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的抬起了头来。显然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儿,很快清醒了,将盖在头上几乎将她整个脑袋完全包住的斗蓬帽子拂了下去。露出了谢氏那张冷淡中带着几分迷茫的苍白脸庞来。

“我…”

她嘴唇动了动,一眼就望到了站在一旁已经被雨淋湿的江嬷嬷,看到了扶住她的碧云,也看到了一旁的碧蓝。

紧接着谢氏的目光。落到了车中的傅明华身上。

“你怎么会没有死吗?”傅明华冲她笑了笑,谢氏心里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

傅明华依旧是端庄守礼的顺从模样。可此时这样的情景,她还能如此笑得与平常一样,这就让谢氏有些意外了。

“元娘…”虽说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傅明华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将自己弄出傅府。谢氏并不清楚。

但她还记得,晚上傅其弦来到她房中,冲她发火。傅其弦的行为。更使她对如今的生活感到绝望与厌恶。

她为江洲谢家嫁入长乐侯府,崔贵妃答应她。若是她死去,使傅明华对容妃再无作用,她会保住傅明华性命,并且会在将来燕追登位之时,许下保四姓百年安生之乐。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如今的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为自己呆在傅家而感到厌恶,只是她一直有些犹豫不决,才使事情拖了这么长久。

只是傅其弦的行为终成了她定下决心的关键,她不想再看到傅其弦,不想与他生活在同一座府中,这具身体就像是遭到毒素污染过。

她决定自尽成全崔贵妃,于是她交待了安、付两位嬷嬷,使她们将自己的嫁妆与私房交到傅明华手中。

接下来安嬷嬷端了汤来,让她不要空腹上路…

是了,就是那汤有问题。

“安嬷嬷呢?”

谢氏仰起头,望着坐在马车上的女儿。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女儿是如此的陌生,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傅明华,知道她恭顺而懂礼,小小年纪却颇有大家风范,从未让她费心过。

但这会儿谢氏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明华抬起了头,那嘴角边的笑容温和,看着谢氏,笑意却不达眼中。

“安嬷嬷?”傅明华轻柔的反问了一声,看谢氏那张苍白的脸:“我想,她应该殉主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谢氏如以往般,问她礼仪学得如何。

谢氏突然感觉浑身发凉,身体轻轻摇晃着,幸亏碧云站她身后,将她扶住,才使她不致跌坐到泥水之中。

“若是安嬷嬷不死,祖父如何会相信长乐侯府中上吊自尽的人真是母亲您呢?”

傅明华缓缓开口,这话让谢氏脸色更白了。

“你住口!”谢氏嘴唇哆嗦,“安嬷嬷一向对你颇为喜欢,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安嬷嬷将谢氏奶大,对她极为爱护,主仆感情极深。谢氏听到安嬷嬷死了,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但又隐约觉得傅明华恐怕并未说谎。

“我不笑着,有谁来逗吗?”傅明华坐在马车里,坐姿极为端庄,一双手还交叠搁在了自己小腹处。

“安嬷嬷对我喜欢,只是因为我允她能保你一命罢了。”

她望着谢氏微笑,那眼神居高临下,看得谢氏头皮发麻。

“这世上,连母亲的爱都得不到,难道还会奢望旁人没有理由的喜欢了?”

傅明华笑出声来,谢氏登时浑身哆嗦。

“您答应祖母为姑父谋职缺,却是为了进宫拜见贵妃娘娘。”傅明华轻声开口:“而您拜见娘娘的目的是什么,您心里清楚,无非是为了谢家,为了四姓罢了。”

“…”谢氏满头大汗,靠在碧云身上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却是被傅明华说得张不开嘴来。

“贵妃娘娘有意娶柱国公府的嫡长女,以巩固三皇子在幽州的地位。”当初嘉安帝未登位前,曾任幽州牧。

幽州乃古九州之一,位置极为重要。

大唐曾在此布下重兵。

新唐初年,太祖将大唐除古九州之外,共划为十道,分批治理。

十道之下设三百六十州郡,废节度使而设太守,太守之上则是州牧。

第七十章 谈话

因州牧地位太过高贵,所以太祖当年便令还是魏王的嘉安帝镇守幽州,任幽州州牧一职。

自嘉安帝登位之后,州牧一职便再也没有设立了。

所以在大唐文武百官们心目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都觉得幽州州牧,许是皇帝要定下太子之时,使太子任职之用。

崔贵妃要为儿子娶柱国公府的姑娘,便是意在幽州。

谢氏听到傅明华说起这话,眼睛就眯了起来。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白皙的脸庞往下滑,她咬了咬牙:“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她从未与傅明华说过,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又是怎么会知道崔贵妃与容妃的盘算的?

“难道就因为当日夫人说了那句话,你也记在了心头?”

当时白氏无意之中透了口风,谢氏回去细细琢磨之后便大感不对头。

可是傅明华是怎么知道的?她难道就从白氏一句话,便推算到了这么多?

“上巳节时,柱国公府的魏敏珠对我一脸嫉妒,我便肯定了。”傅明华目光温和的望着谢氏:“所以母亲要为贵妃娘娘排忧解难,便是要为了成全娘娘,而将我废了。”

她这话语气并不凌厉,却使谢氏心慌缭乱,张不了口。

“要想废我,使容妃不再看中我,便只有母亲的死了。”谢氏一死,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傅家必定会被人上奏。

哪怕傅侯爷人缘颇好,也定会有崔贵妃与谢家的人从中插手。

傅家必会遭到皇帝厌恶,傅侯爷定会牵怒傅明华的。

待到往后傅其弦继弦进门,依傅家对傅明华的厌恶。再有江洲谢家的不闻不问,傅明华这个嫡长女还有什么价值?

“不…”谢氏拼命摇头,江嬷嬷听着傅明华的话,手里的伞一时撑不住,落到地上,溅了许多泥水。

瓢泼大雨洒得谢氏一头一脸都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贵妃娘娘说会保你…”

她话没说完。便看傅明华低了头。捏了帕子挡住了勾起的嘴角。

灯光之下,她的眼皮下垂,两排睫毛将眼睑之下打出根根阴影来。谢氏甚至能从这阴影中。看到她笑起来时露出的浅淡卧蚕,姿仪动人。

“母亲心里清楚得很,贵妃娘娘会不会保我。”崔贵妃若是保她,岂不是护住了她的身份地位。

那这样谢氏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儿,谢氏到了此时。也还要自欺欺人。

“那,”谢氏有些困难的开口:“那你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将我救出来?”

这样的事儿对于傅明华来说,并不简单。她得要冒多大的风险?

更何况她刚刚也说了,安嬷嬷已经殉主。

能够称得上安嬷嬷主子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也就是说。傅府之中,必定也会有另外一个‘谢芷沅’已经死了。安嬷嬷才会殉主的。

至于那个死去的人,谢氏目光落到了江嬷嬷身上。

元岁之前,江嬷嬷便回了江洲。那时说是她家里有些事儿耽搁了,直到此时谢氏才回过味儿来,恐怕傅明华早就怀疑自己,布下了后手。

可既然府里的‘谢芷沅’已死,对于傅明华依旧是不利的,她做出这一切,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不是应该让自己活着,才是对她更好的吗?

傅明华似是看清了谢氏有些沉重的语气下,隐藏着的意思。

她看到后头会侍候着谢氏,护送她回江洲的人已经到了,只是看到母女二人说话,远远的站着。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得赶着回长乐侯府。

傅明华示意江嬷嬷等人上了马车,车帘放了下来,透过薄薄的纱窗,她能感到谢氏的目光仍落在车上。

“不为什么。”她缓缓的开口,谢氏愣了一愣,当她是顾念母女之情,不忍自己死去,才费心尽力安排了这一切。

除此之外,谢氏实在想不出傅明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甚至冒险亲自将自己送出了长乐侯府!

“只是因为,我要你好好看着,哪怕是没有了你,我依旧会好好的活着!”傅明华含着笑意的声音,从马车里透了出来。

谢氏浑身一僵,看到赶车的车夫已经抖动缰绳,马儿开始拉着车缓缓前行了。

傅明华坐得端正的影子,从细纱窗中映出。

她甚至连头都没回过来看自己一眼。

“只是要你活着,用你的余生好好忏悔,好好看着,你所维护的家族,是怎么分崩离析的!”她的声音温柔,但听进谢氏耳里,却让她浑身直打哆嗦。

这话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诅咒!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让这一刻谢氏的心里百味澄杂!

她像是被寒冰包裹,冰冷从她脚下传进她四肢百骸之中。她头晕眼花的看到傅明华坐得笔直的身影从自已面前随着马车的走动而渐渐移动,直至消失到谢氏只看到车厢的后头,傅明华的话却像是缠进了谢氏心里。

马蹄抬起时拨出的泥水仿佛都在这一刻,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定格在谢氏脑海之中。

她只听着马蹄声与车厢摇晃的声音,再也听不进其他的了,她身体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车子渐渐跑得更快,碧蓝趴在窗边转头去看,惊呼:“少夫人昏倒了。”

傅明华却连想要转头去看的意思都没有!

从今以后,就是谁也不再欠谁了。谢氏生她,给她一条命,她救谢氏,也还她一条命,两人再不相干了。

“娘子…”江嬷嬷原本想问傅明华为何要大费周折将谢氏送出城,可刚一张嘴又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拿了斗蓬披在她身上:“回去要些时间,娘子睡会吧?”

傅明华摇了摇头。

“安嬷嬷,当真…”江嬷嬷看她不睡,又不想她再为谢氏伤神,便转了话题。

傅明华轻轻的‘嗯’了一声:“她若殉主,祖父才会相信她是真的伤心到极致,生无可恋了。”

同时安嬷嬷也是希望能在傅家大闹一场,给她们争取时间,好让谢氏能够顺利的离开傅府的。

第七十一章 相助

马车里江嬷嬷噤了声,眼眶中似是有泪珠滚动。

若是有一天她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会如安嬷嬷一般,只愿求傅明华长长久久的活着。

回城的途中,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天色漆黑一片。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口前点着的火把,排队的人已经排到了半里开外了。

照这样的速度,哪怕是能进得了城,但恐怕天色也是大亮了。

江嬷嬷扒了纱窗往外看,有些焦急。

若是亮出了长乐侯府的招牌,倒是能快些进城,不过如此一来行踪也就暴露了。

外头雨渐渐的小了些,天色渐渐便亮了起来,江嬷嬷忍耐不住,撩开帘子起身望出去。

‘嗒嗒嗒’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江嬷嬷还没回过神,一队约十三四人的队伍朝城门方向疾冲而来,江嬷嬷仰出的半边身体被马蹄溅起泥水喷了一声都是。

傅明华这头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开始有些不安的刨起了蹄子。

江嬷嬷赶紧抓住车厢门沿稳住身体,心中暗道了一声晦气,拿了帕子正要擦裙上的泥点,那为首的人却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后头的人紧急勒住缰绳,堪堪停了下来。那为首的人影驱着马匹朝这边走来,居高临下的打量了江嬷嬷一眼,又看了看这辆马车:“傅大娘子。”

这可真是冤孽了。

江嬷嬷后背冷汗‘刷’的一下便淌了下来,若是傅明华被人发现,下场可难以收拾。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在这样的凌晨,竟然自己只是探出身体来看一眼外头的情景。便被人发现。

若是因为她的原因而使傅明华遭人发现,给她引来麻烦,江嬷嬷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这一刻江嬷嬷脑海虽闪过不少念头,她甚至想了要抵死不认。

却没想到傅明华听到少年的声音时,竟然叹了口气,半晌之后她将车窗口的纱帘撩了起来,看到了骑在马上。双手握着缰绳。正含着笑她的三皇子。

他应该是连夜赶路而回,并没有以往傅明华看到他时的雍容尊贵。

反倒带着风尘仆仆之色,身上穿着的黑色胡服已经被雨水淋湿。贴到了他的身上。

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脸色苍白,使他的笑容显得有些阴冷。

他的出现带来一股远比清晨的寒意更深的阴冷感觉,他双腿一夹马腹。来到车厢边沿,居高临下望着傅明华看。

那勾起的嘴角带着玩味与傲然的感觉。

燕追的靠近使傅明华闻到了马戈与铁锈的味道。不知是血腥气还是其他的。

两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问对方怎么会在此地遇到,燕追扬了扬眉梢:“进城?”

傅明华点了点头,他将身体俯了下来,几乎压到了马的脖子:“我带你进去。”

他离得比刚刚更近。傅明华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水珠滑落到下巴,汇聚成水滴,缓缓往下落。最后没入他紧贴在身上的衣裳里。

“多谢三殿下。”

他冷冷勾了勾嘴角,随即一言不语。嘴里轻喝了一声:“驾!”那马迈蹄往前冲。

驾车的车夫随即也跟在了后头,燕追身后的侍卫手里高举着代表燕追三皇子那至高无上的身份玉牌,守城的官兵迅速让开。

一行人冲进洛阳城里。

燕追帮了傅明华的忙,也没有要与她道别的意思。马车朝长乐侯府所在的方向冲去。

江嬷嬷脸色惨白,牙齿撞得‘咯咯’的响:

“娘子,如今怎么办?”

不巧遇上了三皇子,虽说因为三皇子的缘故,一行人得以顺利入城,可是同时也相当于被三皇子发现了傅明华踪迹,始终是个隐患。

傅明华笑了笑,却不以为意。

她是真的不太在意,谢氏一‘死’,她在傅家本来便尴尬万分。

但是谢氏哪怕做得不对,但有一句话却说对了。崔贵妃可能不会保她富贵,但却绝对会留她性命。

只要有崔贵妃在,傅家哪怕恨她入骨,也不能杀她。

同样的,她将谢氏保下来,傅家哪怕就是知道了吃了这样一个闷亏,又能如何?

最多如梦里一般,对她不闻不问,待她年长之后,将她许到陆家罢了,拿她依旧无可奈何的。

马车停到傅家之时,傅明华匆匆进了后门。

傅府后门尚未关闭,恐怕傅其弦此时还未回来。

回到了房中,傅明华换了衣裳匆匆往谢氏院中赶,院里已经摆好了灵堂,付嬷嬷跪在灵堂之前,看到傅明华出现时,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事情恐怕是已经成了。

安嬷嬷的尸体还摆在后头,白氏回去换素服,傅侯爷却不见踪影,付嬷嬷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去寻世子了。”

傅明华点了点头,由江嬷嬷替她戴上了白孝,跪到了临时停放‘谢氏’的灵樽前。

半晌之后,傅其弦的庶子女们才换了麻衣匆匆赶来。

等到天色微亮之时,傅其弦才一脸醉熏熏的被人架回了长乐侯府。

看到停放‘谢氏’的灵枢时,他一个激灵,酒登时便醒了大半。

“怎,怎,怎么…”他惊吓异常,已经连说话都不大清醒了,闻讯而来的傅侯爷闻到他身上的胭脂香粉味,阴沉着脸重重一脚踹到他后背心中。

傅侯爷虽说不会武艺,但含怒之下出手,依旧是将傅其弦踹得踉跄着朝前跑了几步,最后一下子摔到在地上,脑袋嗑到了门槛,连惨叫都不敢。

此时傅其弦自己也知道恐怕闯了大祸,浑身哆嗦着,想要往屋里爬,却又使不出力气来。

“你还有脸回来。”傅侯爷眼中闪过杀意,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将这个儿子打死在谢氏屋中,好换‘谢氏’活过来。

一个谢氏的价值,远比傅其弦这个废物要重要得多!傅侯爷闭了闭眼,深呼了一口气。

“她,她怎么就死了呢…”傅其弦浑身哆嗦着,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让傅侯爷眼里的厌恶又添了一层。

院子中安静异常,傅侯爷上前将他提了起来,他无力的惨叫着,连挣扎也不敢。

第七十二章 交谈

“看看你闯下的祸事。”傅侯爷将傅其弦提了起来,将他推到棺材边。

刚刚还叫喊不出声音的傅其弦一靠近棺材,便像发了疯似的挣扎了起来:“父亲,父,父亲…”

他脚在地上蹭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可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常年的酒色不断早掏空了他的身体,傅侯爷盛怒之下推挤着他,他又不敢还手,因此仍是被推到了棺材边,‘嘭’的一声撞了上去。

那棺材尚未盖上盖子。

‘谢氏’的尸体虽然已经蒙了脸,不过却已经将傅其弦吓得不轻了。

他心中发虚,哪里敢看棺材里的谢氏。

嘴里只不停的念着:“她,她怎么就死了…”

傅其弦自己贪生怕死,便觉得旁人都跟自己一样似的。

昨晚发了一场疯,被傅侯爷赶出傅府之后便出了傅府。

没能完成宋氏交待的事儿,傅其弦也没去宋氏那边,就害怕她会在自己耳边唠叨个没完没了的。

所以他去了洛阳河上的一艘画坊,傅家去宋氏那儿寻他的人自然扑了个空。

等到他喝得心满意足,又抱了个姑娘双腿发软的回傅府时,才正巧被傅府的人逮住。

昨夜派人寻了他好几个时辰不见踪影,看到儿子,傅侯爷便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