安司的回复却把他训斥了一顿,区区一个暗桩,根本没法和整个长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扰张都尉办事,也不要用望楼来传递这些无关小事。

姚汝能固执地认为,张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只是上级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现在他要求一个人进宅子,会不会是想要潜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刚才打晕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跟过去监视,还是服从命令原地接应。没等姚汝能做出决定,那边张小敬把障刀咬在嘴里,距围墙站开十几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跃而起攀住边缘,灵巧地翻过院墙。

如果这里藏着突厥人的话,府门和几个角门上肯定会做手脚,翻墙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观察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往里走去。这处宅院布局并无新奇之处,过了照壁即是一处平檐中堂,与东西两个厢房有回廊绕接。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围成一处空庭,可惜中间搁着的几个花架子蒙尘已久,瓦盆荒弃。墙角土中还有数丛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伸展,恐怕也没人侍弄。

那条回廊绕到正堂后头,深入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间,似有一座二层木阁。

张小敬在廊坊下藏好身形,探出头去观察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似乎庭院里并没什么动静,心里略有失望。他本也只是揣测这里或是突厥人的万全宅,倘若揣测落空,手里便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了,整个策略都要从头来过。

他决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动。忽然张小敬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极细微的脂粉香气——可见刚刚有女人经过,而且时辰绝不会长。瞳儿早被拘押,肯定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在这里?张小敬又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尘。这不是灰尘,而是石屑。

府内并无类似材质,应该是外人走进来鞋底带入的。

毫无疑问,这里一定有人来过。既然不在前堂,难道是藏身在后头的二层木阁里?

张小敬正要起身,突然感觉头顶生风。他反应极快,就地朝前一滚,既避过锋芒,又调整了姿态,回肘就是一箭。只听噗的一声,传来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张小敬左腿猛地一弹,反向扑了过去,那边一个人已经歪斜着倒地,他用如钳右手死死捏住对方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左手迅速丢开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进小腹,反复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将刀把扭转一下。

对方软软地瘫倒在地,气绝身亡。张小敬这才有空观察此人相貌,也是个突厥人,身上穿的却是将作监的号坎。这条回廊一侧开有直棂月窗,挡住了一半视线。刚才这个突厥人估计在窗后的树丛里解手,所以张小敬没有看到。

刚才真是险到毫颠,倘若张小敬反应慢上一毫,就要被这突厥人一刀劈开头颅。若是突厥人不贪功偷袭,而是先发声向同伴示警,接下来张小敬只怕也会陷入围杀之局。

只派了一个人在前堂游动巡逻,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两个哨位,看来对方的人手也不会太多。张小敬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后面那个二层楼阁里。

总算逮着你们的狼尾巴了,张小敬兴奋地想。

他现在可以退走,让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器的旅贲军在两刻之内就会抵达。可张小敬对那股香味有些在意,他决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后的二层阁楼名曰“筑心”,从外面看,应该是个赏楼的结构——底层是个大开间,用于宴请,中有竹阶引至二层,分了数个房间,当是休憩或私谈之处。楼顶还有高亭,可以举目远眺曲江。

张小敬观察了一阵,窗边看不到人影,这些家伙很谨慎。他决定暂时退开,这楼阁内部结构复杂,空间狭窄,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可正当他要悄悄离开时,在二层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张小敬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两道蚕眉拧成一团。他略作犹豫,当即端平寸弩,沿一层窗下朝正门摸去。走到正门口之后,他背靠墙边,侧身对准门口,将一块庭院里捡的花石朝反方向丢去。

不出所料,阁楼正厅里的人听到声音,开门来查看,张小敬在门旁猛一推门,重重撞在他的后脑勺,然后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夹,拼命挣扎,右腿一下子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盆架子。一个细纹瓦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无数碎片,响彻整个庭院。

张小敬反手一扭,拗断对方脖子。可是他想悄悄潜入的图谋,也就此破产。二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尘土飞速从天花板上洒落,还伴随着突厥语的大声呼喊。事情既已至此,张小敬也顾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阶往上冲。第一个冲下来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滚落下来。

张小敬抓紧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到二楼,钻入正对楼梯的一扇齐楚绣屏风后头。对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乱射了一通,把屏风扎成了筛子。张小敬故意没有还击,趁一个人提刀向前之时,迅速一箭,正中膝盖。

其他人把惨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时不敢靠近。于是双方各自寻找掩体,分据走廊两头对射。小阁里一时间弩箭横飞,如暴风吹入。

入城禁携箭弩,所以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装的,无论是射速还是准头,都不及军中制式威力强大。张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压制得对方三个人三张弩抬不起头来。

张小敬的问题是,携带的弩箭快要用光了。他猜测对方至少还有四个人,都龟缩在二楼房间里不肯出来,心下暗暗有些焦虑。

“靖安司办事!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张小敬把最后一支弩箭放入弩槽,大声用突厥语喊道。

走廊里的射击暂时停止,随即传来一阵拖动什么的咯吱咯吱声。一个声音喊道:“对面的人放下武器,否则王忠嗣的女儿就得死!”

王忠嗣?张小敬一听这名字,动作一僵。他可是这次大唐对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物,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女儿给绑来了?

他从拐角探出半个头去,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突厥狼卫站在走廊正中,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扯在身前,一手捏住她的脖颈,另外有一把尖刀横在她咽喉处。可惜方向逆光,看不清两人的面貌。

“我数三下,如果你再不丢开,她就要见血了。”麻格儿同时用力把刀刃压向女子细嫩的脖颈。女子云鬓散乱,嘴里被布条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一听到这声音,张小敬独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这不是王忠嗣女儿的声音,更像是闻染那姑娘,可她不是应该接到自己通知离开京城了吗?怎么会掺和到突厥人的事情里来?又怎么和王忠嗣的女儿弄混?

麻格儿第三次发出威胁,这次就要动真的了。张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机丢在地上,踢向麻格儿。若真是王忠嗣的女儿,他并不关心其生死,但对面挟持的是闻染,就无法置之不理了——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着。

“还有你的刀!”麻格儿紧紧箍住闻染的脖子。

张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丢开,高举着双手站出来。

两个突厥人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张小敬双手被制,再无反抗之力,只能挣扎着抬起头,想看清那女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儿已经把她推回房间。

张小敬还要挣扎,一个大手扯起他的头发,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击让张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两道鲜血来,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华贵的柏木地板上出现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

李泌此时已经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宾等人,在沙盘前低声商议着事情。在更外围,书吏、仆役、通传、兵卒、长随各自忙碌着,整个靖安司的大殿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时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漏瓶在旁边,一俟瓶中细沙流尽,他便翻覆瓶口,大声计数:“一漏,二漏,三漏…”每念四漏,旁边一个老者就会放下几枚赤色纸柬在坊间。整个沙盘上,已经有了三十余枚赤柬,覆盖在北城十几处坊市上面,它们彼此连缀成群,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

过不多时,徐宾抬起手示意停止计时,对李泌拱手道:“四十漏,三十七坊。”

这个数字,让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是一次基于沙盘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张小敬在外尽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欢被动等待,他决定更主动一点。突厥人说长安会成为阙勒霍多,可阙勒霍多到底是什么,尚不清楚。于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熟知城况的吏员,给了他们一个命题:“怎样才能最快地给长安城造成最大的伤害?”

吏员们很快拿出了结论——纵火。

其他手段要么太复杂,要么效果太局限。纵火策划简易,成本低廉,而且只要选对时机地点,几个人就能搞出一场大乱子。

对于在长安城没有根基的狼卫来说,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可李泌对这个回答仍不满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细节:究竟火起何处为宜?扩散至何方?快慢几何?所以他调来了几个深谙火性的武侯铺老吏,用这个大沙盘搞了一次火情推演。

推演之时,以沙漏一次翻覆表记一刻,一束赤柬表计为方圆三百步火势。徐宾所汇报的“四十漏,三十七坊”,意味着一旦火起,在四个时辰之内,火势可以蔓延至三十七个里坊,且都是北城繁华之地,长安精华之所在。

这还只是模拟一处火起。若是有人存心,同时在几处发动,恐怕结果还要凄惨数倍。

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赤柬,围观者脑海里都浮现出一番烈火地狱的骇人之景。这——难道就是阙勒霍多的真面目?

李泌皱起眉头:“蔓延这么快?可是把诸坊避火的手段考虑进去了?”

徐宾道:“若是平日,诸坊有围墙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交错,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别忘了,今天可是上元节,各坊和街上都要悬灯,燃烛只怕有千万之数,灯架又皆是竹枝木料,动辄接连数坊。今年开春,风高物燥,万一起火,就是火烧连营之势…”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突厥人执着于坊图。坊图在手,便能轻易推断出哪几处远离水渠;哪几处地势较高,可借风势;哪几处毗邻要冲,可让火势以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崔器在一旁大声道:“咱们有望楼啊,只要看见火头一起,立刻派员前往扑救,不就得了吗?”

徐宾面带苦笑:“哎哎,崔旅帅您想简单了。今晚百万军民都出来观灯,道路水泄不通,怎么调动武侯?再者说,大火一起,百姓必惊。这么多人践踏奔走,您是救人还是救火?”

崔器不言语了,他可是知道乱军有多可怕。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司丞,李泌却捏着下巴,沉吟不语。

最好的应对之法,自然是取消灯会,恢复夜禁——这绝不可能;次之的办法,是挨个彻查诸坊——这也不可能。李泌无奈地摇摇头,靖安司内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着枷锁跳胡旋舞。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请老吏们在沙盘上标记出最适合纵火的地点,提前埋伏人手过去。可这无异于一场赌博,只要有一处猜错,就会全盘崩溃。李泌不喜欢这种听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难道只能指望张小敬?

这时旁边一个白须老吏插口道:“与其查坊,不如查物。”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说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属下曾务于农事,常燎原烧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势,一是火头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后者靠柴薪。狼卫若想纵火烧城,此二物必不可少,且数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卫在长安,必然会积储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属下愚见,只要盯紧这两类物料的大宗积储,必有所得。”

这个意见自出机杼,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李泌赞道:“荀悦《申鉴》有言:‘防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抽薪,可谓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一人道:“柴薪之类,皆来自京辅山民,零星散碎,难以卒查,不如专注于油物。此物熬榨不易,非大户大坊难以经营,所以来源均操持在几家巨商手里,查起来更快。”

另外一个小吏又建议道:“京城用油,多仰赖外地转运。只需调出城门卫的入货报关记录,看看近日有无胡商携带大宗猪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成油入城,便能按图索骥,找到储地…”

“荒唐,你以为中原人便不会被收买?要查就全给我查!”李泌沉下脸纠正了一句。他一直给手下灌输的一个观点是:不要有汉胡偏见,两者都很危险。

书吏们迅速把这些建议抄写成十几份正式公函,李泌亲自加盖了靖安司的大印。

“马上送去各处署衙,让他们遵令速办,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清查长安所有存油与油料的场所名单。”

通传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书吏们纷纷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来。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闭了一会儿眼睛。檀棋走到他身后,纤纤玉指按在了他太阳穴上,开始轻轻地揉起来。没过多久,檀棋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

他居然睡着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张小敬从晕眩中恢复清醒,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根堂柱上,双手高高缚起。鼻子仍旧隐隐作痛,鲜血糊了一片。麻格儿走到他面前,手里晃了晃那块“靖安策平”的腰牌,裤裆里还支着一顶帐篷。

麻格儿现在的心情很糟糕,蒜头鼻上的疖子越发肿大起来,甚至有皮油渗出来。

他遵循右杀贵人的指示,把这两个姑娘劫到这一处万全屋里。右杀大人只说让她们活命,可没叮嘱过别的,所以麻格儿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自从他从草原来到长安城之后,一直低调隐忍,内心的欲望早就快爆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种冷汉子,他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女人的惨叫。

麻格儿都计划好了,两个女人都要干,然后留下王忠嗣的女儿,另外一个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发泄一下,然后以最饱满的状态迎接阙勒霍多的到来。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女儿在自己身下呻吟,麻格儿的阳具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没想到他裤子刚脱下来,就来了一个入侵者,这让麻格儿非常不爽。

更让他不爽的是,这个入侵者居然有一块腰牌。麻格儿虽然不认识字,但从腰牌沉甸甸的质感上也知道不是凡物。

麻格儿很想二话不说,把他宰了,然后继续去玩女人。可他毕竟出身狼卫,不得不考虑到另外一个可能——这家伙的装备太精良了,无论腰牌、软甲还是手弩,都是高级货色,很可能属于京兆府或金吾卫,甚至可能来自军中。

他既然能找上门来,那么别人也能,这所万全屋已经变得极其不安全。

这件事必须得问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麻格儿用生涩的唐话问。

张小敬没说话,冷冷地用独眼瞪着麻格儿。麻格儿觉得很不舒服,这眼神像极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无论身入陷阱还是濒临死亡,永远都是用这种阴冷的眼神看着人类。

麻格儿冷哼一声,拿起张小敬的障刀,轻轻用刀尖从他的咽喉处挑下一丝肉来,张小敬的脖子登时血如泉涌:“快说,否则你会有更多苦头吃。”

张小敬嘴唇翕动,麻格儿以为他要招供,不料却是一句反问:“你们抓的女人在哪里?”麻格儿眉头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让他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

“现在是我在问话!”

但张小敬已经知道了答案。刚才麻格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壁,说明闻染就在那里。那股降神芸香的味道,他很熟悉。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麻格儿又问了一遍,见他仍旧没反应,又把刀刃贴向张小敬的腋窝。铁器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肌肤一哆嗦。麻格儿咧开嘴,故意缓缓推刃,像给梨子削皮一样,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带血的圆皮肉来。随着刀刃把皮肉一掀,张小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声。

这在突厥,叫作铸肉钱,因为旋下来的肉如铜钱一般大小。旋在人体的这个部位,不会致命,但却极痛,只需铸上几枚肉钱,囚犯什么都会招。

可张小敬虽然面色惨变,却仍是闭口不言,讨厌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他。麻格儿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拖时间!大队人马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不行,必须得马上撤离!

麻格儿走到隔壁,手下已经把那两个女人都揪了起来。麻格心朝外扫视了一圈,伸出指头,指向闻染:“把她带上。”

“您怎么分辨出来哪个是王忠嗣的女儿?”手下有点惊讶。

麻格儿在闻染细嫩的脖颈上摸了一把,把手伸到鼻子前吸了口气,猥亵道:“刚才挟持她的时候发现的,大官的女儿,比较香。那个也香,但不如这个味儿足。”

手下都笑了起来,知道这位对女人有着异常的癖好,所以对某些细节特别敏感。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只有贵人女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个呢?”

“扔到隔壁去,连那个密探一起杀了。马上走。”麻格儿的手在咽喉处比画了一下。

门砰的一声,再度被推开。张小敬定睛一看,一个女人被突厥狼卫推推搡搡地赶进来。

她不是闻染,只是身材颇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样。但她腮边的绞银翠钿和盘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她出身不凡,寻常女子哪用得起如此贵重的饰品——这应该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女儿了吧?

张小敬很快便推断出了真相,她们两个应该是在同一个地点被突厥人绑架,这些粗鄙的突厥人不识饰器,张冠李戴,误把两人身份弄混了。

突厥狼卫拔出尖刀,先冲王韫秀而去。王韫秀的嘴被塞住了,发不出声音,只得拼命扭动身躯,居然躲过了刺向喉咙的一刀,让尖刀割到了肩膀,血花四溅。那突厥人失了手,觉得面上无光,伸手啪地打了王韫秀一个耳光,让她安静下来。

还没等他再次动手,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落落的翅膀拍动声,紧接着数只云雀从院里飞起。麻格儿眼神一凛,示意先不要动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树丛摇动,脚步凌乱,似乎有许多人在朝这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