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侯府当初再不好,至少她也是这样光明正大的身份,总比如今偷偷摸摸要好了许多。

“我明白。”谢氏勉强牵了牵嘴角,母女二人一时间又是有些无话可说。

“我说的话,你想想。”谢氏呆了半晌,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说了这话句正想离开,傅明华却道:“我知道的。”

谢氏低垂下头,眼中泪水都要弥漫了出来。

她强忍了酸楚,声音有些沙哑:“那你早些歇息。”

说完这话,她眼中露出犹豫之色:“希望你不要恨我,你也明白,我只是身不由已。”

傅明华望着她,没有说话。

“现今你也长大了,你应该明白的。”她垂下眼皮,拼命忍住要掉落下来的泪水,只是昏暗的灯光下,那水光依旧折射出碍眼的光泽。

“长乐侯府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中应该明白的,”傅明华没有回应,谢氏便声音更轻了些:“若是换了你,你又会怎么做?”

“你是未来的三皇子妃,若是有人助你,将来便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谢氏忍了心中感受,小声劝道:“孰轻孰重,你心里好好想想就是。”

下人站得远远的,之前谢氏要与她说话,特地叮嘱人不要过来。

这会儿只知母女之间说了话,却又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明白。”傅明华点了点头。

谢氏抬起头,望着她看,却见傅明华平静的也在看她:“如果是我,我也会跟你一样选择。”

她这样不喜傅其弦,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再提。

若是设身处地的站在谢氏的立场去看,恐怕傅明华也会做出与她相似的选择。

谢氏眼中渐渐露出光彩,傅明华却笑着看她:“但那又如何,我不是你。”

她的瞳孔渐渐缩紧,似是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紧抿着嘴唇,下巴绷得极紧,发不出声。

“天色不早了,赶路一天也是疲累,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傅明华轻声劝她,谢氏却再也听不进去。

母女两人见面到现在,谢氏才发现傅明华连一句‘母亲’都没有再叫她。

恐怕在傅明华心里,当日她‘上吊自尽’之时,长乐侯府世子夫人离世,她的母亲便也跟着去了。

谢氏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这宅院的。

傅明华看她人都走远了,才转身过身。

她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冻得手脚都僵疼了。

江嬷嬷抱着大氅站在屋中,有些担忧的望着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娘子且放宽心。”江嬷嬷怕是以为她伤了心,傅明华披了大氅还觉得冷,听了江嬷嬷这话也不解释。

进屋里先沐浴更衣,外头门一关,内室又烧了地龙暖和起来,傅明华才觉得好些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选择

江嬷嬷看她这样有些想笑,又觉得怜爱,拿了厚褥子将她严严实实裹好了,才与碧青一块儿侍弄着将她一头浓密的秀发绞干。

“这江洲的天气向来如此,娘子可是觉得冷了?”

她服侍着傅明华躺下,又将帘子放了下来,又披了衣裳起身拿了剪子将桌上燃着的油灯芯剪了一截,屋里顿时便暗了不少。

“嗯。”傅明华翻了个身,发出‘西索’的轻响。

今夜是回江洲第一夜,江嬷嬷怕她睡不着,明日恐怕还得去详细拜见谢府上下的长辈们,又得与表姐妹等相互熟识,若是今晚没睡好,明日怕是没有精神。

她向来养得娇气,有些认床。

虽说回江洲的一路上嘴里没说,但江嬷嬷好几回却听到她翻身的声音。

“这府中如今是大太太掌府里中馈,太夫人早就不管小事。”江嬷嬷一一将谢家府中一些她自个儿知道的事情缓缓说来,傅明华牢记在心中。

谢家人丁并不算稀少,且十分团结。

在江洲扎根多年,谢家在这一带声名鼎盛,从早前谢老族长在生时,长袖善舞,与世族名流交好。

当年入仕的江陵才子中,起码有大半曾是谢家的座上宾。

就连如今朝中不少大臣,都曾得谢家恩惠。

傅明华将江嬷嬷说的话一一记在心头。

说完了正事儿,江嬷嬷透过天青色的纱幔,撑起了身来,看到傅明华背对着床沿,将蚕丝被夹在腋下,露出只着了单薄寝衣的圆润肩头。

青幽的发丝铺了一床都是,那杏色的衣裳隔着帐子,背影显得有些朦胧。

江嬷嬷伸手将丝幔撩开,拉了傅明华的手起来,直到提了被子将她捂得严实了,才轻声道:“娘子可别贪凉,仔细冻了肩膀。”

傅明华翻了个身,江嬷嬷看她眼睛半眯,伸手便轻轻在她背上温柔的轻打起了拍子。

“娘子可是睡不着?因为今晚…”

她放软了音调,就如哄幼时的傅明华睡觉一般,拍打的节奏不紧不慢的。

“倒也不是。”

知道江嬷嬷指的是晚上谢氏过来找她的事儿,傅明华摇了摇头:“她来是想劝我往后与谢家合作的。”

江嬷嬷愣了一愣,小声的问:“那娘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想起了傍晚回谢府的马车上,傅明华说过的话。

当时她看到江洲里家家户户都对燕追一行回避,显然事先得到了消息。

那时在江嬷嬷看来倒并没有想那样多,恐怕因为她是江洲人的缘故,对于谢家在江洲能有这样的地位与影响力,在江嬷嬷心中是丝毫没有觉得诧异的。

她兴许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只当谢家为了迎接三皇子而费心尽力,却从未想过朝廷有可能忌惮江洲谢家的声望与影响力。

直到傅明华提醒。

“娘子是不是觉得,皇上对世家难以容忍?可是容家如今正得势。”

傅明华一向心有成算,江嬷嬷问了她一句:“再者说贵妃娘娘也是出身世族,三皇子同样也得世族支持。”

世族的力量不容小觑,太祖打天下时,阴氏、祝氏出盔甲出武器与马匹,谢家、崔家出粮草出银钱。

这也是天下大定之后,太祖清洗了不少世族,却唯独未碰四姓的原因。

虽说在江嬷嬷看来,傅明华说得也有道理。

兴许在掌权者眼中,难以容忍世家势大,可三皇子燕追母亲乃是出身青河崔氏,又有傅明华这样一层原因,朝廷现阶段对四姓赶尽杀绝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谢、崔等四姓能传承数百年之久,总是有其中的缘故。

前朝都未能对四姓赶尽杀绝,太祖都不敢轻易动手,只能徐徐图之。

哪怕这大唐皇族再容不得世族,暂时也是对这四姓无可奈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娘子一步步到如今也不容易。”江嬷嬷有些忧愁,就怕她与谢家生分,到时谢家不一定会站在燕追身后。

现如今长乐侯府也是自身难保,傅侯爷也急着要攀靠山的。

崔贵妃又是四姓之一的青河出身,嬷嬷真担忧傅明华与谢家生出嫌隙,到时会使崔贵妃刁难她了。

傅明华虽然定下了与燕追的亲事,但就怕好事多磨。

“嬷嬷不必担忧。”傅明华看着江嬷嬷紧锁的眉头,不由微微一笑:“这话我原也不说,今日嬷嬷记在心里就是了。”

她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不亲不近,不疏不远。”

嘉安帝始终会对世家下手。

哪怕是如今嘉安帝似是对世家多有包容,甚至对容妃也是宠幸有加,并爱屋及乌对容家世族的人多有提拨。

可傅明华却隐隐觉得不对头。

一个掌控欲强的皇帝,怎么会容忍世家分割君主的利益与威信?

卧榻之旁不容旁人酣睡,嘉安帝必有后手。

她对谢家的态度就是,既不亲近,但也不会过于疏远。

如江嬷嬷所说,世家大族是个庞然大物。

皇室的根基太浅了,一旦贸然动四族,先不说四族会不会善罢甘休,光提阴氏的兵器盔甲,祝家每年向朝廷提供的战马,便足够朝廷忌惮了。

崔家有女十家求,世族门阀之中如今不少崔氏女内宅里当家做主。

更不要说谢家在江陵扎根多年,在江陵才子中声名鼎盛,一旦皇室朝谢家下手,光是天下读书人的唾沫都足够使朝廷遗臭万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嘉安帝哪怕是想要向世族下手,也绝对不敢贸然行动。

清除世族并非一日可成,少则十数年,多则二三十年都有可能。

所以她表明自己的态度,江嬷嬷便脸上现出叹息之色来。

她是听出了傅明华话里的意思,除了指出谢家如今的情况之外,还是在与谢氏划清界线的意思。

江嬷嬷叹了口气,傅明华心中什么都有数,自然轮不到她去张口。

伸手掩了掩唇,傅明华小声道:“睡吧。”

江嬷嬷应了一声,才裹了被子躺到那木脚踏上了。

只是开始她还担忧傅明华睡不着,却没想到最终睡不着的是她自己了。

早晨天色不亮,傅明华便起身梳洗收拾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遇上

下人领着她朝赵国太夫人崔氏的房中行去,谢家园中地上还未干,但雨却停了,园中种着的植卉翠绿的味子上挂着点点雾珠。

昨夜屋顶上遗留的水迹还顺着屋檐缓缓的滴落,傅明华来到崔氏的房中时,院中已经有不少人都来了。

她不是来得最早的,但也不是来得最晚的。

雕花胡床正中仍是空余的,侍候的婆子殷勤的上来取了她的披氅,屋里傅明华的太祖母祝氏也在,正与几个妇人侧头说着什么。

谢家老宅少有见到洛阳新贵府中才有的椅子,这里却几乎都是胡凳以及类似小榻般的胡床,足可坐两人左右。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昨日归来时,一群妇人大多都是席地而坐。

祝氏听到脚步声时便抬起了头,看到傅明华进来时,她眼中掠过几分意外之色,显然没想到她这样快便来了。

她今年不足五十,看上去却如四十左右,梳了娥鬓,戴了金丝鬓唇,几缕流苏垂坠下来,显出她有些严肃高傲的面容。

祝氏化了酒晕妆,眉毛描得极黑,晕染开的胭脂从两颊将眼角眉梢都覆盖了,更显她气势丰足,打量人时带着隐隐的审视味道,怕是一般小娘子站她面前都得心虚气短抬不起头。

除了祝氏之外,还有谢家二太太与三太太,以及几个小辈,都是三姓出身,以保血统。

“元娘来了。”祝氏笑意吟吟冲她招手,“怎么来得这样早?昨夜可是睡得还习惯?缺什么尽管与外祖母说。”

她穿了一身姜色长裙,配湘妃色上衣,身段丰腴,脸颊饱满。

见傅明华上前,便拉了她的手殷切的交待:“若是下人有侍候得不周到的地方,尽管来说。”

“嫂嫂早就心心念念二娘的独女,如今总算是见成了。”说话的是谢二太太阴氏,她比祝氏年岁小些,但从外表上来看都差不多。

此时说完话,见傅明华看她,便笑着道:“元娘,若是得空了,来我院中玩耍,你难得来江洲,你那殊欢妹妹早就惦记着了。”

“多谢二叔祖母。”傅明华行了一礼,阴氏愣了愣,顿时便有些意外了:“难为你记得我。”

昨日傅明华初来乍到,又见了那样多人,二太太心里压根儿没想过她能认得出自己,脸上笑容便多了几分,握了她的手,随手褪了腕上一只镯子向她手上套去:“好孩子。”

其余几人便都忙着要拿礼物。

昨日虽也有送,但谢家规矩不少,昨天匆匆送了,人都不见得认得齐全,因此今日是要再送一回的。

傅明华见过了屋里几位长辈,那后头谢家的其余人才匆匆来了。

传承了多年的世族,谢家的小辈倒是真不少的。

光是与傅明华平辈的表姐妹们便有十七个之多,傅明华来谢家时便已经将谢家的人名单背熟了,此时只要能将脸与名字对上勾便成。

赵国太夫人从内室出来时,堂中二三十人,数代同堂了。

“元娘头一回来江洲,便拿谢家当自己家里似的。”崔氏这话让谢家一堆小娘子的目光都落到了傅明华的身上。

傅明华微笑着点头。

不论在此之前,四姓之中其余女眷因为长乐侯府的缘故,对于傅明华都并没有多少好感,但此时看她进退有度,温婉大方,倒与她们想像中并不一样了。

从崔氏院中出来时,大房之中谢殊晏与二房里谢殊欢都对傅明华颇为亲近的样子。

谢家的小娘子中,独有她们与傅明华年纪相仿,因此邀她明日前去江陵府玩耍。

傅明华一一笑了,又让江嬷嬷拿出早就备好的礼物与谢家两位小娘子交换了,几人才沿着游廊朝另一侧走。

“元娘一来,天公都做美,天气放晴了。”谢殊宴是谢大爷谢利镇的长女,长得与谢氏有几分相似,穿着迎春花色长裙,上身则是粉色上衣,臂间套了玉环,手腕上戴了一对镶了宝石的金镯,走动间足下鞋面上缀着两颗硕大的明珠,走动间一晃一荡,十分惹人注目。

相较之下傅明华的打扮便显得要素净了许多。

倒不是说她衣裳穿戴不如谢殊宴,只不过是她不喜华丽装扮,收拾得素素净净罢了。

“母亲新送了我一套百鸟长裙,我还未穿戴过,若是元娘喜欢,我让人送来元娘你院中。”谢殊宴望着傅明华微笑,她这样的态度让人十分舒服。

说着送东西,既不是施恩般的语气,又不见多少讨好之色。

傅明华便笑着摇了摇头:“哪里能抢五姐姐的风采?”

谢家按辈份排行,谢殊宴前头还有几个姐姐,却都已经出嫁。

她也定下了亲事,许的是祝家,婚礼定在后年三月。

明年因燕追与傅明华的婚事之故,不少人都被迫提前或是推迟,不敢与皇子撞上了。

谢家这样的门户,嫁女儿不可能仓促,宁愿晚些都比早了好。

她比傅明华还大了几个月,等到出嫁时都已经十七了。

谢殊宴听傅明华拒绝,也就没有勉强。

走了一段,谢殊欢就指着前头道:“那边游廊过去是小隐园,府中花露香精俱都出自小隐园中,表姐可要去看看?”

她歪了头望着傅明华看,傅明华也就点了点头。

出了游廊下了阶梯之后,便能看到小隐园的拱形门了。

地上还有些湿滑,江嬷嬷小心翼翼扶了她,唯恐她跌倒了。

院墙之上爬了不少藤蔓,地上以打磨得光滑的鹅卵石铺路,显出几分朴素典雅的清幽。

门口两旁各种了丛丛细竹,微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以及草木的芬芳,傅明华小心翼翼的提了披帛,还未走两步,就听到另一端有声音传来:“殿下龙凤之姿,卦象亦是…”

声音有些苍老,一听这话,谢殊欢顿时便愣了。

“是郭先生。”

傅明华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鬼谷派后人郭正风了。

只是她很快回悟过来,这位郭先生已是年近百岁的高寿,向来居于云梦山。

虽说郭正风与谢家交好,但他这把年纪,亲自前往谢府的可能性不太大,极有可能只是郭氏后人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算卦

那说话的声音不大,显然说话的人在这‘小隐园’中,又离几人有些距离。

谢殊欢登时精神一振:“早前两日,郭先生来到了府中。”

她话一说完,一旁谢殊宴便看了她一眼,望着傅明华微笑道:“这郭先生乃是郭正风后人,是鬼谷出身,颇得郭老先生真传,推演算术十分厉害,祖父早前曾得他指点,想必此时也正在为殿下推演卦象。”

谢殊欢就道:“我们也去吧。”

走到此地,错过也实在可惜。

傅明华对于这郭先生也实在是有些好奇,便也点了点头。

这边几个少女的动静早有下人报与谢应荣了,傅明华等人过来时,他笑着冲几个女孩儿招了招手。

小隐园中一座八角凉亭里此时四周挂了竹子编织的帘席,挡住了大半风雨。

亭子宽大异常,中间摆了紫檀桌案,燕追、谢应荣等席地而坐,正侃侃而谈。

侍候的下人守在亭外,桌上摆了香炉,亭中一旁有随侍正跪在一只小炉旁,拿了扇子小心照顾着火炉,上头摆着茶壶,正冉冉升起热烟。

亭内除了燕追与谢应荣父子之外,还有几个穿了儒袍,留了胡须,样貌有些面生的男人。

几个小娘子提了裙摆上亭,燕追目光就落到了傅明华身上。

她今日梳了双髻,可却两侧髻并未全挽起来,反倒各留一缕垂落在胸前,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

兴许是平日看惯了她梳装打扮一丝不苟的样子,燕追以往见她时,她总是头发抹了油梳得齐整,连根发丝都极少会乱,冷不妨看她这模样,倒觉得有些惊艳。

“怎地来这边了?”

谢应荣看了燕追一眼,见燕追目光落在傅明华身上,当着眼前这群人的面,丝毫没有掩饰他心思、意图的模样,目光沉了沉,嘴里便问起谢殊宴话来。

“回祖父的话,表妹初来乍到,原是想带她来小隐园看看,却不想祖父也带了客人来。”

谢殊宴微笑着开口,亭中几个说话的中年人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谢家这一代的女儿规矩气度都不差,在教养女儿这方面,许多新兴世族与谢家完全是没有办法相比的。

学了皮毛也学不会精髓。谢家的姑娘往那儿一坐,便能让人感到她良好的家世与修养。

“昨晚可睡得习惯?”

傅明华一来,燕追眼睛里便再也看不下旁人了。

他温和的开口问话,亭中几人都看了谢应荣一眼,紧接着目光才隐晦的落到了傅明华身上。

“江洲天气不比洛阳。”燕追感觉到了亭中众人有些诧异的眼神,却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再过不了几日他便要离开江洲,这一走便不知多久才能再与傅明华见面了。

这会儿傅明华不过来,晌午之后他也会去寻她的。