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之中虽然种得有梅树,可除了锦园与白氏院中外,便数傅明华与昔日谢氏所住的院落里花树最多,长得最好了。

她示意让这两人进来。

两人一来时,连梅花都不想剪了,傅明珠一来就问:“大姐姐,听说府里来了客人,还是祖父亲自作陪的,大姐姐可知道是谁?”

显然两人都得到了消息,此时想从傅明华嘴里打听出点儿消息来。

“我也是刚刚听到,谁要来我也不清楚。”

傅明华摇了摇头,傅明珠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一旁神色有些怯懦的傅明纱就道:“听说去了锦园。”

这一句听说可不容易。傅明纱并不受宠,还能打听到这些消息。

就是刚刚下人来回时,也不过是说了这些。

傅明华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她就习惯性的将头低垂了下去,下巴几乎抵着领口前系着的薄薄披风结了。

那下巴手掌似大小,眉目带着楚楚之色,像是一只受到惊吓到的小鹿似的。

“我们前去惠湘居,那里正好能能看到锦园里。”

傅明珠一听傅明纱这话,又有些兴奋,双手一击掌不由就道,眼睛有些发亮的样子。

“大姐姐…”

傅明珠伸手要来拉傅明华的手,傅明华眉心微微跳着,没有挣扎被她抓住摇晃了两下。

她弯了背仰头望着傅明华看:“我们去瞧瞧,来了什么大人物。”

江嬷嬷看得眉心直跳,傅明华只得将手里的剪子交到了碧蓝手上,吩咐她不用跟着。

长乐侯府锦园紧靠惠湘居,据说这里是前朝那位主子宠爱的侍妾居住之所,只是赏赐到傅老侯爷手上之后,便无人居住,只是逢年过节兴许会游玩锦园时上来坐一番,喝口茶罢了。

众人还未进锦园,便听到有人说话。

傅明珠与傅明纱两人交换了个眼角,冲下人打了个手势,便都靠了过去。

惠湘居距锦园只得一墙之隔,中间是道镂空的墙,绿色的青苔上铺了细细一层积雪。

透过墙上方开格子般的大洞,傅明华看到穿了一身夹了白叠子的青色厚裤,背对着众人而站的傅侯爷正与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

那男子穿了绯色长衫,腰挂银鱼袋,这是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才该有打扮。

长衫下夹了一层白叠子,样貌已经上了年纪了,留了稀疏的胡须,中等身材,人倒是颇瘦。

几位小娘子一出现时,他显然便看到了,却是咳了一声,将头低垂下来。

傅明纱虽认出了男子是五品官职打扮,不过年纪却是像是有三、四十了,不由顿时兴致缺缺,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几分。

随即又脸色一白,眼中露出几分害怕之色来。

她今日撺掇着傅明纱前来,无非就是听说府里最近傅侯爷像是要为哪个娘子定下亲事了,但这事儿白氏捂得极严,她打听了许久,只隐约听说像是傅明霞。

白氏向来便宠爱傅明霞,会为她先考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过傅明纱也不想要坐以待毙,今日听到有客人上门,并且傅侯爷都亲自陪同,她这才寻思着想前来看看。

傅明华认出了眼前这看起来便敦厚老实的冯万应,他低垂着头,神色有些谦卑的模样。

“不知傅大人可喜欢喝茶?前不久,晚生收到了长女送来的贺礼,其中有一盒君山银针,不敢享用,若是大人喜欢,我下回亲自捧到贵府之上。”

冯万应语气十分温和开口,傅侯爷点了点头。

虽说是同朝为官,可傅侯爷掌的又非实权,冯万应实在是不该如此谦逊的,恐怕还是为了娶妻一事,心存感激而来的。

“冯大人有心了。据说荣庆盛产一种紫玉,冯大人可曾见过?”

傅侯爷侧身往前走,脸朝冯万应望去,并未看向这边,就隐约听到冯万应回:“晚生手中正好有块此玉,确实十分罕有,若是大人愿意替晚生看上一看,那倒是天大荣幸了。”

那脚步踩在雪地之上传来‘吱吱’的声响,一深一浅渐渐走远了。

傅明珠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怎么办?”

刚刚被冯万应看到了,若是被傅侯爷得知,她只是个庶女,恐怕难逃责罚。

傅明纱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有些害怕,听她问话,不由抬头看了傅明华一眼,牙齿咬了咬下唇,没有出声。

“走一步看一看了。”

傅明华倒是不惧,冯万应此人敦厚老实,不太像是能干出背地里偷偷告状之事。

她这样一说,傅明珠倒也心大,立时便忘了,又喜笑颜开道:“不过这位大人是谁?可是为家里哪位公子来提亲的?”

傅明纱倒是神色镇静。

庶女能谋的亲事有限,万事都掌握在嫡母手中。

‘谢氏’早死,将来婚事便由白氏做主。

从这两位娘子的表现,就能看出她二人不同的性格了。

傅明珠虽然不认识冯万应这个人,但是却认出了他身上的官服,却仍喜滋滋的谈起此事,证明傅明珠胸无大志,随遇而安,向往安稳平定的生活,对于地位权势倒并没有那样的在乎。

第一百六十九章 抄书

相反傅明纱就不一样了。

从看到冯万兴时,她便脸露失望之色,显然是瞧不上这样一个下五品官儿的。

想起梦里她嫁的是王府庶子,便可见她野心勃勃。

看傅明珠这模样,莫非梦里嫁了冯万安的,就是她了?

傅明华心里想。

几姐妹离开惠湘居,碧蓝拿了剪子还站在院中一处廊下候她,显然并没有回房去。

剪了几株梅回房,晌午傅明华尚未歇下,就听有下人来回,说是寻江嬷嬷的。

她的一个江洲的同乡来了,受了她丈夫所托,为她带了些家里的衣物来。

江嬷嬷听了这话,有些意外。

她的丈夫与儿子还靠她在傅府之中侍候傅明华养活,家中无余钱,她当初前来洛阳时,家里衣物虽没带走,但此时大多不合身了。

现在却有个什么同乡说是给她带衣物,她有些好奇,又意外的出去了,晌午之后傅明华小睡起身,问起此事,江嬷嬷有些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娘子一看就知道了。”

江嬷嬷语气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她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在,解开之后露出里面一个雕花木箱子。

那箱子并未上锁,显然江嬷嬷已经打开过了。

她将盖子一揭开,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叠的宣纸。

傅明华倒有些好奇了,撑起身去拿了一张,上面满满写着女诫。

噗!

这字迹还有些眼熟,似是之前燕追的手笔。

她想起燕追好似还有一方写了词名的帕子在她手上,中间要么是因为没有机会,要么便是想起来时都已经是与燕追分开之时,至今尚未还他。

可是他抄写这个女诫有什么意思?

傅明华伸手去捡,里面厚厚的有一二十张的样子,字迹都是相仿的。

她不由想起当日在庄简公府时,江嬷嬷说白氏为难她,罚她抄了二十遍女诫的事儿。

“…”

主仆两人相望无语,傅明华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犹豫半晌,将这些东西又放进了箱子里,小声道:“拿下去吧。”

江嬷嬷有些着急,她显然也是想起了这事儿。

燕追能替傅明华抄写女诫,这是好事!这证明燕追是用了心的。

“绿芜去替娘子将炖好的甜汤送来。”

江嬷嬷指使着绿芜下去,内室里只剩了傅明华以及江、付两位嬷嬷,还有四个贴个大丫环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娘子要放到哪里?当初夫人罚您抄写的二十篇女诫至今不过写完十五六而已。”

白氏脾气古怪,最近又因为傅明霞之事心情烦燥得很,江嬷嬷就害怕傅明华若是没照她说的,写满二十篇女诫,到时给再挑她刺。

傅明华知道江嬷嬷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

燕追这样的举动让她眉心轻拧,心里是明白他的意思,好半晌之后才将眉梢舒展开来。

碧云等人也早隐约猜到一些,上回庄简公府时三皇子毫不避讳便能看出几分端倪。

这会儿江嬷嬷将事儿点破了,却没想到傅明华脸上不见半分娇羞之色。

江嬷嬷看了付嬷嬷一眼,付嬷嬷心领神会,招呼了碧云几人出去。

屋里只剩傅明华与江嬷嬷二人了,她才朝傅明华靠了过去:“娘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个娘子了。

燕追有意于她,且又看得出来确实是上了心。

上回自己无意中一句话,便使三皇子令人大费周折送了二十卷抄写好的女诫,可见确实有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傅明华要是嫁他,往后夫妻有情有意,将来日子也能过得和美。

江嬷嬷偻着腰,望着傅明华看。

却见翻过年便已快十五的她却是不慌不忙的。

她曲腿坐在炕上,一手撑在矮桌之上,听了她这话,却是伸手将矮桌的抽屉拉开。

里面摆着一盒一盒的香,她捏了块香出来,将桌上摆放着的香炉鼎盖揭开,里面一块香已经快燃烬了。

“奴婢看来,殿下倒是有心的。”

江嬷嬷有些着急,看她捏着那块才取出来的香扔进炉中,又拿了银签拨了两下,登时炉里徐徐冒起青烟,屋中香味儿更浓了些。

傅明华年岁不小了,傅明霞如今眼见着也即将要定下亲事,可傅明华却还没有着落。

虽说傅明纱等人与她同龄,可傅明纱只是庶出而已。傅明华婚事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会成为旁人的笑柄。

现今燕追心悦她,崔贵妃看样子也是有意于傅明华,可是江嬷嬷之前还以为松了口气的心,此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她想起了谢氏!

当初的谢氏嫁傅其弦怀了身孕不久,她便被人从江洲带进了洛阳。

看多了当年的谢氏做派,以及这些年来她与傅其弦之间夫妻关系的冷淡到恶化,虽然傅其弦不是个好东西,但谢氏将日子过成这般模样,未偿也没有她自己太过冷淡的原因。

傅明华眉眼与她肖似,那青烟下,她的眉眼柔和里带着冷意,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坚定,与当年的谢氏有六七成相似。

三皇子对她体贴,江嬷嬷都替她欢喜,她却像是丝毫也不动容的样子。

江嬷嬷眼圈发红,将头低垂了下去。

燕追不是当初的傅其弦,也不是当初的傅其弦能比的,可是傅明华若是继承了谢氏的性子,她打了个冷颤,心里发紧。

这些年跟在傅明华身旁,江嬷嬷是真正一心为她好的,深恐她这性格害了她自己。

当初的谢氏自己都不懂处理夫妻关系,对这唯一的女儿又极为冷淡,教导傅明华的是几个江洲请来的嬷嬷而已。

想到这里,江嬷嬷小声道:

“娘子别怪奴婢多嘴,您对三皇子,是不是无意与他…”

傅明华叹了口气,看了江嬷嬷一眼。

她弯着腰,无论梦里现在,她总为自己操心担忧。

‘谢氏’死后,江嬷嬷夜里都睡得不太踏实,直到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之后,才开始松了口气的。

这样一个人,傅明华又怎么忍心让她为自己担忧呢?

第一百七十章 妄想

“我明白嬷嬷的意思。”

她将手里银签一放,取了一旁的罗帕擦手:“嬷嬷放心就是,若皇上赐婚,我自然不会拿捏性子。”

“可是…”

三皇子少年性情,又出身尊贵,若数次在傅明华身上碰了钉子,天长日久恐怕也会寒心。

江嬷嬷的意思是她不要如谢氏一般,不屑于对丈夫施展手段。

傅明华叹了口气,她明白江嬷嬷的意思。

她抬起眼皮,目光与江嬷嬷对上:“我不会如我母亲一般。”

之所以此时她觉得燕追的举动让她有些困扰的,是她如果嫁燕追,夫妻两人是相敬为宾最好的。

从‘梦里’傅明华的一生便看得出来,男人的宠爱并不长久。

‘那时’的陆长砚腿有疾,人称性情如玉,不重女色,还不是纳了一妾,有个通房的。

燕追此时的示好,对她来说不如做些更实际的事。她不相信男子甜言蜜语,也不想哪怕将来嫁他之后,两人太过亲近。

若是燕追肯与她保证将来无论纳侧妃侍妾,都会维护她的地位,给她体面,恐怕对傅明华来说,远比这二十篇女诫更令她安心。

她嘴角边的笑意隐了去,神色变得有些冷淡,伸了手指弹去食指缝刚刚沾染到的香灰。

她不相信燕追!

不过她会做好自己的本份,会敬他、重他,不会如谢氏一般的。

江嬷嬷抿紧了嘴唇,两人将话说开,傅明华能明白她的意思便是最好的。

“嬷嬷放心就是。”

她这样一说,江嬷嬷不知为何,倒更不放心了。

只是傅明华已经不想再提此事,她转头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掩住了院子本来的颜色。

再过不了多久,便是春闱了呀。

那时候的陆长元早就野心勃勃准备入场,她端了桌上已经温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却笑了起来。

而此时的杜玄臻府里,陆长元正收拾着自己之前带来的,自己所写的治国之道以及诗句。

杜玄臻点了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看陆长元沉稳刚毅的脸庞,他向来有识人之明。

这回陇西太守姚焕致为他举荐的这个陆长元确实颇有才能,对于时势也看得清。

更重要的是,他虽然身为读书人,但却并不迂腐,颇让他惊喜。

杜玄臻放了茶,沉吟片刻,这才让陆长元坐了下来。

如今陆长元也算是他的门生,现在杜玄臻权势看起来大得很,身为百官之首,在朝中隐隐有左相之威能,在朝中一呼百应,但杜玄臻却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稳。

他是先帝时期便被册封的老臣,并不是嘉安帝心腹。

更何况他的父亲已经年迈,随时有可能去,到时他丁忧三年,嘉安帝再召回他的可能性为零。

三年之后,哪怕他年纪还轻,但极有可能皇上会给他封个荣一品的官职将他架空。

到时朝里朝外他就得有自己的人。

杜玄臻十分看好陆长元。他服侍过大唐两位皇帝,深知当今这位品性。

嘉安帝与太祖一般,恨世族。

可是当年的先帝却是靠各大小世族而起家的。立国之后论功行赏,世族势力鼎盛时期,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之外,朝中大半文武官员,都是出身世族的。

虽说后期太祖血洗世族,朝廷到如今已经几乎摆脱了世族的掌控,不过前朝借鉴仍在。

哪怕就是现在,容氏一族里,在朝中当官的便是十数人。

如今虽说世族已被打压了许多,但真正名门望族,嘉安帝还伸不进手去。

近来容涂英献妻女换名利,皇上有意给容涂英铺条路出来,依杜玄臻来看,这事儿是福是祸还未定。

容氏的事暂且他不管,倒是这陆长元出身寒门,并无根基,又有学识,再加上为人知道厉害关系,他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个嘉安帝的忠臣。

杜玄臻想着,要不自己推他一把,将来也对自己有利。

“听说你有个兄弟,已经进了洛阳?”

陆长元便笑着起身,拱了拱手:“学生确实有个兄弟,翻过年恰好十八,能得大人看中,实在是他天大的幸运。”

杜玄臻见他知趣,不由捻了捻胡须,微笑着点头:“倒是大好年纪,你学识出众,人品上佳,想必你那兄弟也非一般人。”

“唉。”

陆长元听了夸奖,不喜反忧:“不瞒大人说,我那兄弟年纪已涨,却未说亲,他样貌学识不比学生差了半点儿,可是却独有一点,腿脚不是特别方便,学生家贫,已致蹉跎至今。”

他神情有些低落,杜玄臻倒是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

“姻缘天定,你还是安心准备二月春闱,是成是败,都在这一举。”

这春闱并没有几天了,依杜玄臻看来,陆长元去思考那些事儿,不如暂且放一放。

“待你功成名就,自然能为令弟娶个温柔贤淑的妻子。”

陆长元微微一笑,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被杜玄臻看中,他也是不骄不躁,这模样更是让杜玄臻喜欢了几分。

说起陆长砚的婚事,倒也不是因为陆长砚腿疾之故讨不到温柔贤淑的妻子,实在是因为陆长砚心有所属,再加上陆长元又觉得弟弟学识、样貌与人品样样皆不知比这洛阳之中多少出身高贵的郎君好了多少。

就是那被称为当世玉郎的贺元慎,在陆长元看来也比不上自己的弟弟。

他怎么忍心随意为陆长砚抬门妻室回去。

倒是…

“学生上回倒是看到长乐侯府中一位大娘子,进退有度。”

杜玄顿了一顿,刹时便明白了陆长元的意思。

他有些啼笑皆非,洛阳权贵恐怕看不上陆长元这样的出身,尤其是那傅大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